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月季开了,母亲站在那株月季旁,兴冲冲的朝我招着手:丫头,你看这花长得多干净,拍张照发到网上去。我猜她的意思是说,拍张照发到朋友圈里去。她不大知道什么是朋友圈,我跟她解释说,朋友圈,就像是集市,大家把东西拿出来放在那,你走过去就能看到。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免不了感叹一声,这年头的科技真是发达啊,然后,兀自地又摩挲起眼前这株亭亭玉立的月季。
彼时七月的月季,红肥绿瘦,娇艳欲滴,一团的粉浓郁香、缱绻温柔,静静地倚立在墙角。旁边的母亲则轻轻地拖着花瓣,凑上去一嗅,满溢的欢喜漾在她刻满皱纹的脸颊。
“妈,我给你拍张照”我手里拿着手机,走过去。“拍我有啥好看的,拍花。”母亲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带着她们那一代人,对拍一张照片的正视。
我捻起花枝,用手拢在一起,三只花朵簇拥一团,艳丽、端庄、静美,这一世的繁华,尽数留刻在这一瞬间。
母亲喜欢花,院角墙外,总会寻上一些花栽上,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花开的好看,她便是会十分喜欢。只是有一点,如果花只是开的好看,却不耐养,她便再也不赏脸了。
许多花养着养着,慢慢地就只剩下花盆,孤零零的堆在墙边,而独这株月季一年一年,因缘际会,年年相逢。
谈起这株月季,母亲总要絮叨一番。这棵月季的本家是邻居,乡里乡邻,情谊淳朴,谁家的花养得好,自然想着问问,还有谁家也喜欢这花,然后,不吝惜的约个空闲,压个花枝去养养。
母亲生性善良、温和,邻家二嫂来让她去压花枝,她乐得开心,不一会儿,便拿来一段粘着泥土,毫不起眼的一段花茎。我嘀咕着,等这块茎开花,哪如去集市上买个盛开的花来的方便。母亲是怎样把这株花茎种下的,在哪里种下的,我都没放在心上。
我是不经常在家的。自从到异乡读书,家里小院,于我,只有冬夏,没有春秋。一晃几年时间,我站在这株长成的月季面前,手里轻拈着花枝,咔嚓一声见证了它璀璨茹星的美艳。有那么一刻,恍惚间,我有些弄不清楚,这是那一段沾满泥巴的花茎吗?
彼刻我正是失意,毕业之后,踌躇不前,精神倾颓,一番理想幻想,在困窘的现实面前,被摔得稀碎。
我望着这一株傲然伫立的月季。我从来没有想过,这块花茎是怎样在大地上扎下了根,怎样抽出了第一只嫩芽,怎样长出了第一片叶子,怎样吐出了一朵花苞。更从来没有想过,它是怎样熬过了北方的滂沱大雨,焦阳炎日。
它早已不是那段丑兮兮的花茎,它与母亲是不是听见了,我那一句轻视、鄙夷的嘀咕。千思万绪,一缕一丝,读书的几年里,我常常跟母亲通话,分享着喜悦,述说着失落。我的性格与母亲大不相同,她踏实、细腻、坚韧,一份安稳的生活就好;我浮躁、跳脱、一腔热情,妄图惊艳世界。
我的日记里记着与母亲的一段通话。那时我正与母亲大谈特谈自己未来的规划,许诺她种种美好的生活图景。母亲在电话另一头安静地说,我不像你一样,我只想着每天回家坐在炕头,手里数着赚到手里的钱,手头不缺就好。
如果万物有灵,能与那块花茎一场闲谈。我想它应与母亲的回答相似。它不想着未来是不是会长成一朵娇艳的花,它就那样随着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安静地成长,守着小院里的欢喜哀乐。
它或许确实听到了我当年轻率地鄙视,然而它的灵魂里,嫣然一笑,对我这个幼稚、躁动的年轻人报以宽容的理解。
母亲半辈子勤勤恳恳的劳作、生活,日子过得艰辛,她都一一应对着。她喜欢好看的花,更喜欢耐养的花。
起初,我暗自以为,花儿耐养,便省去了她许多力气,不用每天侍候着娇弱易蔫的名品。渐渐地才觉,花与人相似,如果自己没有一股顽强劲儿,常要别人供养着、侍弄着,便是没有了在这土地上生存的勇气和力量。
母亲拿来了一段土灰的花茎,我也心生嘀咕,好生巧妙地小气,去集市买盆盛开的花,来得多容易。慢慢地也深悟,从一块丑陋的花茎到一株亭亭玉立的花茎,竟有一种从无到有的禅意。
母亲不懂禅意,只爱惜地看着。
我收起照片,恰巧邻家二嫂从门口过,母亲轻声叫住她:她二嫂,你来看看,今年的花开的真好看。
邻家二嫂走进院子:是呐,我家的花也开的好呢。
母亲应过话:你忘啦,这不也是从你家压来的枝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