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进酒·酒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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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神仙

事情是从张鹤年张大夫这儿起来的。虽说当时的张鹤年还只是个三十啷当岁的赤脚郎中,但他那一身的手段,尤其是推拿正骨的功夫,却已经传遍了整个云烟镇。

整个夏天,你都能看到张大夫背个药匣子行走在镇子的街巷旮旯。那阵子,不偏不倚张大夫就撞上了侯书记,据说后者身居要位,不是省里的书记也是市里的书记,书记下来考察民俗民风,孰不知云烟镇地界儿最稀罕的民俗民风就是街上石头滑又多。

小轿车刚停稳当,书记迫不及待下车,头一脚就踩中圆不溜秋一坨顽石——自此,直到半月之后回城,侯书记终究是没能在云烟镇土地上迈出过一步。

张大夫捧起候书记的脚脖子细细端详:肿胀的皮肉饱满透亮,剁下来就是一道水晶肘子。张大夫脑子里回味着过年吃水晶肘子的情形,手头上已经把错位的骨节掀了回去。

“接骨容易消肿难。”胡髭未全的张大夫学着一个老中医该有的腔调说,“书记这算是崴对了地方!要是捱在别处,就算有我这推拿功夫,怕是也要卧床三旬。但谁让咱云烟镇有个云梦村,云梦村有坛土窖酒呢?这就是宝贝!”

镇里差人来寻酒,我爹莫建国抱着酒坛子,平生头一回坐上了小轿车。车子直喇喇开进宴会厅,打开车门,宴席已经摆好,侯书记翘着脚丫子端坐上席。

“酒来了!”

我爹屁颠儿屁颠儿,张大夫起身迎酒,我爹揭开红绸布,酒香就扑了满怀,张大夫徐徐说道:

“我敬书记这第一杯,是通络酒。”

书记便饮了,只觉得脚底板麻酥酥,像是蚂蚁爬。

“我敬书记这第二杯,是强筋酒。”

书记又饮了,五只脚趾头立即花枝乱颤。

“我敬书记这第三杯,是正骨酒。”

书记再饮,脚腕子咕噜噜转起来,像电风扇。

就是这当儿,张大夫牛饮一口,扑哧喷在患处,书记分辩不清,这感觉是凉飕飕呢?还是热喇喇。只见了张大夫,趁着酒性揉捻搓打,那皮肉起初还是肿胀异常,眨眼功夫,已消退大半,再一扭头,除了揉搓皮肤造成的红润,侯书记两只脚腕子已看不出分别!

甭说旁人搞不清发生了什么,就连书记也是一脸恍惚。张大夫起身就是一脚,踢折了书记屁股下头的椅子腿儿,书记一个激灵儿,这就就站了起来!

因为久违了直立行走的体验,侯书记杵在那儿好一会儿。张大夫再递上去一杯酒,饮了,这才又活蹦乱跳。这一杯,侯书记唇齿之间真真切切享受到咱们黄酒的香,黄酒的甜,他扽着张大夫的胳膊,连声道谢,连声夸好。张大夫从酒桌酒肉之中把我爹莫建国揪出来,在此之前,我爹只顾着吃鱼吃肉,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懵无所知。他就听见张大夫说:

“是咱酒葫芦酿酒手艺好啊!”

“那就是了,我看呐,”就是这时候,侯书记说出了让我爹大半辈子以为荣的那句话,“管他什么威士忌朗姆酒伏特加,都比不上你的酒!”

也就是在那次酒桌上,侯书记写下了这张意义非凡的调拨单。毫无疑问,这酿酒的事情就落在酒葫芦和米博士两个人头上。他俩抱着米袋子睡了七天,“这是熟悉米性,通晓了一批米的脾气秉性,这才好起灶烧酒!”

对此,他们两个的说法如此玄乎,当然现在我们都知道了,所谓米性,不过就是干湿度、蛋白质含量、支链淀粉比例这些参数。于是到了第八日,公社孙传平主任主持了开灶仪式,大家特意请张鹤年张大夫来点火,如今在陈列馆的照片上,文明还能看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张鹤年。每每提及此事,张大夫总是笑呵呵:

“当年这功劳也不能算在我一个郎中头上,还是咱的酒,有味道,有文化,有历史!别看那些个浓香酱香,要论辈分儿,给咱云梦村黄酒当孙子都不够岁数。烧酒白酒都是高度蒸馏酒,粮食损耗大,十斗粮才得一壶酒!想咱老祖宗那会儿,用你们时兴的话讲,就叫做生产力低下,除去一日三顿饭食,剩那么点儿余粮,哪能管够蒸馏造酒?

“所以李太白作诗喝的是咱的黄酒;刘三儿摆鸿门宴,喝的是咱的黄酒;商纣王和狐狸美人儿寻快活,酒池肉林里头更是咱的黄酒……古来喝酒大抵有三境界,最下等喝热闹,上一等喝侠义,最高级还是喝文脉!咱的酒,千年历史,流传有序,上外国展览,那也是给他们开眼……”

起了灶,蒸了米,这时候问题又来了,米博士和孙主任都主张精酿,可我爹偏要坚持古法冬窖酒。他把开灶仪式上张大夫那篇大文章一字不差记下来,从字缝里找出“历史”两字,便硬气地说:“要说历史,祖宗十八辈儿酿的都是冬窖!”

我爹说的确实也有道理,大家僵持不下,扭头都去看张大夫。毕竟是自己文章里写着的,张大夫也很难办,捋了半天胡子,他终于天才的地找到了一句话:

“推陈出新,百花齐放!”这下子大家就无话可说了,“冬窖,精酿各一半!”

于是我爹莫建国和米博士廖建平各自用四千一百五十斤米分别造了四十三坛古法冬窖和百二十坛新式精酿。这些数字都一笔一划写在《云烟镇酒史》里头,事后证明,正是这两窖酒,救活了全村老小。

蒸笼煮了一天一夜,冬窖起锅;又等了小半天,精酿也够了火候。我爹就封灶起锅,掀开盖在笼上的纱布,雪白的雾气腾空而起,遮天蔽日。

随着蒸汽散去,大家发现连日的阴云竟也没了踪迹,白灿灿的太阳放射暌违已久的甘草味道。当年,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这是好兆头,除非你三十年后回博物馆,翻看史料,才能够恍然大悟,事情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起初,谁也没觉得头顶大太阳有什么不好。而且趁着好天气,伙计们提前半个月干完灶上窖上的活计。封了坛,入了窖,大家散着一身臭汗下河洗澡,这就发现了蹊跷,原先装得下全村男人洗澡的大水凼,现在干枯殆尽,浅浅一汪水勉强没过脚腕子。抬头再看,河漫滩上,全村的水田裂开三尺宽的口子,将熟的稻子尽数在灌浆的当口,焦黄满地,风吹过去唰啦啦响。

谁也不晓得酿大酒的个把月里发生了什么,第二十天,大家开始咒骂太阳,但很快就沮丧地发现,连这也不能够了。因为大凡咒骂,免不了要用个“日”字儿,用在别的身上倒是得心应手,但要骂起太阳,不论语法还是气势上,这字都没了效力。

这样,云梦村就在秋收的关隘断了粮。关于饥馑的种种情形,我不想再多口舌,那些泛着腐败味道的蛮荒故事,想必我们都听说太多,要说有什么不同,也许当年云梦村的父辈们,在饥饿的肿痛之中,心里还剩下一个盼头,那就是窖里头一百六十三坛酒酿!

“我还是去得晚了啊。”提起这件事,张大夫依然难掩哀恸神色,“那些肚腹肿胀的男男女女,都已经吃了太多观音土。你见他们四仰八叉,水蛤蟆似地撂在田间地头,可怜是可怜,又有啥法儿?土坷垃把肠胃都堵死,稍有挪动,肚皮就炸,溅你一身土粪!我给他们人手半只洋芋——吃吧吃吧,撑死胀死噎死,也总好过饿死。”

    "我从镇上也搞不来几斤粮,实在没法子,我就把话跟你爹说了。我不知道廖建平怎么还能动弹,可能是一听到'米'字就回光返照了,他领我到窖里去,你爹拎一柄弯刀倚在洞口。

我说村里断了粮,他歪歪头;我说人死了七八九,他呦呦叫;我说要酒还是要命!你爹颤巍巍,不言语,挣揣着站起来!他手里的刀刃朝着我亮晃晃泛青光,忽喇喇声响,一只只酒坛子接连劈开。

尚未熟成的酒酿释放类似腐尸的味道,可是一闭上眼睛,我们就相信这东西仍是粮食,还能救命。廖建平把整个脑袋拱进酒坛子,全乎忘了自个儿从不喝酒的痼癖。吃足力气,我们两个就搬酒酿救人,你爹一口不吃,我就留个洋芋蛋子递过去。

他不吃,只说:'闻闻酒精的香气儿就饱了。'我知道,这辈子永远欠下了你爹一坛好酒。至于云梦村人吃酒槽的情形,我实在不想细说,总之老少都把鼻子拱进酒槽,发出猪一样的嚎叫......"

    据说,张鹤年就是在那时候决心戒酒的,实在馋不过了,就烫了一壶闻酒香。

    "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这是一样的道理,"他说,"你爹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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