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有妈妈

这是个假命题。我,本来就没有妈妈。 

然而我小时候唱的最烂熟的歌就是《世上只有妈妈好》,写得最多的小作文就是“母爱伟大”“妈妈辛苦”之类的。

歌确实挺好听的,作文嘛,我会编。 

当然,比我生活水平好的小朋友的父母大多都出门打工了,比我生活水平差的小朋友的妈妈忙着喂猪喂牛种地割草,以及拿着黄金棍胖揍一顿去河沟里洗澡的他们。 

所以在硕大的树荫下,一群人玩耍着一只不断吱吱颤抖的蝉,决定做彼此最要好的朋友。 

在我们脑海里的校园暴力就是谁今天又多吃了一包小冰,谁又带了既多又漂亮的石子。

一直以为我活波开朗,可爱漂亮,成绩贼好,特别爱分享各种辣条,所以我老是做班长。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做具有领导力,天生的。因为当我决定抓螃蟹,绝不会有人去过家家;决定采桑椹,绝不会有人去找地瓜。 

很多人说我过的不像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我对此不是太感冒,我有爷爷奶奶爸爸二爹幺爹和其它众多的长辈,我很忙好嘛! 

从小我就懂事,我知道身边有很多命运悲惨的人,没有母亲根本不是一件很值得谈论的大事。直到一瞬,我才开始知道这是一件挺重要的事,有人在我无忧无虑成长的天空中撑起一道大大的伞,遮住烈日的暴晒,大雨的侵淋,在承担自己的角色同时,也承担了我母亲本应该承担的角色。

  伞柄和伞骨,那是我爷爷。耿直、粗狂却又明理、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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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香港回归,伟大的小平爷爷去世。我靠坐在田边的桉树下,清晰地叫了两声“爷爷”,田里劳作的男人骤然起身,哈哈大笑两声,然后说他这一辈子怕都要栽在这个娃儿手里了。 

1998年,我妈铁了心要离开,临走前我爸把我塞在我妈手里,让她带我走。我妈含泪走到我爷爷面前,说相信爷爷能把我带大,爷爷双手接过了懵懂的我。                                                       

图片发自简书App

1999年,我烧地迷迷糊糊,外面下着大雨。爷爷在我身上裹了厚厚的衣服,让我圈着他的脖子,双手握紧雨伞。踩着稀泥,路过坟地,背着我到了小诊所,除了背,他所有地方都在滴水。 

2000年,晚上,家里的饭馆打烊。我玩心一起,扛着家里的铁棍往卧室里冲,锋利的尖头差点戳进了爷爷的右眼,我懵了,鬼使神差地来了句:“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敢了!”盛怒的气息一下被收敛干净,爷爷抱起我,哈哈大笑。我感到莫名其妙。

2001年,下午我和小伙伴在一个高高的土坡上玩耍,大家都像下饺子一样毫不犹豫地跳下土坡,我最小,有些害怕。

“你别跳啦,你爷爷凶死啦,要是你摔到了,我们都要被骂。”

“就是,你就像你爷爷生的。”“爷爷生的,哈哈!”小伙伴越说越凶,我一横气,准备往下跳。 

“你们这群泥包娃儿在搞啥子?!”爷爷突然从坡下伸出了脑袋,瞪散了所有小伙伴,也瞪住了我向下跳的决心。 

爷爷把我从土坡上抱了下来。我问他我是那里来的,因为大家都说是他生的。

爷爷回答说就是他生的,腿肚子里出来的,现在还有个大疤呢。后来这个说法我信了好久。

2002年,小同学失手推了我一下,额心磕破,缝了五针。小同学家人只带了两斤水果来看我,我又痛又气,不想理人,爷爷倒是笑呵呵地接待了人家。后来他给我说小同学家的情况不是很好。 

2003年,非典还没有让我们感到害怕。但学校食堂,每天都熬了很多黄澄澄的草药,还有同学被放了长假。后来爷爷知道了,每天给我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草药,喝不下就拿来洗澡。 

2004年,我和几个同学躲迷藏弄坏了教室里的讲桌,被老师严厉地批评了一顿。第二天爷爷就带着木板、钉子和锤子去学校修好了讲桌。后来这件事被老师夸了好几年。 

2005年,田里码满了割下来的水稻,爷爷和奶奶叫我帮忙推“半桶”,我连忙说好。“半桶”像一只小船一样在田里游走,里面的谷粒越来越多,“半桶”越来越重,而我咯咯的笑声也越来越大,结果爷爷把正偷偷坐在围子后面享受坐船的我拎去背谷粒。

2006年,不知道去哪个亲戚家要了秧苗,爷爷把家门口的菜地打理干净,全都栽上了草莓的苗子。那时候我还没见过谁家弄那么大块地种草莓呢,颇觉自豪,只是叮铃铃的草莓还没有熟透的时候就已经被我挨着摘了个干净塞进肚子里了。 

2007年,带着车祸住院痊愈的我回家,爷爷恨恨地说再也不把我放在别人家过节了。

2008年,爷爷从老家挑来了几床旧棉絮,准备先带着我去幺爹家吃晚饭,再回租住的老房子。饭没开吃,爷爷就被幺妈骂出了家门。爷爷挑着棉絮踉跄地离开,我又气又哭地摔了幺爹家的门躲在他家楼上的楼道里。听着幺妈继续在家里骂骂咧咧,听着幺爹和她的争吵,然后幺爹出门。 

2009年,爷爷每次晚上回来都很疲倦,衣服也很脏。他说,他在花草公司上班,所以我的零花钱一直很够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是扒树皮的,一天能赚20块。 

2010年,晚自习下课,我骑着自行车往家里飞奔。路过县城昏黄的灯光,路过长长的跨江大桥,乡下的小路漆黑一片。桥的尽头,爷爷打着不太明亮的电筒,我唰地一声从他身边飞过。

  “小兔崽子,悬崖边的树全被挖了!”中气十足。 

“啊,哈哈哈哈……”立马刹车。 

2011年,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加上叛逆期的到来,晚上回到家我因为一些小事吼了爷爷。23:00,有人叩门,我放下笔,不耐烦地去拉开了门。穿着黝黑棉衣的爷爷递给了我一碗热腾腾的醪糟粑粑,然后一言不发轻轻地给我拉上了门。我合着泪水,把汤喝尽。 

2012年,爷爷带着我去贵州大山里找我妈妈。20元一晚的山腰旅馆、天花板开会的老鼠和灯泡上硕大的飞蛾;呼啸而过的列车、洞前的红石榴和漆黑幽长的隧道;即将干枯的水沟里扭动的黑蛇、无法辨识的陌路和难以听懂的乡音……最后只得到外公的冷漠,暴雨交加的一夜和一个无论如何都打不通的电话号码。回来时路过昆明,大雨滂沱,靠着火车站大厅里冰冷的墙柱,我和爷爷一夜无眠。 

2013年,为了给我存读大学的学费,爷爷奶奶踏上了去新疆捡棉花的火车。后来给我带回来的崭新厚厚的棉被里有哈密瓜的甜和大囊的香。 

2014年,我参加了一个作文比赛,复赛要去省里,爷爷背着缝缝补补份书包站在比赛学校门外的树荫下一直等我出来,刺眼的阳光下,泪水打湿了我的脸庞,汗水沁湿了他发黄的衬衫。 

2015年,奶奶走了。爷爷背着所有人,抱着医院的柱子泣问“苍天无眼”。丧事结束后,他踏上了去河南的火车,四处奔走去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寒风凛冽,电话里他询问我是否加盖了被子,我说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这年他68岁,为了离开伤心地,为了我。

关于伞面,这是我奶奶。柔和、温暖,却又坚毅,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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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奶奶那双小巧灵活的手接住了邹巴巴的我,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份温暖。 

1998年,我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记不住母亲的决绝,也记不住父亲的愤怒。我只记得床头悬挂的两顶漂亮的毛线帽子,一顶白色,一顶红色。 

1999年,今天赶集,奶奶把我背在背篓里,从一个小摊上给我买了一对铁蝴蝶。我把它夹在奶奶整洁的头发上,随着奶奶的步子,蝴蝶翅膀不断扇动,就像活了一样,令我十分惊喜,马上乐呵呵地又把它别在了我的小啾啾上。 

2000年,雨水叮叮当当地打在瓦砾上,把房前的泥坎锤落出一排小水涡。奶奶门里在滚黄豆,一颗颗,圆鼓鼓的。她开始唱歌:北京有个会发光的金山、白毛女扎了根红头绳、要送红军里格十次…… 

2001年,温暖的灶火,映红了我和奶奶的脸,锅里的炖的肉汤咕噜咕噜地响。白天奶奶编了篱笆和竹筢子,现在她用编篱笆剩下的竹条,就着火光,仔细给我编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竹鸟。 

2002年,快过年了,家里要做拔丝糖,糙米糖那些吃食。大早上,奶奶带着我蒸红薯,弄糯米……石窝里的糍粑扯都扯不动,我只能等他们把糍粑拿走后,蹲在那里用铁勺子挖残留在石窝壁上的糍粑,糯糯的,贼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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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除了包圆、夹沙肉、烧白……这些办事才能吃到的大菜外,奶奶平时最爱给我烙饼子、香喷喷的韭菜饼、鸡蛋饼,还会给我做阴米子饭,扯面块,炸土豆,冬天拍醪糟煮醪糟粑粑……所以这一年我突然变成了个小胖子。 

2004年,别看我挺小,我已经可以像模像样的陪奶奶滚咸鸭蛋、做包子、包粽子、捏猪儿粑,搓玉米、晒谷子、捶黄豆、挖地瓜………当然也免不了下河沟摸虾被蛇吓了。

2005年,我顶着头上十二根光亮黝黑的小辫子骄傲地来到了教室,同学们都好奇地围了过来,瞻仰我这最时尚的样子。一周后,在奶奶再三保证还给我编一模一样的辫子下,我才勉强答应洗头。 

2006年,奶奶去找班主任争取了一个贫困补助的名额,我觉得节约了钱很开心。后来奶奶给我说,她其实有些后悔,自己再辛苦一点就好了,也不知道当时占用了哪个同学的名额。 

2007年,奶奶在去开荒的河沟旁发现一条卡在石缝里的鱼,中午回家闷在柴锅里,一直留到放学,等我回来吃。 

2008年,停电的晚上,一根烛火摇曳。奶奶给我讲了她经历的奇妙事件,先生来治猪病结果大呼马上要遍地成兵,后来她那首二胡曲还没有拉完就参加了大串联;她的外婆正和家里纳凉的人们讲鬼故事,结果竹林里“哇”地一声,一个罗兜大的鬼头就飘了过来,大家都吓散了躲进了各自屋子里,她捂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睡着了;家里来了强盗,把妇女们都赶到了一间屋子,她躲在哥哥姐姐们的背后,看着强盗把家里翻乱,拿走一些本不值钱的东西,虽然蒙着面,但她认识,强盗是村里很穷很穷的一些人…… 

2009年,奶奶抱着妹妹来到我和爷爷租住的房子里,给我带了两个煮鸡蛋,让我别出去调皮,早点回来看着屋子。我当时有些恨她,觉得她住在幺爹幺妈家过上了好日子,不会再管我了。 

2010年,去市区里读了一个六年级我又回县城读初中了。星期六,奶奶提着简单的行李回来,她说我幺妈撵她走,因为她拒绝了我幺妈的要求:“你帮我带孩子必须带到和思凇一样大。” 

2011年,奶奶把萝卜蔬菜处理地干干净净,装了一编织袋去学校送给了我的班主任,一个劲地感谢班主任对我的照顾,我在旁边脸红不已。 

2012年,奶奶生病了,住在医院楼道里。我记不得医生和爷爷说的什么。奶奶很快出院,还是像往常一样下地干活,给我做好吃的,和我开着玩笑。只是不知不觉间她脸上的肉开始消失,手臂开始变小,而略凸的肚子更凸了,她说那是以前生孩子没收好的原因。 

2013年,奶奶开始很认真地教我做饭烧菜,甚至连做酒席的九大碗都交给了我。给我讲了她对于爱情和婚姻的看法,说她即使爱和我爷爷吵架但也从来没想过离婚,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离婚,只能等我老爷先去世,她就重新找个老头过日子,生活嘛…… 

2014年,放月假回家,奶奶在盆里搓着家人的衣服。突然,我发现她瘦的更厉害了,手背上全是输液留下的淤青。舀开她,我放下书包开始洗剩下的衣服。

“你幺妈掉了2000块钱,问我是不是你拿的,我说你不会乱拿钱。”

“我除了偷过你包里的五角买雪糕,没拿过任何人的钱!”

“你拿完五角还问我可不可以拿钱,我说可以你就一下把钱亮出来说已经拿了,哈哈!”

巴拉巴拉,奶奶又说了很多她们对我的怀疑,对奶奶的嘲讽,感觉挺委屈的,奶奶又抹了把眼泪。突然,她话风一转,裂开了嘴:“最后她们在沙发缝里找到钱!”

我又气又笑道:“忘了说,我小时偷过她们家糖。”

“家里的糖哪里躲得过你的狗鼻子!” 

2015年,大学开学才一个多月奶奶就突然病重昏迷,我赶回去在医院守了她两天,最后她在我怀里落气。至死她都没有能力睁眼看我最后一面,但是最后几分钟她的眼泪一颗一颗地从眼角冒出合着我的泪水滑落进枕头里,所以,我知道,她是晓得的,晓得我在她的身边。

“是你累死了你的奶奶!”葬礼上有喝醉酒的长辈指着我鼻子一直骂这句话。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现在,一切都很苍白,无意。 

我的成长一直都很顺利的,直到奶奶的死亡才提醒了我这几十年获得幸福的代价,以及她和爷爷对于我的重要性。 

世上有无数的好妈妈,这是值得赞扬和歌颂的事。 

但是我没有妈妈,这世间所有对于母亲的赞扬词,都不够赞扬爷爷奶奶对于我的付出。



他们没有教我去怨恨母亲的决绝放手,杳无音信。

他们没有教我去责备父亲的无能为力,逃避责任。

他们没有教我去委屈可怜,博得同情。

他们也没有教我骄傲自大,热衷攀比。

他们只教我什么叫宽容、善良和乐观、勇敢。



后来,我幺妈在饭桌上问我,奶奶去世还没有一年,爷爷就忙着找新奶奶,觉得寒不寒心。 

我低头望着碗里,心里***,然后脸上笑嘻嘻地对她说:“挺好啊,奶奶在上面肯定先比爷爷找到老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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