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齐凤池

        在我家的房后面有一块二分地的小菜园,一年三个季节种菜。春天有碧绿的菠菜、水灵灵的韭菜、顶花带刺的黄瓜;夏天的时候,火红的西红柿、紫色的茄子、一串串的云豆角和翠绿的青椒;秋天的时候,全是绿油油的玉田大白菜。有了这二分的小菜园,我家平时基本上不买菜。

        这片小菜园,是三十年前父亲用锹镐平整出来的。刚搬到这里住的时候,房后一片荒凉。地上是井下的矸子,矸子上面长满了杂草。父亲下班后,用小推车把矸子拉走再垫上好土,整整干了一个冬天才把小菜园建好。

开春前父亲用树枝编起了寨子。开春后,父亲先把菜畦做好,浇上水,第一畦里洒上了韭菜籽,第二畦里洒上了香菜,剩下的菜畦等到了集市买点菜秧再栽上。

        洒下的韭菜籽,一周后就顶出了一层毛茸茸的小绿芽,香菜也顶出两片翠绿的嫩叶,早晨一看,菜叶上都顶着晶莹的露珠,就象撒了一地珍珠,特别好看,特别耀眼。

栽下的菜秧,第二天就打起了精神,十几天后,豆角秧就打蔓了。父亲先给豆角搭上架,没几天西红柿也开花了。这还没到五月,园子里的菜就挂满了。

          这个时节,我家就不用买菜了,吃的是自己种的,无公害的,纯天然的蔬菜,全家人都特别高兴,邻居们也羡慕的不得了。菜多的时候母亲给邻居们挨家送点落个好人缘。

          后来父亲就退休了,就天天守在菜园里。父亲把个小菜园收拾的碧绿碧绿的欣欣向荣。

        2002年,父亲得了脑血栓瘫在床上后,小菜园就由母亲来收拾。母亲也快八十岁了,她的胳膊腿也总疼,收拾小菜园也吃力了。但母亲还是早早起来收拾着小菜园。双休日的时候,我们都回家帮母亲收拾菜园,有的摘菜,有的浇水,使小菜园永远保持碧绿不荒芜。

        后来,母亲收拾菜园的时间明显的少了,她也不大爱到菜园里去了。小菜园的寨子爬满了老婆子耳朵都没空摘了。小菜园一天天的开始荒芜起来。

父亲的病不见好转,而母亲的胳膊腿疼也在一天天的加重。父亲的小菜园,随着时间走动一天天的萧条了,荒芜了。父亲去世后,碧绿的小菜园就荒芜了,父亲碧绿的小菜园就定格在生活最兴旺的季节里。

        二

        我们当地有个风俗,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城里大小十字路口,从阴历十一的前十天到后十天,每天晚上天一擦黑,每个十字路口就会燃起一堆堆烟火。这些跳动的烟火,就像一朵朵火焰花,盛开在初寒的夜晚。

  近几年,我也加入了这个烧寒衣的队伍,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我妻子提前买好纸钱和五颜六色的纸衣服,在一个没有星月的晚上,悄悄来到十字路口。我在路口的东北角选个地方,用石头在地上画个圆圈,在圈里写上亲人的名字,然后用火柴把纸钱点燃,纸钱点燃后,我们默默地念叨着亲人,父亲母亲我们给你送钱来了。我边烧纸边念叨,跳动的火苗随着我念叨的声音直往上窜,袅袅的纸烟拧在一起,往天空的最高处攀援。像是扳住了天堂的台阶。当纸钱烧到剩下一点火炭时候,我找一块砖头火石头把火炭压住。然后借着朦朦夜色悄悄地往家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沉重的心情渐渐轻松了许多,因为对父母的思念与牵挂总算又了却一个心事。下次只有等到明年的清明再给父母扫墓祭奠了。

  对于烧寒衣祭日,人们一直传承着古老的风俗,不管是风俗还是迷信,但祖宗留下的风俗还得传承延续下去。

  每年烧寒衣,我都要给父亲烧一件纸的白汗衫。因为父亲活着的时候,在父亲所有衣服中,给我留下感情最深的就是父亲穿过的粗布白汗衫。那件用姥姥家土织布机织的细线布的白汗衫,在父亲不能穿了之后,一直洗干净了保存在箱子里的衣服包里。每年夏天晾晒衣服的时候,我看到那件白汗衫,总有一种亲切和怀旧感。父亲去世后,才拿出来打算和父亲的遗物一起烧掉了。最后,我还是没舍得烧掉。

  记得,父亲刚穿上那件家做的白汗衫时,感觉很硬很板很粗糙,穿在身上有磨肉感觉,洗过几次后就软和多了,颜色也越来越白了。父亲说,夏天穿在身上又吸汗又舒服。所以父亲上下班总穿它。

  小时候父亲带着我和二姐回老家,从沧州下火车再坐汽车到河间的大史下车,大史车站到老家还有十几里的土路。那时交通不便,只能一步步往家走。二姐比我大三岁,父亲拎着包背着我,二姐跟在后面。

  走过一个村,地里全是梨树行和枣树行,树下是金色的麦子。五月的河间已经进入了夏天,乡间小路两旁的柳树上,许多知了在大声朗读夏天的文章。父亲背着我走在树荫下,二姐跟在身后。刚刚走过一个村子,二姐就走不动了。父亲只好背着我走几十米,放下我,再回去背二姐。父亲就这么一节一节倒着背完我再背二姐。本来十几里的路,这么一走就多走了一倍的路。父亲的白汗衫很快就湿透了,我趴在父亲的背后都感到了湿润。

  早上下车,快过晌午的时候,我们才到了姥姥家。进屋父亲就把湿透的汗衫脱下来,然后把大柜上的水壶拎过来,倒了一大碗水,一仰脖就喝了。

  我们吃饭的时候,姥姥把父亲湿透的汗衫拿出去洗了,等父亲喝完酒吃了饭,汗衫就干了。

  第二天早上父亲就走了,我和二姐在姥姥家住了几年,每年夏天父亲都来看我们一次,给我们送点好吃的东西。每次来,父亲穿的还是那件家织的粗布白汗衫。不过,那汗衫已经洗得更白了,更柔软了。

  又过了几年,父亲就不再穿那件汗衫了,因为洗得太薄了,再洗就要破了。母亲只好把它叠起来放在包里。没想到,这一放就是几十年。

  父亲去世后,在整理父亲的衣服准备烧掉时,我又看到了那件白汗衫。看到白汗衫,使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回老家,趴在父亲背上的情景,我仿佛又闻到了父亲身上汗味。

  在烧父亲的遗物时,我特意留下了这件撂的有些发黄的粗布白汗衫,留下它,可以做为对父亲永久的怀念,留下它,我心里也感到好受很多。

  三

  父亲又住进了医院,这次住院,不可能再出院了。因为仪器检查和医生诊断,父亲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了。随时可能乘坐泪水和呼唤去西天极乐世界,不再回来。

  父亲住院后,开始一天天消瘦,不能进食,大小便已经失去了控制。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每天只能靠营养液延长生命。我不知道,父亲这盏燃烧了八十一年的生命火炬何时熄灭。但我还是希望父亲能多照亮我一些时间,减少我心灵的疼痛和黑暗。

  父亲四年前患了脑溢血,经过抢救治疗,留住了生命。在父亲卧床的四年里,我和弟弟一对一天的在床前侍侯。每年春秋两季给父亲输一个疗程的治疗液体。血塞通,甘露醇,起到了调整和拯救的作用。每月还要给父亲吃六、七百块钱的药。使父亲的病没有往坏的方向发展。如果父亲不再添病,再活十年八年一点问题也没有。

  今年入夏以后,父亲开始消化不好,经常拉稀。我以为是肠炎,找社区医生在家里给父亲输液。父亲是好一段时间坏一段时间,半年内住了四次医院。化验,B超,透视,照相,都查了,也没发现病变。这次住院一查,癌细胞就扩散了。病来得真快呀!

  这次送父亲住院时,父亲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他拉着我的手说:“我不去,我怕去了回不来了,我怕死。”像是父亲有预感一样。父亲像个孩子拉着我的手直哭。

  父亲的病痛我不能代替,父亲精神上的疼痛我无法医治。我只能用孝心和良心来侍奉父亲。也许能减轻一点他精神上的疼痛。

  父亲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我坐在床边盯着父亲一些细微的变化。父亲额上很深的皱纹已经浅了,脸上细密的皱纹也舒展开了。其实,我知道这不是好兆头。父亲非常消瘦了,腿上的肉就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

  父亲仍不停地咳嗽,肺里积液很多。但他吐的力气都没有,我只好用手往外掏。只要咳嗽,就拉大便。说是大便,其实就是黄水。每天夜里妻子不知要洗多少次,为父亲换多少次尿布。妻子一点怨言也没有。妻子的行为得到了同病室住院的人们好评。   

        父亲没病之前一直不喜欢我,生病后,知道五个儿女谁好谁差了。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我祖父也不喜欢他,一九六二年我祖父病倒在抚顺,在回河间老家的路上,是我父亲背回来的。我伯父和叔叔只拎着很轻的包袱。祖父爬在我父亲的肩上说,就我父亲是最孝顺的儿子。如今,我父亲也像我祖父一样,知道了我的重要,但我不埋怨他。

  父亲这一辈子很不易,十四岁就到辽宁抚顺煤矿下井,十六岁来到唐山煤矿。在开滦干了三十多年的化铁工。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退休。父亲在开滦工作了四十多年,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可到享清福了,又得了病。如今父亲已是儿孙满堂了,其实他也该知足了。

  父亲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进食了,每天凭着液体延长生命。看到父亲受罪的样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就象人们所说的那样,有一种疼痛不能代替。父亲被病魔折磨着,有时呻吟一两声,但声音非常微弱。他每天处于半睡半醒状态。我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睡着了就不再醒了。

  守在父亲身边,我没有眼泪,我看着父亲被病魔折磨实在很无奈,医生找过两次,征求化疗,我问医生还有意义吗?医生说,反正也是公费医疗,治疗一下还是有点作用的。我想化疗是很痛苦的,父亲已经经不起折磨了。再说化疗的费用,就是自己不花,公家的钱也不能浪费呀。我对医生说:“化疗已经没有了意义,保守治疗能延长父亲的生命,我就满足了。再说,花公家钱也是钱呐”。其实,我说这话,并不是表明我境界有多么高尚,如果能挽救父亲的生命,甭说公家的钱,就是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因为我愿承受这种不能代替的疼痛的疼痛。

2019-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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