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桃花开。敏柔求得我娘同意,带着灵儿出外游春,原不想带着我,奈何我涎皮涎脸非要相陪,她也只好点头应允。一时备了车马,一路载着她到了初初相识的桃林,我扶她下了车。
眼前桃花盛开,春风醉人,她立在桃树下,恍如仙子一般。自我与她起誓以来,我们虽相敬如宾,却从此分房而睡。我娘一向与敏柔不和,却在这件事上与她相契万分。恨不得我天天呆在书房里,一刻也别出来。我虽是被逼无奈,天天捧书而读,但一想到只要功名有成,敏柔便能与我做那真夫妻,便觉一切也都值了。实在读书读的厌了,我便到醉花楼去找迎秀为我弹唱一曲,与她喝上几杯,日子倒也过的轻闲自在。
养了半年,敏柔面色好转,不似从前总似有病在身的样子,我则微微发福。不知就里的人看到我,都说我娶得贤妻,容光焕发。唉,天知道,我这有名无实的新郎当得如何艰难如何委屈。
一愣神的功夫,不见了敏柔的身影,等我转过几棵桃树,远远的就见她坐在一棵花树下,手捧诗书,一边拿着绢帕轻拭香腮,似在伤感落泪。我刚要走过去,灵儿拦住了我。
“姑爷,你让姑娘一个人静静心吧。”
“灵儿,你家姑娘为何如此喜爱桃花?”我觉得她这么喜欢桃花一定是有原因的,说不定当年她与心上人就是在桃花林子里私定的终身。
灵儿也知道我知晓了敏柔的事,她倒也诚实,回我道:“姑娘最爱桃花,只因他们一起读过的一句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对的,就是这几句,她没事总念叨,一到桃花开的时候,她就整天呆在这桃花林子里,怎么看都看不够。先生在世的时候总说小姐是痴儿,将来要吃苦头,果然就让他说中了。姑爷,不是你不好,只是姑娘心里早就有人了,你再好也好不过那个人去,何况,唉。”
灵儿一脸嫌弃的看着我摇了摇头,我知道她的意思,无非是嫌我眠花卧柳,不学无术,嗜酒如命,玩物丧志。除此外,小爷我身上哪不是优点?犯得着她来挑三捡四?我想起当日我娘考她学问,我特意找了这首诗来让她读,她脸上震惊的神情,唉,同是桃花运,为何我与那什么公子却同运不同命呢?但凡她能爱我一分,我也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一想到她曾与心上人在桃林里诗词唱和,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哼哼了两声,看了看桃花林子里她的背影,转身走开了。
自打敏柔嫁过来,我娘怎么都看不上她,自古婆媳一台戏,也是人之常情。敏柔知道我家还有一处宅子,离县衙不远,往南走两条街就到,便跟我说要到老宅里去住。我想也好,那清静,便安排人收拾了收拾,陪她搬了过去。老宅靠西有一栋二层小楼,原是我爹的书房,她是爱读书的人,那楼下又正好栽着几株桃树,没事她还可以看看书,赏赏桃花,不至太寂寞,便同意了。我偶尔过去到她那坐坐,跟她说说话,不管她是冷也好热也罢,能坐在一处看看她,听她说三句两句话,一起吃个饭,偶尔给她买买新鲜玩意逗她笑一笑,我也是开心的。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去了,眼见秋闱在即,我的心也跟要秋收了似的,满满当当。只要我考取功名,敏柔就会和我同房了,我们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夫妻,那时候我既是状元郎又是新郎官,人生两大喜事都让我赶上了,还有什么不心满意足的?
这日我正在书房读书,门一响,我娘走了进来。
“娘,你又有什么事啊?”
自打敏柔嫁过来,我娘要么不理我,但凡找我说句话,全都是敏柔的各种不是,我夹在她们中间里外不是人。好不容易敏柔搬了出去,虽然日日过来请安,但到底清净了些,这会儿不知我娘又寻出她的什么错处来,找我唠叨。
“怎么,除了你那不中用的媳妇儿跟你说话你能给个笑脸外,我这当娘的连过来坐坐都不行了?亏我跟你爹为你的事日夜操心,临了也落不下一句好!”
我娘剜了我一眼,随后笑着坐到我身旁。
“成儿,再过几日你就要上京赶考去了,你爹都已给你打点妥当。京里咱们虽没什么人,到底你爹还有几个同年,攀攀交情倒也能给几分薄面。银子该使的都已使了,现下就看你的功课了。我也不指望你能进那三甲,只要榜上有名,我和你爹脸上也就有光了。如果得了机会,再给你个一官半职,我和你爹就再无他求。”
说着我娘从怀中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放到桌上,“当”的一声闷响。这是银子啊,我赶紧拿到手里打了开来,白花花一片,足有二百两,我的两眼顿时放出光来。
“娘,你,这是给我的?”
“自然是给你的。成儿,京城不比咱们这儿,吃穿用度马虎不得,你出门在外,上下交往都要使银子,之前因为给你娶媳妇,给关先生办丧事,今年又在京城为你走动,咱们家的家底算是彻底空了,现下这二百两也是东挪西凑来的,你要算计着用。你长到如今二十岁了,从未离过娘的跟前,一想到不日你就要独自上路,身边连个知疼知热的人都没有,那京里的人眼高于顶,鼻孔朝天,你少不得要跟他们打交道,只怕你不会说话,办事不周,让人欺负笑话,娘这几日一想到这些连觉也睡不着。”
我娘说着说着就抹起泪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娘疼儿子的心我再怎么糊涂也是懂得的,我忙拉过我娘的手,握在手心里嘻笑着说道:“娘,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有您这么一个又聪慧又贤良的亲娘,儿子的底子就比别人的好,这些个书我又学了这么久,背的那么溜,乡考都过了,还怕会考不拿个状元探花什么的?您跟我爹就等着我高头大马的衣锦还乡吧,到时候一准让你们脸上有光,咱们吴家荣耀!”
“你呀,”我娘抬起手一点我的头,破泣为笑,说道:“就这张嘴会哄人!荣耀不荣耀的倒在其次,无论你科考如何,身子最重要,平安的去,平安的回,回来后你就跟敏柔同房,这事娘给你做主,她要再不依,我自有办法治她!”
别的倒还好,我娘提到敏柔,又提到圆房的事,我就来精神了。是啊,快了,很快我就将科考归来,无论结果怎样,敏柔都会成为我正式的妻室,一想到那无限春光,我就觉得浑身是劲儿。一时我娘又絮絮叨叨嘱咐了一些闲话,便被我三请四请的请了出去。我收好了银子,抓紧时间继续看书。
好不容易清静了,没过一会儿,门又响了。
“姑爷,我们姑娘来了。”
灵儿的声音响起,我喜的忙站起身,怎么,她也来了?难道也是不放心我,特意过来嘱咐?我的心一暖,三步两步冲过去,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敏柔。
“灵儿,你在外面吧,我跟公子说几句话。”
灵儿答应了一声,转身走远了,敏柔今日穿了件淡粉色的衣衫,站在光影下,看着我浅浅而笑,我的心像荡过一阵春风,连角落里的灰儿都吹的干干净净,真是又温暖又得意。
第一次她这般看着我笑,不是我哄的,不是我逼的,而是看着我发自心里的笑。我脑子一热,上去便拉住了她的手。她的手也不似从前那般冰了,被我握着,也没挣扎逃脱。
我牵着她走进屋内,她坐在我身旁。我的一双眼睛就定在她脸上,傻傻的笑。她的脸微微一红,嗔道:“只管傻笑,可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叹口气,心满意足的说道:“能娶到你这么个仙女儿似的媳妇,我心里能不乐吗?你要是能每天这样到我这来坐坐,像这么看着我,别说让我考取功名,就算让我上天摘月,我也是乐意的。”
她垂下头,轻轻摇了摇,叹口气,无奈地苦笑道:“你到底是轻浮的人,一点子事情都要夸张的上下入地。我既不是月中仙子,你也不是天上神仙,不过平凡男女,不过世俗家常。唉,多早晚你能学得稳重些?”
我被她说的脸上讪讪的,万般不情愿的松开了手。她抬头起,再度看着我,眼神这般温柔。
“公子,后日就要上路了,一应事物可都准备齐全了?”
“这不,我娘刚给了二百两银子。”
我将银子推给她看,她点了点头。
“是啊,出门在外不比家中,你是个使钱使惯了的人,这一来一回花销定是大的。公子,路上人多眼杂,财不可外露,要记得啊。”
她看着我,面上一片担忧。她的忧虑看到我眼里,越发让我的心甜的跟吃了蜜糖似的。是不是她已经开始喜欢上了我呢?
我看着她发痴,她却全不在意,继续说道:“京城是繁华之地,来往都是有些身家的人,你生性莽撞,娇惯弄性,千万不要与人口角,凡事能忍则忍,莫要惹事,所谓言多必失,要记得啊。”
我重重的点头,正色说道:“娘子放心,你家官人如今也是有了妻室之人,凡事不看别的,只要想到家中娇妻待我平安归来,凡事我都忍得,定不叫你为我心焦烦恼。”
我故意板着脸逗她,她果真掩嘴笑了。
“这般油滑惫懒,唉,可怎么好?”瞬的她的眼神又暗了下去,定在那若有所思。
她一定又是想起了那个意中人,眼前的我若是他,肯定不会这样的没有正形,说不定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有许多甜蜜的话要说一说,讲一讲。一想到那个人,我的心就发堵,脸上的笑也淡了几分。
她似有觉察,抬眼看着我,柔情蜜意全都没了,又露出惯常的冷淡的神情。
“书可都温好了?”
她站起身,翻检着案上的书和文章,突然一眼看到堆故纸里的一页纸角,上面仅仅几个字,却像什么击中了她一样,她先是一愣,而后急急抽出来。
我见她找的急迫,不禁好奇,凑过去看,竟是这两篇文章。
当初胡孙为了哄我,不知从哪儿找人写了两篇文章来,我当时也没在意,只粗粗看了一眼,字写的倒是极好,至于文章如何,当时我心里有事也没细看,顺手放在了案上,久了压在书下故纸堆里,全不记得了。今日被她抽出来,我才想起这档子事。
她端着那两页文章,一行一行看的急迫,慢慢的眼中浸出泪花,身子竟有些摇晃,似已无法站稳,我忙一把搀住,放她坐到椅上。她兀自在那发愣,手微微抖着,泪珠再也管不住了,顺着此时苍白的脸颊流了下来。
我一把夺过那两页纸,从头到尾看着。果然好文章,笔墨极通不提,只说立意,针对时下政治,引经据典,上下捭阖,力透纸背。看着那文章,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羽扇纶巾的俊秀书生,正坐在灯下奋笔疾书,胸中藏着天下,眼中念着苍生。以笔当剑,扫定乾坤。
不会是他吧?我瞬间想到了敏柔说的那位公子,她心心念念的心上人!
“谁?这是谁的字?”
我的双眼不觉立了起来,尽量压着怒火。
“我倒要问你,这,这文章你是从哪得来的?”
敏柔看着我,眼中既冷又寒,好像这两篇文章是我抢来的偷来的。
“我,别人给我的。”
我想起当初的事,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忽的又觉得错不在我,明明是她不对,为着外人置问于我,急道:“你先说说,这文章有什么不对?”
她似乎也缓过神来了,脸上一红,轻咬朱唇,默默垂首,良久说道:“这,这是那人的字,我认得出。”
我心里的醋瓶子一下子就倒了,低下头又把那文章从头到尾的看了一遍。
“好,真好,真是好文章!”我冷笑了两声,“唰”的一声,将那两页纸撕了开来。
“你!”敏柔大惊,上来争夺。我一边躲着,一边连揉再撕,将那文章毁成一堆零碎纸片。
我们两个人在屋里抢夺,桌椅茶盏被刮碰的不住出声,灵儿显然已然听到,忙推门闯了进来。
“姑爷,姑娘,你们,你们这是做什么?”
她上来一把抱住我的胳膊,趁着这个当,敏柔一把夺过我手中残存的纸片,紧紧握在手里,又俯身将地上散落的纸屑一一捡拾,边捡边哭。
我看她哭的伤心,不觉有些后悔,可一想到自己才是她正牌的夫君,为着一个前任的相好,她竟如此对我,又心中恼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呆呆的看着她。
灵儿见我不动了,忙弯腰帮她一同拾掇那些碎片,一边说道:“本来好好的,怎么为了这两页纸就闹起来了?姑爷,不是我说你,姑娘好心好意的过来看你,想着你这一去就是一两个月的光阴,独自在外,不比家里,她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惦念,你不体谅她的心也就罢了,怎么还与她动起手来?难道你忘了,当初怎么在我家先生跟前起的誓了?”
我没好气的瞪着她说道:“你倒来问我,你怎么不问问你家姑娘,问问当初关先生是怎么说的?我是她的结发之夫,她是我的结发之妻,如今她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跟我又哭又闹!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为的是什么?”
敏柔手里攥着那些碎纸片,眼里蓄着泪,听到我的话,看着我,又是委屈又是难过,良久说道:“是啊,只是爹爹当初的一句话,我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如今我再想回去也是不能了。可你,可你总不该连一点念想也不让我有,难不成你毁了这些就毁了我的过去么?”
她望着我,泪眼婆娑。是啊,我就算毁了这字这文章又能怎样,难道我能让那个人从她心底里彻底消失吗?我想就算这个人死了,她也要记一辈子吧。
一想到些,我原来热辣辣的一颗心便灰了。我颓然跌坐在椅上,默默伤心,屋子里静静的一时谁都不说话了。
离家的那天早上微微下着秋雨,我娘派了家中一个精干的仆从背着行囊跟着我。站在廊下,我等了良久也不见她的身影。我娘气道:“自己的夫君去那么远的地方赶考,一个做媳妇的也不知道来送一送,心里当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成儿,若不是你爱她如若珍宝,娘恨不得立刻休了她,再给你找个好姑娘!”
我娘的话让我吓了一跳,急的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我的亲娘啊,这话你可千万别当着敏柔的面说啊,什么事都等我回来再说,我不在的日子你们一定要好好的相处,可别叫我在外面还惦记着家里,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不去了的好。”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放心走你的吧,我再没分寸也不会跟她一样,不明事理。”
我娘骂完了她,这会儿想到了我,忽的眼圈又红了,一边抚着我胸前的衣裳,一边说道:“成儿,这一走就是一两个月,自己在外面一定要小心身体,按时吃饭,天黑了就找店休息,别只顾着赶路,风餐露宿的,万一病了,娘不在身边,可怎么好?”我娘越说越难过,哭将起来。
我爹在一旁说道:“好了好了,儿子也大了,早晚要离开父母的,将来他还要外出为官,凡事还不都是他自己作主?”
我娘瞪了他一眼,又叫过仆从来,把之前说了几百遍的话又说了一遍,说的我心下烦躁,也不等她了,起身便走。刚下了台阶,就听见灵儿的呼喊声:“姑爷,姑爷。”
我收住脚,循声望去,灵儿打着伞,护着敏柔正从门外走来。
她到底还是来了,我心头一热。
我娘看她们来了,朝我爹使了一个眼色,他俩转身回了屋。
“不是说身体不舒服吗,这还下着雨呢,怎么还过来了?”
前日因那文章的事我与她起了争执,她回去后便病了,对我避而不见,我还以为她再不想理我了呢,忽一见她竟有些羞愧。
她看着我,脸上已不见了原来的怨气,只是脸色有些发暗,像是没休息好。
“公子,此去京城千里之遥,自己在外,凡事多加小心。前日之事,也是敏柔莽撞,不该大考之前惹你烦恼。敏柔并不贪慕富贵,想的只是所托终身之人,心怀大志,行走大道,无论科考结果如何,公子都请早早回家,不要徒惹是非,叫公婆悬心,叫家人惦念。”
她说的恳切,我听的感动,也顾不得下人还在一侧,一把抓过她的手,捂在胸口,眼中含泪说道:“有我妻这几句话,就算刀山火海,我吴成也不怕。你放心,我定要科甲有名,让你不白白等我,等我衣锦还乡,我们就做真夫妻。”
她默默看着我,眼中不知是悲是喜,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了句:“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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