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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单听“徐多多”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见她在家里的地位。
她父母本来已经生了个儿子,有徐多多纯属意外。她妈身体不好,例假一直不规律,又逢那阵家里有事,忙得没黑没白,根本没想到会怀孕。
确诊时月份已大,手术有风险,大家都说“不就是做饭多添瓢水的事儿嘛,又不是养不起”,父母一冲动,决定把她生下来。
也是生不逢时,徐多多出生后,先是父亲做生意被骗,接着老人生病、相继离世,家庭经济一天不如一天。
父母说她是灾星、克星、扫把星,故取名“徐多多”,“多多”,多余,多此一举,表示嫌弃和厌烦。徐多多还没懂人事就成了大家讨厌的人。
从小到大都不受家人待见。
她智力一般,加上是女孩,父母对她的期望是赶紧高中毕业,出去打工,满二十岁给介绍婆家,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徐多多无数次听到父母对亲戚、对外人说这些话,看着说者和听者脸上的不以为然和理所当然,她心惊。
她们越说,她越害怕,她不能想象自己将来几十年和她们一样,找男人,靠男人,生孩子,养孩子,身材臃肿,精神麻木,说话俗气,不讲卫生,被家庭暴力转身又给男人端水端饭,即使身体健康没大病大灾,她也觉得那是一种凄惨。
徐多多在学业上拼命努力的结果是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
虽然只是一所三流大学,但想到从此能脱离家庭和父母的掌控,她的心情就十分雀跃。
她上大学是费了不少劲和父母交换来的。
哥哥当年考的也是三流大学,但父母高兴得像祖坟上着了火一样,请大家吃酒摆席,学费生活费零花钱从来没打过磕绊,到徐多多,不一样了。
徐多多拿着给父母磕头下跪又哭又求打借条换来的最后的一次学费,背着简单的行囊,踏进大学校门,也踏入另一种人生。
02
熟悉徐多多的人觉得,自上大学,她就完全变了个人。
以前的徐多多,在人们心中,是懦弱的象征,见人不敢抬头,别人稍大点声能把她吓一跳,神经紧张得好像随时要逃,老看着可怜兮兮的,让人莫名就想欺负。
大学后不一样了。她竟然参加了院学生会干部的竞选。
学校也是个小社会,学生中也有尔虞我诈,相互挤压,搁以前的徐多多,躲都来不及,可她想到大学是入社会前的最后一道序曲,心里不由地就涌起豪情和斗志。
有人冒坏水下绊子,有人故意挑衅、打压、孤立,徐多多从来第一时间反击,她牢牢记着一点,只要自己占理,就绝不让对方分毫,心里再怕面上也不能露怯。
大学可以说是徐多多真正人生的开始。
其实大家不了解她,她骨子里本来就有股倔劲,谁愿意不斗争就认输低头受委屈呢?从前她忍着只是知道即使向人求助也落不着什么好结果。
小学和初中,她试过遇上事回家找父母,但几乎每次,父母不是装着听不见,就是听见了不耐烦,拧她掐她骂她没出息。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当力量积蓄不足时,只能通过伪装,用可怜换取暂时的平静。
大学不一样,大学是进入职场的前奏,她必须充分利用最后的这段时间练好本领、塑造性格,这样,才能在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现实中争得一席之地。
离开熟悉的环境和家人,徐多多撩起面纱,露出雪白牙齿,笨拙地开始保护自己。
03
徐多多永远忘不了一件事。
那是她刚上高中的时候,学校门口的超市搞抽奖活动,她一时心动用买饭剩的几块钱碰运气,谁知天降大运,抽中一辆自行车。
主办方让选款型,她毫不犹豫地要了一辆粉色女式,周末,骑着新车回家。
父母看到新车,第一反应是认为她偷家里钱买的,父亲“啪啪”打了她两掌,她赌咒发誓不是,知道是中奖得来的后,父母破天荒夸她:“你还有这运气!”
睡前车子还在院里,第二天醒来就没有了,既没看见车子,也没看见父母和哥哥。
晌午他们才回来,父亲骑着哥哥原来的车子,后座上是母亲,哥哥骑着一辆崭新锃亮的新车,男式。
显而易见,她的车子,被人换了。她的奖品,成了哥哥的奖品。
徐多多委屈地哭了,又招来父母一顿谩骂。
他们像男女二重唱似的边骂她边鄙夷她:“瞧你这点出息!不就一辆车子么,等你哥挣钱了,十辆都买回来!
也不看看,一辆车子值多钱,我们生你养你花了多少钱!”
她爸见她停不住眼泪,嫌晦气,举手便打,嘴上骂咧着:“嚎啥丧?我和你妈还没死呢!你中奖的钱哪来的?还不是我们给的!我们给的钱中了奖,奖品就该归我们!我们想给谁给谁!有本事你现在就滚!有多远滚多远!别让我看着晦气!”
就是那天,徐多多心里下了死决心,即使头悬梁锥刺股,即使复读,即使把复读班的凳子坐穿,她也要考上大学!她必须考上大学,这是离开这个家,脱离这些人的唯一出路!
每次想起这件事眼眶忍不住湿润时,她就安慰自己:等等,再等等,等上了大学,我绝不再让你受委屈!
是自己的,不妥协,不退让,去努力,去争取,去赢,绝不忍让!
04
徐多多刚参加完人事竞聘从会议室出来,一开机就接到她哥打来的电话。
她哥说妈病了,很重,这会儿还在县医院抢救室。徐多多脑子里闪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会又是个骗局吧?
她哥当下急了,电话里冲她嚷嚷:“谁谁谁、谁骗你?!谁敢拿自己父母的身体开玩笑!反正事儿我告诉你了,你爱回不回!”说罢,撂了电话。再打无人接听。
打父母电话,也没人接;问亲戚,亲戚们说不知道,只听说她爸到好几家借钱。
徐多多上过家人至少三回当,次次把她诓回去,到最后图穷匕现都是为钱,不是翻修房子就是父母勒令她还这个费那个费。
她从大一开始打工,到现在工作第四年,拼死拼活攒的钱,1/3进了家人口袋。
不过还好,上次被诓回去时和父亲发生激烈争吵,当着大家的面,双方白纸黑字写了协议,他爸先提的,她是借坡下驴,用十万块现金换回了自己上大学时打的借条,父母承认,自此后,除了赡养的义务,她再不欠他们。
相同的,她今后嫁人生子买房买地,也甭想他们出一分一文。
前边的账已经结清,他们肯定明白不能再从自己身上榨到一分钱,那么这次这个电话,加上父亲到处筹钱的说法,可能,真是母亲病重了呢。
徐多多等不及结果公布,请了假安排好工作就往家赶。
05
一进门,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又是一场鸿门宴。
她先去的县医院,医生说,病人早上办了出院手续,情况不严重,因为年纪大了,要密切关注,定期复查。
徐多多本想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如果不严重她直接回单位的,偏偏父母哥哥电话皆无人接听,她心头疑惑,转念又一想,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交通费也不老少,不如回去亲眼看看,好弄清楚究竟什么情况。
进了院子,人还没站稳,厦房里呼啦啦涌出几个人,当先一位高大女士,父母一左一右如如来座下二位童子,母亲身旁是个年轻女孩,哥哥紧随其旁,还有几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孔,大家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那位高大女士,明显后者是今天的主角,之一。
女士笑颜如花,声若洪钟:“哎哟哟,这就是婶子家那个有出息的闺女吧?啧啧啧,不愧是大城市工作的,你瞧这做派、这气质,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母亲从她手里接箱子时在她耳边小声解释:“这是你未来嫂子的亲姐,今儿来家里认门!我警告你,不许坏事!”
徐多多知道哥哥找了个对象,但不知道为什么定在今天认门,母亲不是刚出院么?时间这么紧,像怕漏出什么似的。
众人落座,父母和女士你来我往烘托气氛,前言后语一串,徐多多知道咋回事了。
哥哥快三十了,工作不温不火,收入不高不低,不懂理财和开源节流,攒的钱始终和房子首付保持着匀速差距。
父母急着抱孙子,哥哥急着娶媳妇,一家人把脑子又动到徐多多身上,谁让她挣得多呢!她不帮谁帮!
女方家提出的最难办的一条是买房,算上父母的积蓄,首付还差些,怎么办?女方可说了,签完合同就能领结婚证,先领证后办婚礼也行!
家人在算计徐多多方面计谋总是层出不穷。三人分工合作,排了戏码。
母亲负责装病,她快六十了,不装都一身病,找个熟人到医院住两天,病情说得严重点,给女子打电话,叫她马上回来。
徐多多的性格他们早摸得透透的,看着嘴硬,其实心软,你让她回不回来看着办,再不接她电话,她肯定心里不安得回来亲眼看看。
假若她真不回来呢?不要紧,这次只是认门,后面还有订婚等,正式结婚前,手续多着呢,总能想到办法让她就范。
父亲呢,买房加彩礼,再加上婚礼,总归要借钱,父亲进东家出西家的样子正好和母亲的病重前后呼应。
徐多多果然又上当了。
06
让她回来的主要目的是这一句,女士说:“你妈给我们说,差的那些钱你承认出——”对方的目光像百瓦灯泡一样紧紧攫在她脸上。
徐多多刚清清嗓子,小腿就被人踢了一脚,她妈挨着她坐,拎着酒壶起身给大家续杯:“吃菜吃菜,菜冷了就不好吃了,钱的事好说,好说,我女子孝顺,她哥的事就是她的事!没嘛哒。”
母亲的话并没起什么作用,对方几双目光继续虎视眈眈粘着徐多多,徐多多抬头迅速睃一圈,发现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一脸紧张,哥哥的脸都涨红了,目光里隐有哀求之意。
她想了想,端起酒杯向对方一举,笑着说:“是,我哥的终身大事我肯定会出力。”
如果对方精明,能分辨出她说的是“出力”,而不是“出钱”,出力和出钱可不一样,但当时大家急于听她的回答是“是”还是“否”,无形中忽略了其间的细微差别。
父母明显松了一口气,哥哥的脸上也重绽笑意,女士带头,叮铃桄榔碰杯、祝福,吉祥话满天飞。
送走客人,关上门,一家四口开始说正事。
父母难得带着笑问徐多多,啥时候把钱打到她哥卡上,徐多多反问,啥钱?
“你刚答应的钱啊?你这女子咋忘性这么大!”
“我只答应出力,可没说我会给钱。”
“你、你是故意的是不是?”她爸的手又举起来,徐多多看都没看,表情纹丝不动,她把手向哥哥一伸,“刚写的承诺呢?拿来我看,看上面咋写的?”
三人脑袋挤在一处一字一句地念,“是不是,我写的是保证出力,我没说我要出钱!”
她爸头上青筋直跳,说着说着就往这边走,徐多多退后一步,伸手挡住,“我回来是因为你们说老妈病重!
就因为你们说老妈病重在抢救室,我为了回来昨天加了一晚的班,今天到现在,就吃了刚才那几口菜,这会头晕着呢,你们甭吵,有话好好说,否则我不保证做出什么事来?”
“你能做出什么事来?你想做什么事?我是你爸,我只要不打死你谁能说什么?”她爸四下踅摸家伙,徐多多拿出手机解锁,“你真动手,我就打110!我丢了人最多一走了之 ,你不想传扬出去我哥结不了婚吧!”
07
徐多多的心又一次寒了。
她听说过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句话,但当真正发生在自己面前,发生在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还是感觉到如切肤之痛一样的难受。
她问父母,以前你们让我打欠条让我还养育之恩,我打了没后来还了没?
对方不吭声。
她又问,你们让我写保证书,保证承担赡养义务,我写了没?
沉默。
我对你们有义务,可是对哥哥我没这义务。家里的钱自上大学我拿过一分吗?家里的房子有我一份吗?我还了钱还了情还要继续被你们逼着再背负担,你们告诉我,什么时候是个头?
给我个期限!!
怕你们不明白,今儿咱索性说明白,我不可能这么无休止地弄下去!你们不管我结婚生子买房买车,我自己得操心吧!这些钱我不要挣吗?
我早说过,我不是给你们挣钱的机器!我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
刚刚的酒真是个好东西,酒壮怂人胆,让她第一次有勇气,借酒意,把心里话一次性发泄出来。有些话,清醒时还真不好说。
上午一下飞机,徐多多就收到同事传来的消息,竞聘成绩公布了,她和另一名并列第一,但据小道消息,90%,会是另一名晋升。
同事说,你走的时机真不好,听说人家备了礼物要去拜访领导呢,你呀,这当口却回家去了。
这种事,当然要抢占先机,话不多说,你还是赶快回来吧,省的回来晚了,黄花菜都凉了。
08
别人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中遇到困难和挫折,会首先想到回家向亲人寻求支持,徐多多早听说过,那个竞争对手的父母是她的幕后高参,全程辅助女儿参加竞聘,为女儿的事业出谋划策尽心尽力,而她呢,她的父母,只会拖后腿,只会琢磨怎么从她这儿弄钱。
这会儿,她应该是在单位想办法怎么挽回局面,而不是在这里听他们叨叨让她再出多少钱。
实在是受够了!
一日不结束,就得继续忍受这种煎熬,难道她负担了父母,还要负担哥哥,以后还要负担哥哥一家吗?
如果不反抗,那种日子几乎是一定的。
耐心和孝心既有用尽时,老天爷安排他们一次次这么逼她迫她,难道是为了叫醒她,让她早日认清现实,早点快刀斩乱麻。
之后无论父母说什么,徐多多全当耳朵塞了棉花,充耳不闻,视若不见。
她在家统共呆了一天半,包括和女方吃饭及父母吵架的半天,第二天她把行程安排得特别紧张。
留下父母在家里咒骂,徐多多带着哥哥跑了两个地方。
上午到朋友家。她牵线,利息和借款数额由哥哥和对方谈,同学介绍的,人可靠。
哥哥急着拿钱付首付领结婚证,见妹妹咬定不给钱,只好挠着头和对方签了协议,为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兄妹俩统一口径,对外面只说钱是妹妹出的。
父母听了,又是一顿喊打喊骂,但协议已签,钱已到账,后悔要负法律责任,他们也没办法。
下午找楼盘开发商,徐多多找了个得力人,按内部优惠价算钱,给她哥省了一笔,把她哥乐得,自听到消息嘴就没合拢过。
虽然没按父母的计划来,但最终达成了目标,事已至此,见识过女子的心性,加上买房成功领证在望的儿子愿意,除嘟囔几句,他们渐渐歇了声息。
09
徐多多走时,她妈不忘叮咛,你哥结婚你可一定得回来!
徐多多“嗯”了一声,她告诉自己那是最后一关了,九十九个头都磕了,再做个揖又何妨,犯不着因为这点让他们日后有话说。
不过,哥哥的婚礼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心甘情愿被家里剥削。
让她一定得回来可不是让她空着手回来,按她爸妈的脾性,最少一万朝上。
回城路上,徐多多靠着车窗,借着不凉不热的小风平复心绪,她试着像从前那样把还在心里沉沉浮浮、又浮浮沉沉的各种情绪打散、化解。
她知道,人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难免被各种规则、制度和道德束缚,她是社会人,她清楚自己永远做不到和他们真正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即使他们再偏心、再不公,毕竟,没有他们,就没有她,就没有她现在的多彩生活和未来的无限可能。
她在尝试,在让自己舒服和让别人满意之间找一个平衡点,尝试把不良情绪进行过滤和沉淀,不让它们影响到自己正常过日子。
未来还长,要向前看。
至于竞聘的事,见招拆招吧,尽己所能再努力一次,结果如何,不是她能控制的,问心无愧就行。
徐多多深深地觉得,当人活到一定年纪,生活会把你往哲学家的方向推。
很多事,不是想开了,而是想不开又能怎样?
人们往往不是活开了想开了,而是劝自己“算了,算了”,接纳不爽,接纳不公,放下对他人和对命运的期待,行最好的努力,做最坏的打算。
但是不管多精明和怎么妥协和和解,徐多多认为,还是要在心底保留一份“善”。善人有善福,再锋利的刀锋,自己不在乎了,放下了,“算了”,它就无法继续伤你。
祈祷生活会给这些努力的人们以回馈吧!希望生活最终不要让老实人太过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