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阿娇空待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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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西汉孝武帝刘彻,十六岁登基,并迎娶年长于自己的青梅竹马的表姐,姑姑馆陶长公主之女陈娇。

陈娇的父亲为堂邑侯陈午,祖父陈婴在高祖时期有功,封为堂邑侯,世袭。

刘彻登基之初,以窦太皇太后为首的外戚势力极大,馆陶长公主十分精明,在朝中也有一定的势力。年轻的皇帝刚刚即位,只能任人摆布,这对他一生造成极大影响。

至太皇太后去世,刘彻加紧培植一批心腹,逐渐掌握实权。

陈娇自小娇生惯养,又与刘彻一同长大,脾气娇横,天真可人,可她的心思过于单纯,不愿刘彻宠幸其他女人,为人传颂一时的“金屋藏娇”最终化为“独守长门”。

这能怪谁呢?刘彻,陈娇,亦或是馆陶长公主,还是残酷的现实?

刘彻一生身边有四大美人。结发妻子陈娇在长门宫中孤独老死;歌妓出身的卫子夫当了38年的皇后,最终因巫蛊案上吊自杀;“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的李夫人最为善终,刘彻为她一直空着昭阳殿;最后一位钩弋夫人,在儿子刘弗陵被立为太子的同时被汉武帝处死。为了防外戚,刘彻做到了“赶尽杀绝”。

而我们的主角是阿娇,当了十年皇后被废的汉武帝陈皇后。

她不过是一枚政治上的棋子,她的一生,也许在长门宫中里、不理外事才是最好。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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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门宫大门走到内院大概一百零五步。

左侧水池有砖七千二百块,池中有鱼三十七条,红的十七条,黑的十条,黄的八条,还有两条花的。夏日我整日坐在池塘边 ,数着这一条条鲤鱼。看着它们的无忧无虑,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微笑,这宫中,好歹有些生气了。

右侧种有梅花一株,桂花两株,杏花三株,久无人打理,我也懒得去管,可他们活的照样好,今年共开花两百二十九朵。

屋内门帘有珠三千六百零一颗,偏多了一颗,我细细地剪下,把它放进镜奁里。

每天就这样过去,无人打扰,风平浪静,在这不是冷宫却胜似冷宫的长门宫中,我连他也未曾想过。可是,那种名为寂寞的情感在我心中,发了芽。

我有时会梦到幼时的自己。

“阿娇,到祖母这儿来,今儿新做了千层糕。”座上祖母苍老慈祥的容颜是那样亲切,我蹒跚走向她。祖母把我抱在怀中,我傻乎乎地指着那盘糕点:“阿娇要吃.......糕......”“哈哈,”祖母宠溺地揉揉我的头,“阿娇乖,慢慢吃。”祖母万分宠爱我,我五六岁时,她便总夸我长得美,每次我在祖母宫中玩耍,碰上舅舅来看望祖母,祖母便对他说:“看我们阿娇长的多漂亮,多聪明,皇上,将来可要讨了她做儿媳!”舅舅朗声笑道:“好!好!不知我那几个混小子哪个能配上我们的小阿娇呢?”

我在祖母身边的日子美好到虚幻,我曾经牢牢地拥有着它们,而如今分秒不剩。

很奇怪,近三十年前的事了,我还记得这么清楚。是一直固执地刻在脑海中不肯磨去吧?我一直都是这么执拗,不肯放手,所以他才不爱我吧?

我的母亲贵为馆陶长公主,她拥有女人想要的一切荣华富贵,可她并不满足,于是她亲手将我推上皇后的凤椅,也将我推入万劫不复。

我和刘彻从小青梅竹马,当他还是胶东王刘彘时,我便常和他一起玩耍。我还记得同他一起捉迷藏,一起爬树,甚至一起戏水,那时的我们哪里懂得什么情情爱爱,嬉笑打闹间,时间过得飞快。

后来某一天,母亲忽然把刘彻和他的母亲王美人一同喊来,说是好久不见聊聊天。谈到一半,母亲忽然问刘彻:“彘儿,你看这宫中这么多女子,你想娶哪个为妻?”她指着门口的一个宫女:“她怎么样?”刘彻摇摇头。“那这个呢?”她又指指自己的贴身婢女问。刘彻又摇摇头。“都不好吗?”母亲似是很惊讶,“那织娘怎么样?”织娘是宫中最漂亮的宫女,刘彻还是摇摇头。母亲笑了:“那,把阿娇嫁给你好吗?”刘彻望着我,我很喜欢他盯着我的时候,那乌黑的眼珠璀璨夺目,令人一时晃了眼。我如往常一般,朝他做了个鬼脸,丝毫未意识到这个问题关乎着我一生的命运。

刘彻朝我微微笑了笑,然后对母亲说道:“若得阿娇为妇,当以金屋贮之。”

我看到王美人笑了,母亲拍拍刘彻的脑袋,也笑了。

因为这一句话,刘彻当上了皇帝,我成了他的皇后。

可是,他把我一个人丢在了这个“金屋”里,嫁给他十几载,换来的便是独守空屋。

“哈哈哈.......”我大笑,展开衣袖在屋内旋转,真希望就此忘却不堪的一切。身侧宫婢尽数退下,他们也许认为我疯了,我看到那个名唤“得意”的宦官悄悄从偏门出了宫。我知道,他是刘彻在我身边安下的眼线。

那个跟在我身后唤着:“阿娇姐!”的小男孩终是变成了无情的帝王,从与他大婚的那天起,我便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可我还是义无返顾地嫁给了他,因为我爱他,而他也说爱我。

那这就够了,大婚的那晚,我满足地想。我靠在刘彻怀里,刘彻醉了,他不停地吻我,喃喃喊道:“阿娇,阿娇......”我被他吻得喘不过气,然后便稀里糊涂地睡着了。我们竟然就这样度过了洞房花烛夜,什么事都没干,而那时的我,却觉得十分幸福。

他到底爱我吗?我一如既往地在这个问题上想来想去,我不断地问他:“刘彻,你爱我吗?”他每次都点点头:“爱。”“你到底爱谁啊?”我不满地说,“你说‘刘彻爱陈娇’才表示你爱的是我!”“诶,阿娇,我爱你,真的。”他的眼神飘渺不定,有一瞬间我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可很快便被他很好地掩饰。

终于有一天,他被我问的不耐烦了,朝我发了脾气:“陈娇!你到底怎么回事?总问我这种无聊的问题!你怎么成了这种人?”我愣了愣,继而感到委屈,“明明是你每次都不专心回答,我才不断地问啊!”刘彻更生气了:“你是不是傻了?这么多年了,我回答了多少遍,你自己数数!你是皇后!你这个样子连后宫那些美人都不如!”我刹时间睁大了眼睛,怒气直冲脑中,他说什么?他说我连那些最低等的美人都不如?!他嫌弃我了,他竟然嫌弃我了!我的眼泪一连串滑下,我控制不住地朝他吼道:“刘彻!你别得意啊!你嫌弃我是不是?我告诉你,没有我,你连这皇帝都当不上!”吼完这句话我我就懵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竟然出自我之口......我慌张地望向刘彻。

刘彻脸色青白,他连连冷笑:“好啊,陈娇,你以为你厉害,我不敢废了你?好,你等着。”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椒房殿。

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刚才我说了什么?何时,何时的我变得如此娇蛮?在宫中说出这样的话,本就是不该......刘彻,是我爱的人,我爱他——而我却用最锋利的话语割伤了他。也许吧,我们之间早已有了隔阂,我不愿让他宠爱平阳公主送来的那个歌女卫子夫,他总是说:“阿娇,你是皇后,你要宽厚得体才能坐稳中宫主位!”我不明白,如果他心里装着不止我一个女人,那我要这皇后之位有什么意义?于是吵架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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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想到幼时看到的母亲。

母亲年轻气傲,总与父亲吵架,我也弄不清前因后果,每当此时就躲得远远的,装作不知道。

可是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我看到父亲气得想伸手打母亲,父亲一向是温和的人,那次定时气急了。母亲毫无惧色,她厉声道:“陈午!你敢打我?我是皇上胞姊馆陶长公主,我母亲是窦太后,你算什么东西?”父亲当时便僵住了,他满目苍凉,声音低下来:“刘嫖,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当年的你,那么美好,无半点儿傲气,怎么会这样呢......”他边说着,边转身离开,他的背影,令我一时怔忡。而站在那儿的母亲,忽然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年仅七岁的我,慌慌张张地跑回房间,总觉得自己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长大之后,一定不能像母亲那样啊,不要伤害爱你的人。之后的很多年,我都这样告诫自己。

可如今,我复制了当年的一幕。我并不是长公主而是皇后,刘彻并不是堂邑侯而是皇帝。

我一定是疯了。我害怕的整夜睡不着,我疯狂地砸坏了宫中所有的器具来发泄我的压抑。但这已无法改变现状,宠冠后宫多年的我失宠了。刘彻的新欢,是那个出身卑贱的歌女卫子夫。我看过她,普普通通的面容,没什么特殊,却有着无比温顺的脾气。

曾经我一直以为这样一个女子,是没有心机的。可是我错了,她微笑着喊我:“皇后娘娘。”心中却酝酿着一个阴谋。

母亲知道后花重金求中郎将司马相如作了一篇《长门赋》让我交予刘彻。我看着这篇辞藻华丽,怨愁浓重的文章,心道母亲的无知。她太天真了,男人的心,难道是一篇动人的文章便可以换来的吗?而刘彻,断不会因此而原谅我。我清楚的知道,我触到了他的底线。但我仍然把这篇赋让人给了刘彻,或许,我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希望他来看我一眼吧?很明显,我还是了解他的。刘彻只赞赏了司马相如的文笔,对我,只字不提。

从那以后,我挂着皇后的虚名,出了椒房殿,住进了甘泉宫。谁见过不住在椒房殿的皇后?那一定是犯了大错,即将打入冷宫的了。我总期望着刘彻原谅我,也许念在从小到大的情分,他会想起,陈娇是那样爱他。然而这个愿望落空了,我再未曾见过他。

直至被人诬陷。

那只是一个小小的木人,在此之前我都未曾见过它。上面写着卫子夫的生辰八字,还扎了针。

有人让我跪在地上,我竟顺从地跪下,也许是这几年磨秃了我尖锐娇横的脾气,我一句话也未说。他把那个小木人扔在我面前,恍惚间,我看到刘彻向我走来,身侧是抱着女儿,楚楚可怜的卫子夫。

那个小女孩真可爱啊,可每次入宫向我请安,卫子夫都不带她来,这应该是她的第三个女儿了,如今又有了身孕,应该能为刘彻带来第一个皇子吧?他宠我十年,我们夜夜共枕入眠,然而十年我都没有怀孕。我悄悄请太医为我看过,他说:“娘娘身体康健,不用担心,好好调理定会有所出。”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我打小身体就一直很好,不怀孕,多半是刘彻所为。

刘彻防人防了一辈子。

少时登基防着皇祖母,长大后防着兄弟姐妹,如今是来防外戚陈氏,我偏偏在这时火上浇油惹怒了他。

今儿必定不是什么好事,竟然兴师动众跑到甘泉宫来找我。

刘彻眼神冰冷:“皇后,这木人就在这儿,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玩偶,宫中盛行巫术,我向来不关心这个,只是那些巫女中一个叫楚服的性格爽朗,幽默风趣,大大咧咧喜欢穿男装。我羡慕她的特立独行,便常常叫她来宫中陪我,在那寂寞的宫中,也只有楚服能带给我一点欢笑。“从你宫边挖出这个,你是想制子夫于死地吗?你这恶妇!你——”刘彻越说越气,他伸手便要打我。

“陛下!”卫子夫软软的声音温腻如毒蛇,“皇后娘娘只是因为太想要孩子,才......”她欲言又止。但这足够了,足够激起刘彻对她的怜爱,对我的恨意。

刘彻一挥袖。身旁上前一名有司,大声宣读:“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接旨——”

一切发生地太快,我还未有什么反应,便被强行拖了下去,那一瞬间,我竟全无害怕,该来的终于来了。

这次巫蛊之案,相连及诛者三百余人。他们被无辜定罪,是我连累了他们。与我来往密切的巫女楚服被斩首于市。她什么也没做,她只是常与我在宫中聊天,却被定罪为“诱皇后施巫蛊之术”还说与我有“磨镜”之嫌。可笑!可笑!荒谬!荒谬!

一夜之间,甘泉宫中,旧人尽除。

长门宫中并不简陋,刘彻下令一切设备同皇后等级。这又有何用?负了心,碎了情,这冷清奢华的长门宫,像是在耻笑我的天真。我自以为是地认为一个小小的歌女卫子夫,生了皇嗣又如何能抵过我与刘彻二十几年的情谊。事实证明我太过无知,于是我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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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有多久没回忆往事了,这几年的独居,也想开了。我因为那巫蛊之祸被废,真的只是因为卫子夫手段高明吗?刘彻那样精明,真的被卫子夫蒙骗?

我也无法去恨卫子夫,在我被废后她悄悄来看过我一次,她对着我沉默良久,最后说了声:“对不起。”她出身微贱,能得到皇上的宠幸是从未想过的事,为了她的弟弟卫青,也为了家庭,她只有咬紧牙关,靠自己的聪慧在后宫中拼出一条血路。

她是个有韧劲有毅力的女子,我自知永远比不上她,从小的娇身冠养,让我注定只能被“藏”,仗着身世坐上高位,而不是如她全凭自己。

我对她说:“我还要谢谢你呢,你让我解脱了。”尽管被封了婕妤,也许很快能封后,卫子夫仍然穿着朴素,我笑笑:“卫子夫,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后。”

宫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彻只是借此机会将我打入冷宫,镇压陈氏,灭灭长公主的气焰。我身为皇后,完全可以找到不止一次机会除掉一个歌姬,用得着冒着生命危险去施巫术吗?

卫子夫,从来都不是障碍。如果刘彻爱我,多少个卫子夫都不会是问题。

那些有点地位的宫人早就练成了精,他们的眼睛可比那琉璃灯火还明。他们将刘彻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对宫中的形式也了如指掌,哪位娘娘得了宠,又有哪位娘娘失了宠,又因何失得,估计刘彻也没有他们更清楚。

他们也许有猜到我被诬陷,却无一人敢站出来为我说话,他们默不作声地去关注卫子夫。也是啊,一群宦官,终身都要在深宫之中当奴才,这样做明哲保身,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们来证明我的无辜呢?我无法去恨他们的冷血无情,因为我也是这深宫中的一人,进去了,就必须面对无尽的黑暗,想活着,就要不择手段。

我缓缓踱回榻边,在窗边站了一天,转眼太阳就要落山了,日子便在这空虚中度过,这空虚啊,无穷无尽,令我心里发慌。饭也未吃,我熄了灯,躺下准备开始度过又一个不眠之夜。

外面忽然一阵声响,紧接着便是一人惊呼:“陛下!”我一惊,刘彻?算来,我有两年没有见过他了,今天又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他来干嘛?莫非想赐我一杯毒酒?还是重操旧情?

我点上灯,出门迎接刘彻。刘彻站在门口。我笑着向他盈盈拜下,一如当年那个年轻美丽的皇后:“罪妇陈娇叩见陛下。”刘彻的脸在灯光下奇异的苍白,他扶我起来,伸手抚上我的脸,喃喃道:“阿娇.......真的是你,阿娇......”

我后退一步,娇嗔道:“陛下,罪妇自然是陈娇。您连我都不认得了?”他老了。不过是两年的时间,岁月就在他英俊的脸上留下了痕迹。我曾经那样爱他,爱得几乎疯狂。

刘彻喝多了,我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我习惯性地去揉他的胃:“陛下胃不好,切莫贪杯啊。”刘彻一把攥住我的手,他的眼神近乎癫狂:“阿娇?阿娇,你在担心我么?原来你在无人时,从来不喊我陛下,不要喊我陛下,阿娇。”我挣脱他的手,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却无一丝渗进眼底:“陛下怎么了?我不喊您陛下喊您什么?”“我,你叫我的名呀。”“呵!”我卑微地跪倒在他面前,“罪妇不敢直呼陛下名讳。”“不要这样,阿娇,”刘彻紧紧揽我入怀,“你再叫我一遍彻儿,从前你一直这么叫我。”“陛下,”我冷漠地望着他,“那是从前。您应该清楚,我们都回不到从前了。”

刘彻似乎一惊,他踉跄着推开我:“你不是朕的阿娇——朕的阿娇从来不会这样和朕说话,从不会对朕行大礼!朕的阿娇在椒房殿,她一直在那等着朕。”

那一刻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我又不可抑制地心痛了,是还念着我们多年的相识之情,还是其他?

我悲伤地望着眼前衣衫不整的帝王,轻叹道:“彻儿,你醒醒吧。椒房殿只有卫子夫,陈娇不在那儿,永远不会在。你回去吧。”刘彻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不会的,阿娇永远在椒房殿,她是朕唯一的皇后!”唯一的?我的泪水几乎要溢出眼眶,我为刘彻整理好衣服。当年的我最爱做这件事,我一直认为,能为一个男人整理衣服的才是他真正的夫人。“刘彻,你看,”我指着椒房殿的方向,“椒房殿的阿娇早已死了,你的阿娇姐,不会回来了。”

刘彻睁大了眼睛,“不可能,阿娇说她会等着朕,她从来不会骗朕——”刘彻的身子忽然剧烈颤抖了起来,他惊惶地叫道:“谁杀了她,告诉朕,是谁杀了朕的阿娇!”刘彻的神智已不太清醒,我一摸他的头,果然烫得惊人,我勾起嘴角,残忍而清晰地吐出最后一个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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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池塘边我眯了眯眼。昨晚的那个刘彻,那个脆弱而又无助的刘彻,似乎只是一场梦,可衣服上残存的酒味有在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的。

我无奈地发现,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再次看到他,我依然止不住地心痛。我亲手用最狠毒的话,打破了“彻儿”与“阿娇”最后的温暖,也许他永远不会来了。

我站起身,望着池塘中的一汪清水,我的面孔映在水中,再无年轻时的活力与娇俏。若是祖母还在,必然也认不出我,这么多年,我也老了。眼前忽然一黑,我一个踉跄向水中栽去,我闭上眼,等待落水那一刻的刺骨的冰冷。

忽然身子一轻,我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我顿时僵住。

“阿娇——”缠绵温热的气息在耳畔迟迟不散,我猛地推开他:“陛下!”

刘彻似乎早料到我的反应,他收紧了手臂,我在他怀中动弹不得:“陛下!罪妇——”“好了,”他讥讽地笑道,“你下一句该是‘罪妇身贱,怎可污了陛下天子之体。’了。”我被他猜中了心思,羞愤交加更加用力挣扎,刘彻强硬地把我的脸扳向他,“阿娇,你别恨我,让你入主长门宫并非我本意!阿娇,你要相信我!”

我轻轻冷笑一声,猝然后退,刘彻被我用力一推险些摔倒。我的眼泪从干涸已久的眼眶中倾泻而下:“刘彻,你扪心自问,这句话你有几分真心?你让我在这陌生的宫中待了那么多年,一眼也未曾看过我。我就想,你不来就不来吧,我一个人孤独到老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你又来了。刘彻,你不明真相便维护卫子夫,你在我每日的汤中放避孕的药,你说你爱我,可你将我的一片爱置于何地?!”

刘彻沉默良久。四周空无一人,我听见风中有野猫的啼叫,如同婴儿的哭声,那样萧索而悲凉。

我转身向后殿走去:“刘彻,你走吧。这么多年,我也累了。其实我不怪你和卫子夫将那巫蛊罪名加在我头上。为了天下,为了爱情,我不过是一个替死鬼。”我的脚步顿了顿,“如果你还有一点点爱我,就请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我走进屋内,在关上门的刹那,我看见刘彻的眼中有泪光闪烁,我看见他无声地对我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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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在这宫中住了很久。

长门宫中是没有节日的,所以我也不知道度过了几个新年。侍女一年年减少了,不过她们在与不在都是一样的,我从不让她们插手我的生活起居。

后来有一天,许久没人踏入的宫中来了两个人,他们一身缟素,对我说:“陈娘娘,馆陶大长公主薨了。”

我几乎没了悲哀。

母亲死了。她终于随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她解脱了。她爱父亲,却也爱权力。我记得父亲去世时母亲对我说:“我总以为你爹无论如何都会在我身后守着我,不会对我有怨言,所以总是在追求权力的路上忽略了他,可是,他终是生我的气了。”母亲的神色是少有的柔和,她拍拍我:“阿娇,你一定要懂事,一定不要再错过。”

现在想来我仍是迷茫,我和刘彻,是谁错过了谁呢?

可是人生也只能这样了,过去的一切已成定局。

几年后的一个秋天,许久无病的我生病了,我不断地咳嗽,有时还发热。宫女想去请太医,我阻止了她。

是我自愿淡出这个世界,如今病了,就自生自灭吧。能好则以,不好也是命。

我病了好久,有时咳得我喘不过气。每天晚上睡前,我都祈祷这一睡就别再醒来。

宫中仅剩的两个侍女很尽心地照顾我,我让她们别把这事到处说。

从昏睡中醒来已是傍晚,我哑着嗓子唤人帮我倒杯水。门帘掀起,有人走进来喊了声:“阿娇。”那样熟悉的声音,我模糊地想起若干年前也有人这样唤我。刘彻。我缓缓念着这个名字。

呵呵,彻儿呀,是你吗。

我看着那人,青丝中已有了白发,蓄着长胡子,依稀仍是那张俊颜,却苍老了许多。

“阿娇,阿娇,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刘彻的声音有些哽咽,他颤抖着握住我的手,不断唤我。

他终是来了。这看似无人的宫中定有他的人藏在暗处,几次午夜回梦觉得有人,也是他吧?既是无情,这样做又何苦呢。

唉,罢了罢了,病了这么久怕是行将就木,就最后放纵自己一回吧。

我想坐起来,一使力引来一阵猛咳。刘彻慌乱地扶住我,转身怒斥一旁的侍女:“娘娘病成这样,你怎么不去叫太医?”她忙跪下:“陛下恕罪,奴婢这就去请!”

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我对刘彻说:“何必白费力气呢,我这病多半是痨病,治了也治不好。”刘彻狠狠瞪了我一眼:“阿娇!别胡说!”既然他执意要请,我便闭了眼随他去。

还是刘彻先开了口:“你没有话对我说吗?”我笑道:“有啊。你来时看到我屋前的花没有?它们开的还好么?”刘彻盯着我:“还有吗?”“嗯......”我想了想,“池子里的锦鱼还好吗,它们每年都会生小鱼,今年我许久没看了。”刘彻微恼,忽然凑近我耳边低语:“阿娇,你就不能说说好话给我听?”

“咳......咳......陛下笑话陈娇了,我口拙,不会说什么好话。我那些花和鱼伴我度过了一生最孤独难熬的时光,如今病了,无法亲自打理。好久不见自然心心念着。”

刘彻眼神一黯:“你还是没有原谅我。”我笑着摇了摇头,忍不住又开始咳嗽,好不容易止住,抬眼看向他:“我从未怨过你,又何来的原谅?”

我的叹息声低沉而温柔,声音也亦是如此:“从我选择爱你的那一天,我就知道我的一生注定不再平坦。你是天子,你的爱要分给那么多人,可我却想拥有你独一无二的爱。所以从一开始,我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那时的我那么爱他。即使他很久不来看我,即使他宠幸别的女人,我焦躁、生气却从没有动摇过爱他的心,我有时也很伤心,为什么刘彻同时爱着这么多女人,我却只恋他一个呢?

我抬手触上他的脸却摸到一脸泪水。

我的彻儿,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么多年了,你是不是也很累?

刘彻低低说道:“阿娇,你要好好活着——”

“彻儿,”我打断了他,“我老了。在我年轻时,可不会这样豁达。我是所有人的掌上千金,是你让我成长。成长总要付出代价,即使这个代价是下半生独守空屋,也只能这样了。我早就知道时日无多了。苟延残喘这么久,不过是想最后看你一眼。”

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我喘息着闭上眼睛。现在的我一定很丑,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抚琴起舞,我唯一的骄傲便是我的面庞。如今人老珠黄,是上天对我年轻气傲的惩罚呢。

耳边传来刘彻压抑的抽泣声。小的时候他可爱哭了,就连吃了他的一块糕点也要呜呜哭个不停,我就嘲笑他:“是不是男子汉!天天哭鼻子!”后来刘彻就再也没有哭过。

御医给我开了点药,往后几天,刘彻天天来看我,监督我喝药。我跟他说这几年在长门宫中的生活,他跟我说后宫各色妃子的趣闻和朝堂上的争执,然后我们一同回忆小时候的故事。

我昏睡的时候越来越长。

那天我醒来,窗外的天空飘着小雨。刘彻才来看我,他见我醒了,伸手摸摸我的头:“还有什么不适吗?”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刘彻,我死的时候你不要哭鼻子。”他一愣,随即欣然点头:“当然,我可是真正的男子汉。”

他在我床边坐下。我很想抬手再摸一下他的脸,或是拽一拽他的胡子,可是我没有了力气。我已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和刘彻安静对坐,也许从来就没有过,我向来爱热闹,根本静不下心。那么,这就是第一次。

“把我葬在离皇祖母近一点的地方。”

“.......好。”

有风吹过,把雨点吹得四处乱溅,有几滴砸在窗棂上,飞到室内。

多么自由。

刘彻一直没有说话,他的眼眶红红。眼前似乎出现了幼年时日子,我们玩结发的游戏,将各自的头发剪下一缕,用红绳系在一起。那真是最美好的时光啊,我还能再回去吗?

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的眼中有亮光闪过,我听到一个女孩稚嫩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哈哈,爱哭鼻子的不是男子汉......”

“元光六年,陈午薨,(窦太)主寡居,私近董偃,十余年,主薨......后数年,废后乃薨,藏霸陵郎官亭东。”

——《汉书·外戚传·孝武帝陈皇后》

后元二年,二月,行幸盩厔五柞宫。乙丑,立皇子刘弗陵为皇太子。丁卯,帝崩于五柞宫,入殡于未央殿前。三月甲申,藏茂陵。

——《汉书·五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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