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写在前面:这是一篇小说,计划多久完成未知。小说类型目前难以归类,偏武侠,类水浒。本文不欲作快餐小说,亦不欲落传统武侠之窠臼,故字字斟酌,删改凡几,力求自然。苦于胸中墨水不多,读来仍有斧凿之迹,惟人世太短,琐事繁多,故先发两篇,以求同声。古人言:求其上,得其中。我欲法水浒绘一副人间画像,不知可得乎?
首回四千余字,读来需十分钟。
—————————————————————————————————————————————————————
词曰: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这首《小重山》乃是岳飞所作,其时正当金国南侵之际,宋廷诸军挥师北伐,岳武幕军长驱猛进,攻拔尤多,金军屡次败衄,锐气尽丧,眼看功将垂成,河山可复。孰知宋高宗、秦桧掣肘在后,阴谋议和,诏令班师。武穆无力回天,虽抗颜直书,朝廷均虚与委蛇。十年经营,毁于一旦,莫不英雄扼腕,将士叹息。于夜半无人之际,不免慨然长叹,遐思迩想,自知事不可为,有解甲归隐之志。
原来这段故事起于宋徽宗在位年间,有北边蛮貊之族曰女真者,崛起于白山黑水,建国称金,其势正锐,将挥戈向辽。宋遂遣人联金,订立联合灭辽之策,史称海上之盟,企收燕云十六州。及战,宋军进兵屡败,乃又求助于金,方把燕京攻下,金人自此有轻中国之心。辽国灭,宋廷于纳降事项上又措置不当,贻人口实。金人早见宋膏腴广袤之地,而已届衰枯腐朽之期,遂尽驱虎狼之师南下,一路烧杀抢掠而来,铁蹄乱踏,无人可挡。宋室糜烂已久,军士多不战而溃,金人铁骑轻快,一朝便兵临开封城下。
一时宋廷震恐。时蔡京、童贯等六贼乱政已久,宋徽宗溺于声乐,不修政事,闻金人南来,先弃国南奔,皇位禅于太子钦宗。钦宗优柔寡断,和战不定,不能用人,虽勤王兵将陆续云集,内里又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致使坐失机宜,开封城陷,一干君臣嫔妃也就被俘北上了。金兵过处,几无人烟,处处涂炭。
翌年,徽宗九子赵构,即宋高宗,于应天府即位,改元建炎。然其无国无家,不思扫灭敌寇,兴复故园,反将护卫之资,改做潜逃之本。又禀承其父之性,最怕金人,一闻金人将至,便风声鹤唳,逃之唯恐不及。金军渡江追来,赵构一路鼠窜,至逃亡入海。其间又多赖仁人志士上下一心,殊死抗敌,江南之地稍得以宁息,宋自此于临安立本。
却说河北西路,有一封平县,属相州治下,封平县内有一人,姓刘,双名云舟,其父早亡,守着老母过活,并未婚娶,平日里教些村学为生。曩者努力攻读诗书,盼着博场功名富贵,却不料命里多舛,屡试不第,遂渐渐地把这份热心都冷了。金人南下之后,十室九空,因封平县未在要冲之地,洗荡稍轻,刘云舟与老母得以身存。未几年,金国册降臣刘豫为子皇帝,国号齐,使治河南、陕西之地,为金缓冲。伪齐治下,亦苛政繁多,征调无时。庶民朝不保夕,逃归宋者日多。刘云舟远望王师北定无期,此地祸福难测,遂携老母与乡人一同南迁,至宋安家。
及至绍兴十一年,金见灭宋无望,宋高宗又谋和,遂允其议。其时秦桧总揽朝政,排斥异己,一力促和。宋高宗无后,也不思北为,因金人言:“必杀飞,而后和可成。”遂忍自毁长城,将岳飞一系锻炼入狱,牵连者惨遭杀害,或流放编管,不可胜数。因金国人口不繁,又占有淮河以北广大土地,田间荒废,人口流离,故又致意于宋廷——索要北方南迁之人,来给他从事生产,以供奴役。宋廷遂集议,拟定:“淮北、京东、京西、陕西、河北自来流移在南之人,经官陈理,愿归乡者,更不禁约。其自燕以北人,见行节次遣发……”,这便是秦桧所谓的“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虽说“自愿”,然赵构、秦桧向惟金命是尊,唯恐得罪,金朝所求,无不应允。故北方归正之民多有被强行搜刮发还者。刘云舟一行在朝中无人情,还北势所必然。
可叹当政者智浅,弃遗民于不顾,不知将何为?不止军民,金人亦索归南之有官者,宋廷例行不误,致遣北之士怨愤冲天。后金海陵王南下侵宋,多有为其出谋划策、恣意报复宋廷者,此是后话。
绍兴十四年四月,刘云舟一行启程归北。路上艰辛,自不待言。一日,行到随州地界,因刘母昔经战乱,受惊害病,二则又路途颠沛,寝食难安,一时熬不过去,便逝去了。路上不便,云舟只得同乡人草草火化了遗体,含泪收拾些骨殖,准备回乡守丧。
却说这一日,时当正午,艳阳在天,众人走得累了,眼看前方有一片森林,遂求得押官同意,稍作休息。不料刚坐下不久,四下里发一声喊,只见四面八方有无数歹徒,手执兵器奔来。乱世之际,盗贼多有,占住山头,抢人财物,夺人妇女。那伙贼更不打话,先砍倒为头押官,便来抢夺,一时哭声、喊声、骂声俱起,财物尚可,人家儿女哪肯予他,不予他便杀害,众人纷纷逃命,刘云舟书生之质,随人逃命,乱中与同伙被冲散,慌不择路,跑了一程,也不知跑到哪里,见后无追兵,方伏于蒲苇之中,坐下喘息。身上看了一遍,骨殖和其余行李都失散了,不知掉于何处,欲待回转去寻,又怕强盗追来。想了一想,为今之计,只能先寻回乡人,结伴同行方是上计。遂起身,边走边寻,小声呼喊同伴,走了半天,却一个都找不着了,心情抑郁。路上见不到一点人烟,正不知走到哪里去,高一脚低一脚地心慌慌。眼见天黑,无处投靠,双腿又酸软,找了一个避风的所在权歇息。晚上大风呼号,云舟缩成一块,只觉又冷又饿,又担惊受怕,胡思乱想了一回,沉沉睡去。所幸一夜无事。
翌日起来,头脑似铅,神疲乏力,无奈何,挣扎起来继续寻找同伴。偶见一两处茅屋,心中一喜,正要前去乞些食物充饥,走近一看,原来已荒芜多时,早无人烟,想必也是因战乱走了。如此这般又走了两日,甭说同伴,路上一个人家也无,处处是山,荆榛塞野。路上以野果充饥,夜晚则宿在山洞之中。到第三日,已是蓬头垢面,步履维艰,腹中如刀剐,如针刺,全身冰冷如坠冰窟,眼见日又将平西,不由得心中一阵凄凉,茫茫大地,竟不知该往何处去。转过一处山脚,忽见远处有一颗大树,长着一片红果子,他挨到树下,摘下三两颗,先吃下,略微酸涩,遂又吃了十几颗。又见地下长着毛茸茸小草,坐下来,又吃了几个果子,微风袭来,竟意感颇适,靠在树上,闭上眼休息。连日来又惊又怕,身心俱疲,这时头一歪,就睡了。
这一睡不要紧,直睡不醒!睡中噩梦连连,洪水滔天漫来,虎狼后面追赶,似有意识,想醒又醒不过来,想逃又逃不掉。如此这般,反反复复,只醒不过来。又挨了好久好久,梦魇方去,刘云舟努力挣扎起,没行两步,头重脚轻,一个趔趄,就此倒地不起。此时已是手脚瘫痪,人事不知了。意识渐渐模糊,心中一凉,就要亡在此地,化作尘土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觉似有一物覆在额头,温煦如阳,身体因之清醒了几分。努力睁眼看时,只见一个老人,将他的手覆在自己额头。刘云舟知是他救了,欲待开口言谢,却哽咽说不出话。老人挥手示意,将他扶起靠在树上,从身边拿出一个水壶,服侍他喝了几口,入口甘甜,不像是水。那老人又从身上拿出两个红枣,次第送入他口中。挨了一会,刘云舟精神稍稍回转,仔细看时,只见这老人是道士装扮,形容清瘦,精神奕奕。刘云舟伏下身拜谢救命大恩,这老道也不说话,将他扶起,搀着走。时已二更,中天月明,老道手持竹杖,分开草丛,于无路处走出道来。行有一个更次,来到一处清幽之所,外围柴篱,内有数间茅屋,两人进到里面。老道将刘云舟安放在榻上,扯过被衾来盖,复转身出去。刘云舟眼望茅屋简陋,周遭索然,壁上挂着一副字,上写着:反者道之动。
不知他是谁?又因何在此地?看此地,似是一个隐者……正自乱想,那老道已捧来一碗热汤,药味侵鼻,道:“熬了一碗药,先补补气。”刘云舟接过,正欲言谢,那老道复转出去。约有一段时光,又捧来一碗,开口道:“这是粥,先填下果腹。”不等他开言又走。刘云舟不食多日,如今看一碗粥胜似琼浆玉露。刚吃下不久,那老道复又出现,打了个稽首道:“山野之夫,不懂礼仪,休怪。”刘云舟慌忙滚下床跪道:“道长言重,救命之恩,如再世父母,实铭肺腑,不敢拜问大德高姓。”那道长将他扶起,道:不敢受此大礼。老道也并无甚么名号,你只唤我反道人就好,我出家二十多载,专在此山中静养。今日无事,闲步在外,不想见你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不救恐有差错。你是何人?因,何流落至此?这里人迹罕至,非樵子指引不能够出去。”刘云舟道:“说来话长,我本相州人,姓刘,于绍兴初南渡归正,不想近因和议,金国索取在南北人,官家令下,着军兵遣送我等送还金国,我等不敢不从。不料于路死了娘,又遭强人抢夺,同伙皆走散,贱躯无能,一路颠沛至此,以为亡期将至,不想道长救得性命。”反道人道:“不想世事变幻如此。”言之感叹不已,反道人又将好言劝慰于他,言身心甫定,精神不长,及早歇息。当夜刘云舟便宿在这里。
往后几日,刘云舟于此将养身体,一则无烦事相扰,二则地方清幽,故此身体恢复得快。此地无强人相扰,无官军侵渔,宛如一个小桃源。刘云舟心喜,想长留此地。刘云舟见反道人食少且陋,终日精神充腴,又见他半天在床上坐,半天下地干活,心下钦慕他养生功夫了得,遂寻空问道:“末学曾闻,道者,服气导引,颐养天真,能度百岁而动作不衰,可有此事?”反道人道:“真实不虚。老道少年时曾身染重疾,那时家贫,无力寻郎中,却因缘际会得我真人师傅指引,教我呼吸之法,只向静里安身,修养性命,方保此身。我看他不似那施符水惯骗的道人,也就依言而为,远避烦琐之事,斩断荤腥之物,终日静坐,凝神守一,渐渐地这病就自然去了。我这才方悟这道妙用无穷,后来双亲殁了,我索性弃了家世,追寻我真人师傅,前后几载,却终归寻不着了。想他定是云游天下,行迹无踪。”刘云舟道:“末学也曾见过不少道者,见此辈行事,不过炼丹烧汞,书符念咒,不见有何特异之能。原以为释道相同,皆巧取民财之流,不想道门之中有此人物,道长得遇,仙缘不小。”反道人道:“也是命中有此一会。但此类道德真人殊非常见,大都萍水偶逢,便烟云倏散。”刘云舟道:“似这等有道之人,何不常驻人间,以度化愚民?”反道人道:“此非我所知也。据愚见,大抵万事讲缘,其次心若至诚,自然得见。又老子曾言‘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又言‘大道甚夷,而民好径’,到底是民众喜奇好异者多,深信不疑者少。”刘云舟道:“道长所言有理,末学所学甚浅,不知这道怎么个修行法?”反道人道:“先贤传下之言曰:‘夫道以无心为体,忘言为用,柔弱为本,清净为基,节饮食,绝思虑,静坐以调息,安寝以养气,心不驰则性空,行不劳则精至,神不扰则丹结,然后灭情于虚,宁神于极,不出户庭而妙道得矣。’”刘云舟闻言心喜:“这道家果然了得,我为国所弃,无家可归,不如跟了道长,强于在乱世奔波多矣。”遂拜道:“末学闻道长一言,顿开茅塞,心下向往,有意学此,不知道长肯纳否?”反道人道:“道兄言重了,老道见识粗鄙,恐力不能胜,然若有人志心向道,诚为可喜可贺,我安能不倾囊相授?此乃吾辈分所当为。”刘云舟喜道:“吾师!”身子一屈,正欲下跪,反道人托住:“不须多礼,你我互相切磋,不必师徒相称。”刘云舟愈敬。
出家人平常与世人却无异,不过挑水、种菜、扫地、烧火,刘云舟并无异言,闲时学反道人呼吸吐纳,养气吞津,初时吃不惯粗粝,后来渐觉甘美,再后来能辟谷达旬日之久,只觉腹中真气充盈,身轻体健,是以愈加诚心向道。他已无外物之累,又性耽孤寂,故能精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