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琳·卡佩
【1】
天色阴郁。这座交通要道上小城旁的庄园主人,此刻在他小小的客厅中来回踱步,脸色和阴郁的天色一样差劲。他的庄园于城外耕田和狼林的交界处建起,是这座城里最年轻的庄园。正是因为它年轻,所以在建造的时候没有赶上三十年前谷口筑城的浪流,幸而避开了肮脏的以撒河畔,也避开了随着河水一起涌下的肮脏的矿山谷风。
厚重的木门前站着带着僵硬微笑的管家迪文,他手里拿着一本账单,一边翻看,一边跟庄园主人说话:“勋爵大人,这真是一个好天气不是吗?”那家伙和在田间劳作的农民一样愚蠢——他们只懂得看天气,固执地凭借天气来幻想主人的情绪,认为人人都跟他们一样是被天气左右心情。
主人皱着眉头,丝毫没有听进去老管家的絮叨。在这种远离城镇的小地方,这些所谓上层社会的世袭贵族,处事也是和住在城市小砖房的小市民一样,只会看着自己的财富和所谓的荣誉道德,计较一分一毫。
可这位因显赫军功,由佣兵出身的勋爵老爷和那些世家出身的贵族有所不同,他不仅从军营里带来了火爆脾气,也将他在盔甲里瑕疵必报的心带到了华服里。
此刻,他恨不得立刻咬碎那些个家伙,但他却又患得患失——他熬过世家贵族的排斥,熬过箭雨般叮叮当当的言语,将自己的家庭永久留在交际舞会上,而不是逞一时之快,像个佣兵一样鲁莽地冲到他家,简单地把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们饶命投降。他已经打算做一个贵族——用文书解决一切纠纷争斗,而且在努力的学如何去做一个贵族。
“芬格尔告病?是不是戈斯家怂恿他的——那样做好羞辱我。依他的性子,就算自己是处于那种地位——分配给我们的议会乐师,凭我对他多年的礼遇,何必要那样过分!他人看起来,倒好像是这位乐师大人恐惧我们身上的瘟疫,故意躲着我们一样。”主人终于坐下来,拉了拉胸前的花襟,看着墙上挂着的各式各样象征荣誉的纹章盾牌——那是那些贵族们没有的,他们家里顶多有几张狼皮。他们鄙弃武力,又害怕我的武力。
这种暗地里的斗争如同战争。战争也需要谨慎冷静的头脑作指挥——他一边搓手指上因常年握剑而生出来的茧,一边在心里暗暗安慰自己道。可惜自己学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学精贵族那一套文雅又阴险的手段。
丰收节的宴会一定要办!如果是那群披着羊毛的家伙阻挠我办,那么我就一定要办成!何况那群吝啬的农民,会在下一季把自由票投给谁,可是要看宴会上的每一个细节了。那群迷信的要命的土拨鼠!他想到这里就来气,革命造就了他这样的军功贵族,也造就了这些无法无天,带着一身肥料臭气的泥东西。
天空慢慢变得火一般的颜色,把火炉上挂的宝剑染得血红。他终于放下不,当和他的名号挂在一起的犹豫,下了决定。“喂,巴克,去城西,把那个歌手找来,要尽快,我今晚就要在晚宴上见到他。”
管家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主人指的城西是哪里。一个星期前,一位年轻的精灵歌手从林海那头钻了出来,带着他的武器和鲁特琴就在城西住了下来。或许,他能够替代乐师芬格尔,好好的让长达三天的甜豆丰收节顺利举行吧?但把这种变色龙一样脾性,饿狼一样危险的冒险者请入家门,还是让人有些犹豫。想到这里,他更加憎恨暗里挑唆的旧贵族,也把乐师格里芬划到了必须报复的债本之上。
“等等。”就在管家快要退出去的时候,主人喊住了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以对待芬格尔的礼仪对待他,把他哄来吃饭,带他洗洗澡。精灵都是些自大敏感的东西。”管家捧着牛皮账本,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管家很容易就在小城唯一的正规酒馆——亚德里萨酒馆里找到了他。这是庄园主人的一个产业,剑盾酒馆牌子上钉着的那套盔甲,是庄园主人从前任反叛的民兵卫队长尸体上剥下来的。庄园主人用残忍的手段从北地城邦体制里取下了临近的中心市,让这片土地重归于帝国统治,在被各个独立组织的暗杀了十九任治安官之后,被恶毒而别出心裁的议会封赏到这里,进行了一系列铁血而冷酷的镇压。
管家庆幸精灵没有醉如烂泥,更没有去地下酒馆,而是在和几个执勤卫兵赌博。卫兵们大多数都靠在墙边,跨骑在木桶上,杯盘狼藉,微醺,但仍可以若有若无感受到他们眼底久久征伐淤积的凶气——尽管他们同样和其他中心市一样,是帝国卫兵的表皮。
“喂!长……长耳朵……”卫兵面前的杯盘摞了高高一沓,在他对面,那只精灵面前的铜板也摞了一沓,“还……还来么?长耳朵……你看你都输的那么惨了……”卫兵一只手点了点自己面前的杯盘。
精灵撅起刻薄的嘴唇,残忍地笑了笑,刚想开口,从身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精灵一回头,见一个老爷打扮的农民,迈着阔步的人向他走来。那个人用力挺直弯曲的脊背,抬高凹陷的胸脯,脸上的肉块扭在一起,神情高傲而不自然。精灵转过半身,好跟他说话。巴克正好看到他身后桌上那把猩红的剑,剑上还带着肉丝,滑溜溜的脏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脚后跟软了一下,差点没跌坐在地上。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身材高挑的精灵拿起桌上的剑——这让巴克吓了一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精灵只是在用桌上的破布擦他的剑。执勤的卫兵们站起来嘲笑地向巴克打了个招呼,没有什么反应。巴克脸上的肉不受控制的抽搐不停,只好顺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一本正经的说道,“我们的老爷,帝国蓝翎爵士,名誉中都帝国会议议员,盖文·卡佩先生邀您赴宴。”
令管家惊讶的是,精灵随意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把他一路上想好的劝说的话都堵了回去。他起身把桌上的铜板拨一部分,抱在抹布里抛给侍女,剩下的全都扫进衣袋里。侍女连忙向精灵道谢,直至他们出了门口,心底暗自庆幸他没有发现,自己手里攥着偷来的几块铜板。
精灵歌手被管家领了过来。管家故意带他慢吞吞的走,引来街上几个提着篮子的厨娘和仆人望着他们的背影闲言碎语,快到吃完饭的时候才到。“我们的老爷是盖文·卡佩先生,帝国蓝翎爵士......”管家四周瞟,没有理精灵对他的啰嗦的不耐烦的神情,喋喋不休着。
他引着精灵穿过后院跨过门槛,一边和精灵讲礼仪问题的同时,也不忘记训斥照面的仆人。“快点,卡隆,今晚你还要带几去卸下那车甜豆,别忘了。今晚弄不完小心我拿鞭子抽你……”
精灵按管家的要求,把满是浮沉和泥块的背包和外套,扔到小客厅旁的房间的角落里。不过他并没有放开怀里的竖琴,也没有取下细剑。他紧跟着管家,快步挤过忙忙碌碌的厨子和仆人,上了楼梯,细剑不断打在腿上让他觉得安心。管家瞪了他一眼,想起自己的主人也算是个军人和精灵的怪脾气,便没说什么。
“我们的老爷是盖文·卡佩先生,帝国蓝翎爵士......”管家走在前面,待仆人为他们推开门之前,又叮嘱了年轻的精灵一句。精灵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大步走了进去。
餐厅四壁闪耀着火光,墙壁上的孔洞里燃的是颇有讲究的香薰与冷木,燃烧着的进口冷木令室内的空气冰冷彻骨。冷木排出的青烟被孔洞顶部的排气孔巧妙地排出房间。房间里噼里啪啦响着,远远比屋外凉快,精灵大大吸了一口气,把肺里令人难受的热气换出去,环顾四周。
房间的正中是一张长方形桌子,盖着蓝色金边的桌布,和壁炉顶挂着的剑柄雕花的利剑都象征着主人的身份和出身。桌子的一个窄端对着门,另一个窄端坐着一位老态的男人。他并没有被懒惰摧垮身体,相反他保持着军队前线常见的消瘦健壮——或许对于一般的军官来说太过于消瘦了。精灵看着那具与他目光所展示的真实年龄不符的老态身体,向他微微屈膝。
按照惯例,宴主的左手边应是坐着女宴者,而右手边应是坐着男宴者。桌子不长,能摆下的椅子也不多,但却没有多少人前来赴宴,显得空荡荡的。
坐在爵士大人左一位的是一位年轻的少女,她红色长裙与细腻的肌肤所透射出来的青春与活力,证明了她是爵士大人的千金,而不是爵士夫人。她注意到了精灵的行礼,抚了抚摇摇欲坠的金色发饰,对着精灵微微一笑,笑容有少妇的成熟抚媚。
右一位的主人是一位神情严肃的男子。深蓝色的高领礼服托着他高贵的头颅,从额角爬过的一道道皱纹显示他已跨入中年。他目视着精灵,用钢铁般坚韧的眼神看了看精灵,点了点头,算是同精灵打了个招呼。
他应该是这位佣兵出身爵士大人的战友吧?精灵暗暗猜测。精灵十五年后又来到这座城里,步入街角的第一个酒馆时,就听到了爵士大人的故事——当地人已经遗忘了十五年前恐怖而血腥的暗杀狂潮,转而乐于向外地人分享这位由佣兵到贵族的爵士大人的传奇经历,并引以为傲。
精灵看向其他宴者。爵士左边除了首座和尾座,都被空了出来。精灵隔着半个餐厅都能听见,老公爵侧低着头抑制自己的激动,正隔着中年男子在跟斜对面的宴客嘟囔,不断重复着关于“舞会”、“放荡”之类的单词。
跟公爵说话的是一位略显肥态的老者,他裹着一身半透明的米黄色的长袍,长袍下是一件浆白的麻制法衣。白衣从肩头到袖口都绣着神职人员独有的金色印记——象征圆满的双环,而胸口交叉的双枷和之上细碎的麦杆与蓝湖荆花的金色影底,则显示着他出生于极度排外而保守的北地教派。他深受的骄傲教育,显然令他对信仰异教的精灵不屑一顾,所以他把他的注意力放到了眼前精致的蜡烛台上。老者之下的四个右位也是空缺的,精灵猜想这里也许坐着两个爵士的亲信或是应要预留给其他亲朋,而他们此刻正外出办公,无暇赶回。
爵士过了一会,才抬起头,仿佛刚刚才意识到精灵进来了。他冲精灵笑了笑,伸出手示意精灵坐下。此时他们正在上甜点,于是爵士也打手势示意侍者们给精灵上一盘。
精灵道过谢后,快步走过,在自己右尾座上坐了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左尾座上坐着一个女孩,精灵多看了她两眼,因为她简直是害了病的乔安娜。她身上穿着的是黑色混搭一点白色的睡裙,皮肤苍白得发灰,毫无血色,睁着大大失去焦点的眼睛。她双目失神地看着她对面的虚座,直到精灵坐下来,眼睛里才略微有了点光彩。她倒是没去看那长耳朵,而是把目光放到他的剑上,像只玩偶一样一动不动。
“怎么称呼你?”爵士把餐桌旁的手巾摊开后,问精灵。他显然没有认出精灵,或者说是假装没有认出他来。“我的意思是,我想知道你的人类名字,而不是精灵名字。”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似乎害怕精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用肢体语言解释给精灵听。
“现在名字是法兰西斯,曾经名字是阿拉艾尔·普尔怀特。”精灵踱了踱脚下的木地板,想起这里曾经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如今被北地城邦进口的卡斯维亚木占据,就连空气也被兰特冷木排挤,于是别有用意的说。“我是来自西方的冒险者,用城邦学者的分类来说,我来自是北地精灵的一支。我刚刚从西疆过来。”“哦哦,城邦学者,冒险者......”爵士抬手抢过阿拉艾尔的话头,“如果有机会我肯定把他们都吊……”他及时住了嘴,因为他注意到,仆人从侧门不断端上来的甜点,已经上的差不多了,而他又不是很想讨论这个话题,尤其是这个可疑的“迁移者”。这里的男仆都腰间别剑,阿拉艾尔想,不同于以往。
“那些该死的冒险故事和种族主义就留到明天谈论吧。”爵士又嘟囔了一句,端起盘子首先吃起来。
【2】
两位手牵手的姐妹在晚宴后才乘着马车,从城北好友的舞会回来。此时已经是深夜,她们在舞会上喝多了酒,跌跌撞撞在仆人的扶持下进了门,宽衣交下大氅,尽力保持着贵小姐应有的仪态。
阿拉艾尔躺在床上,思考自己饭后饮茶时间,在饮茶室举着色拉果茶,未等势利而忠心耿耿的管家说完,就把他的话打断是否恰当。精灵丝毫不打算跟管家讲价,就接过乐谱和节日计划,打断了絮絮叨叨的管家,“是啊是啊,我了解这里的故事,比你双眼所见所闻的还要多。请不要再讲了。更不要说你这个外迁人了。”“怎么看出来的?您没有那股味道。”后半句话是他为了堵上管家好奇的追问,而加上去的。他站起身,把面色阴沉的管家送出去,掩上房门,又往花茶里加了一勺盐。他没有同以往一样,就几个铜板斤斤计较——尽管他有许多张嗷嗷待哺的嘴,需要如此多的钱需要抚恤阵亡战友的孤儿遗孀,想也算是卖她一个人情。
反正,他到底是鬼使神差的接了这份差事,也许是因为他与这里一砖一木有过几面之缘,但那最多也只是十几年前作为一场屠杀的参与者。而如今只剩几条恐怖的传说——更多的是遗忘,和荒地里几块阴魂未散的骨头。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从北地城邦亚索伦藤大道北上南下,在此短暂歇息。良好的记忆力令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今这个在饭后茶会上打瞌睡的老爷就是那年屠杀指令的下达者——尽管他变了如此之多,如此苍老无力——却仍是北地城邦阴暗小巷里,发黄赏单上印刷的鼎鼎大名的历史之中留下划痕的人物。
尽管他与客厅隔着一层嵌了木板上了漆的厚白墙,相隔一道精神,可还是听到屋子里仆人惊慌失措的跑来跑去,老爷的费力的抱怨和惊醒的猎犬在狂吠。他皱了皱眉头,睁开眼,从柔软的羽毛床上起来,把背包里的信件拿出来,压在床头,然后起开玻璃窗,带有蛮荒粗暴味道的冷风如兰特人般长驱直入,吹起流苏帘幕和他的长发,他收拢了青发,塞进衣颈里,探出头,想看到些什么,但除了眼前一望无际冷风吹拂的田野里摇摇晃晃的守夜灯火,萧索的风声里,就只有府上某一间挂着窗帘的卧室里仍透亮着光,与天上银光闪闪的月亮。阿拉艾尔不知道那里是哪,于是他就向月地上的阿隆莱亚祈祷,今晚他能获得安眠。
直到阿拉艾尔从床上起来,太阳爬上树梢,还是没有见到她们,只好把好不容易想起来的乔安娜的信件交给路过的一位仆人。仆人换了一批陌生的面孔,穿着不同于昨夜晚宴的短衫号衣,宽松号衣下清晰可见的是做工精良的软皮甲和隆起的肌肉,他们一手提箱子和桶在走廊上来来往往,另一只手按住短剑,免得撞来撞去,低着头面无表情地躲过因为发怒,看什么都不顺眼的老爷,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爵士一大早就在嚷嚷关于荣誉的事情,对着一部可怜的座钟大声斥责他的女儿们道德败坏。
阿拉艾尔绕开神经兮兮的中年人,走到离他卧室只有一扇门和一个拐角走廊的小客厅。小客厅向外延伸出一座小阳台,阳台正对着城南。昨晚月光不明朗,精灵只能看见一点点远处农民房屋透出的灯火——更多的民房是笼罩在黑暗之中。
因为城北临江,城市由于北部堤坝,比田地高处几米。东部贵族们造房时,对仿帝国中心的有着大地窖和花苑的庄园很是热衷,但又因为财力技术地质条件等种种限制,特别是这种地方,挖不了多少就会挖到石头,石头难以开凿土地又渗水,所以地窖只能一半埋在地下,一般露在地上了。整栋房子建在石台上,在外面看起来,比地面高了好几米,像是亚利西亚谷的空中楼阁。
精灵一手提着竖琴,靠在了阳台的大理石柱上。远方,日光之下飘起一条条黑烟,那是农民把收割后的作物桔梗堆在一起,点燃成灰烬,再把灰烬埋到土地里做养料。他们年复一年都这样做,种田交税生子,终极老死。看着熟悉的场景,精灵不禁手指颤抖。他手拂过琴弦,伴随着无可触摸的心情,轻轻唱了起来。
Wish You Were Here
Me, oh, my country man
I Wish You Were Here
Don't you know, the snow is getting colder
And I miss you like hell
And I'm feeling blue
I've got feelings for you
Do you still feel the same
From the first time I laid my eyes on you
I felt joy ofliving
I saw heaven in your eyes
In your eyes
I miss your laugh, I miss your smile
I miss every thing about you
Every second's like a minute
Every minute's like a day
When you'refar away
I Wish You Were Here
A battlefield of love and fear
“喂!长耳朵。”阿拉艾尔这才意识到有人一直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弹唱,那是昨天爵士的人的小女儿。她换了另一件睡裙,颜色依然是极其单调,那是大海深处空虚的深蓝色。
歌手放下竖琴,仔细的打量她。她估约十三四岁,相比起同是活在贵族家庭的同龄人来说,显得瘦弱不堪。阳光照在她从裙底伸出来小脚和胳膊上,苍白的皮肤映着炽亮的阳光,她整个人仿佛是重见天日的大理石墓雕。阿拉艾尔甚至怀疑阳光会刺穿她瘦弱苍白的肌体。
她黑色的长发略显凌乱,发丝藤萝般纠缠在一起,因为好奇而微微翘起的眉头下,凹陷的眼眶里带着浓浓的憔悴。“你叫什么名字?”阿拉艾尔问道。她一直盯着阿拉艾尔的七弦竖琴。“卡洛琳。还有,你吵到我睡觉了。”她沉默地看他了一会,抬起头,想装作很随意的说道,修长的眼睫毛好奇的看着精灵,眨呀眨的。
“我叫阿拉艾尔·普尔怀特,你称呼我法兰西斯就好。”精灵坐在护栏上,修长的手指拨了一下琴弦,怀竖琴发出一串悦耳而冰凉尖锐的欢叫。
“我叫卡洛琳·卡佩。普尔......普尔怀特先生是冒险者吧。这是你为别人唱的歌曲吗?”她试了半天才发出“普尔怀特”这个音。
阿拉艾尔当然明白“别人”是指的谁,他笑着指了指卡洛琳拼命藏在背后的那本书,说,“按照你们的习俗,你应该称呼我阿拉艾尔而不是普尔怀特。”
“你们?我见过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她仿佛听不懂通用语似得,歪了了歪,苍白的脸下升起一抹红晕,鼓足勇气,站到精灵旁边,踮起脚尖,把书枕在冰凉的手肘和大理石之间,伏在栏杆上,指向那片原野。
他随着她的指尖,望向远处的田地。田地的尽头是偶尔有商旅出没的大道,余烟袅袅,农人和牲畜都已经变成了一颗颗模糊了边缘的小黑星,在广袤条地上缓缓游走,黄褐绿蓝色的条地、河流和道路被威严的法律犁开,色彩缤纷一片,是开展的巡游北地城邦旗帜的海洋。大道一头会沿着河东去直到扎大海,另一头则是大陆内地无尽的田地和树林,一直延伸到南方的山关脚下,在雄关面前接受飞鸟和盘查后,就能顺流而进入大陆广袤而富饶的核心。
“他来了,让后又走了。我想他去大海那边了,而不是什么中央平原,因为我爸爸说他是往那边走了。我在书上读过,诺,往那边走就是海啊……”她一边说,一边把手稳稳地对着大路,慢慢移动,好像空旷的原野上真的是存在一个彳亍土路而行的旅者,正随着她指尖射出的落点而缓缓移动。“我在书上看到海说:‘海是像溪河一样无常形的,平野一样广无垠的’,里面装满了海水和很多海洋生物。不过我不大确定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书上说是蓝色的,爸爸给我买的画上却有绿色呀,黄色呀,还有彩色的。”阿拉艾尔从侧面看她的眼睛,清楚地曲映了整个辽阔无垠的天空和大地。
“我十几年前来过这里。”阿拉艾尔从记忆力捡起一点零碎的东西,但这些已经破碎齑粉,只是空气中仍弥漫着某种回忆独有的甜蜜。他伸手握住卡洛琳抬起的手,感受到了脆弱冰凉的肌肤下,暗暗涌动的一股热流。他把着卡洛琳的手腕往西边移,直到林子旁才停下来。
“是这吧?”“没有错!”“那时你只有我膝盖那么高。”“我记得你那时也是用这把琴的,一模一样。”“还记得吗?”“怎么……可能忘掉?”“你现在还经常去那里玩吗?”“你记忆力真好。”“你长得真快,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他们飞快地相视,一前一后地吐出有所保留的一言一语。阿拉艾尔的最后一句话却让她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他们陷入一阵沉默。
“既然如此......”卡洛琳一个没抓稳,手中大厚书掉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这是本讲述一名社会反叛者恋爱故事的书籍,标准的北地城邦腐朽文化走私品。但她毫不在意那本书和精灵的目光,甚至头都没有回,沙哑着喉咙接着说下去——因为她很清楚这个时候仆人都不会到这块区域来。“你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朵白花吗?”
“什么?”
卡洛琳顿了一顿,脸白了白,身体摇晃起来,那一瞬间仿佛要摔倒。最终,她还是站稳了,她转过身弯腰拾起那本书,把它抱在怀里。“晚上见,先生。我觉得你迟早会想起来的。”
她光着脚,无声走到侧边的一扇门旁,她拉开门,正想要跨进卧室,却突然停下来了,身体变得僵硬。她把书丢到床上,在门口捂住嘴巴蹲下,皱着苍白的眉头憋了许久。
“咳——”她没忍住的咳嗽声引起了皱眉思索的阿拉艾尔的注意,“咳,咳。”她挣扎着一手捂着嘴,一手扶门想要站起来。粘稠的暗红血浆透过指间的缝隙,打到地毯上。
阿拉艾尔看到跪在门口不停咳嗽战栗的卡洛琳,“你还好吧?”他注意到地毯上的血浆,伸手去触碰她的肩膀。
她颤抖的身体突然变得冰冷,从咳嗽变成干呕,吐出来的依然是粘稠的血浆混着凝固的黑块,阿拉艾尔吓了一跳。他在桌子底下找到一个痰盂,他从后背环上她,把她抱到桶旁边。
她对着桶,一把把胃里的淤血都倒了下去。阿拉艾尔站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背部。“你应当到床上好好休息。”阿拉艾尔用手帕清除完她手上和嘴边残留的血迹后说道,“爵士大人应该给你找过医生了吧。”
卡洛琳下意识地握紧了他粗糙的手,声音冰冷而镇定,但她的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颤抖。“是的,休息,医生跟爸爸说我没有救了。”她回过头,努力想要对抓住她胳膊的精灵挤出一个笑容。“医生说我活不到今年冬天了。我在十四岁生日前就要死了。真的很浪漫,不是吗?”
精灵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非常冰冷,又因为干涸的血迹而变得粗糙,之前那股藏在皮肤下的热流也隐匿殆尽。他用粗糙的手指擦去卡洛琳小嘴边残存的粘稠血迹,把她拉起来,什么也没说。
阿拉艾尔在确认她能够站稳后,小心的放开她,转身离去。在通过过道时对卡洛琳说道,“小心一点。我去叫个仆人来打扫一下。”阿拉艾尔突然停下脚步,抚了抚长而乱的头发,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他忘了他的竖琴。”卡洛琳又踉踉跄跄地走回到阳台上,捧起他的竖琴。“他怎么会忘记拿他的竖琴呢?”
【3】
卡洛琳很早就醒了。
她没有惊动仆人,而是依着晨曦,抽出架子上藏得隐秘的本子,摊放到纹木桌上,用手掌根平了平,嘴角勾起。
她捋了捋落下的碎发,提起笔,在吸墨纸轻轻划了两下,留下一道道泪痕般的墨迹,写道:
“紧接昨日。
昨日,阴晴不定。
她站在灰雾朦胧的命运路口,赤着脚,灰袍罩身,袍下赤裸丰满,身子往前探,犹豫不决。
她刚刚做了个梦。
她醒来,坐起身来,腿紧紧夹着被子。真是个坏习惯。
睡眠令她半身酥软,她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前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自己的睡衣。揪起领口,闻了闻。
衣服穿了一个晚上,太久了,已经染上了她的体味。那是时间一样,碎粉尘般腐朽的味道。
她摸了摸光洁的脸,镜子里起雾了,映出的女孩很模糊。
今天,她九十九岁了。
她想起来,那个等待了九十九年的女孩,将每日当五日苦熬,搅拌燃烧生活的火,几乎熬干了他归家要喝的汤汁和泪水,等到了他。
那天,他再次出现在了她的家门口。
没有幻想中的电闪雷鸣、泥汤滚滚、血流汨汨,而只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令人难过的下午。
这还是没有跳出的爱情小说的剧本,女孩想。
可是只要他出现,什么都会被爆破掉,引燃成不灭的愉悦火焰不是吗?
女孩仍然有十八岁的容貌,害怕被人呼唤名字,脸颊上残留两道昨夜泪痕,或者单单从外貌上来说,她显得更年幼,只有十五六岁。索性还没有嫁人。
但她的心已经在等待中干枯了,时间邪恶狂笑着以五倍速奔跑,神明残忍地多强加给了她八十一年的痛苦。她眼里每日必须要例行五次黄昏,五次噩梦,五次悉悉索索地梦游。在挨饿中醒来,肚子里的面包常常先于消化而腐坏。
她想象着,女孩的肉体残留在床上,灵魄四处游荡。她熟悉他沉睡着的客房,她能背诵从天花板的草叶纵横,到柔软的被褥流纹,随着向心中渐渐成型的轮廓慢慢接近,肌肤和心底也都变得越来越灼热:
他陷在梦里,紧闭双眼,盖着白织毯,光芒万丈 ,难以直视。
她想象自己站在房间角落,望着床上天赐圣洁的光,随着空气扭曲摇曳,热浪灼人。
她眼泪滑落,话堵在胸口:
时隔九年,我终于见到了您——从时间的囚笼里!
在那天晚宴上就认出了您,装作若无其事,回房后又哭了一个晚上。
您不知道:我曾经以您的名义发誓,我不会再为了您以外的人掉下眼泪——可要坚强呀小姐——如今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哭了不是吗?
我想把我为您做过的事情,都一一告诉您:为您收养一只猫咪,为您热爱上太阳和正义,为您而生而为人……
我很想把我的诗歌都交给您——我猜想您也许会喜欢,可害怕您草草读完,嘲笑我,不理解我。怕您说我满脑子都是我,怕您说我自私,怕您并不认识我。也许,昨日的您已经带着关于我的记忆碎片,挣扎痛苦地死去了。实际上,我更怕您是不爱我的。
啊……!这倒是简单的事情。只有让您爱上我就好了嘛。
可我在恐惧什么呢?准备好的台词,我书写出的一切剧本,我记录的梦的预言,曾经它们是多么的重要,此刻又似乎化为无用的消遣。
完美的姐姐安娜来信跟我说,您作为一个征战南北的英雄,要来我们这里的。她不知道您是谁,可我知道。
安娜姐姐她”
写到这里,卡洛琳顿了顿笔,整个人陷入恍惚之中。视野向内塌陷下去,眼前的一排排书房和写字台快速后退,变得模糊,直至慢慢消失了,被不甚清晰的变化多端的幻想物填充。
像她笔下那个以十九岁少女的身体,被时间囚禁活到九十九岁,才在今日被安排与宿命相遇的少女一样,她苍白的脸颊上,有两道昨夜悲伤彗星修长的尾巴。
她通常会用这个办法来逃避对现实的不满,逃避肉体上的阵阵痛楚,和更为折磨人的精神上的孤独,而将多余的美好或悲伤的情绪积蓄到水库里,在静谧而惹人微笑的文学时间里,悄悄倾注到笔上。但这次却不同于以往,既不是颜料混在一起的那种混沌色的情绪,也不是她珍视一点一点积攒的甜蜜黄或忧郁兰,她现在身体无碍,内心又充实着热汤滚滚。她的蓄水笔在颤抖,怕是要融化在手心里了。
过了半刻钟她才回过神来,把笔投回墨水罐里,仿佛得了什么预兆似得,她冲到浴室,赤脚踩在绣花绒毛毯,飞奔扬起睡裙蕾丝,没有一点声响。她把血块呕吐到浴池里,落入水沟之中,和她刚刚美好的心情一起躺在滑溜溜的水沟里。
卡洛琳伏在冰冷的白石缸边,眼睁睁看着颤抖自左手手腕蔓延而上,她的纤细露骨的胳膊开始震颤,她抱住自己瘦小的肩膀,可颤抖不依不挠,传播到了她干枯的胸膛直至肋骨,胸骨齐哀鸣。
她憎恨自己不能作为一个健康正常的人,一个女人,憎恨极了。
当疾病如潮水般褪去,她匍匐在浴缸前,浑身乏力,嘴里仍时不时涌出暗浊晶莹的液体,混着杂碎,仿佛体内经历了一场暴风,摧毁了精巧的脏腑。她盯着大理石四壁,四壁上挂着血污,孤苦伶仃。
好一会,当她听到仆人找她的声音,她才站起身,拍了拍睡裙,拉开水阀把污液都冲下去。
女仆穿着号衣,马靴每走一步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她直径走进来,看见卡洛琳伏在床上,陷在沉睡里。“如您所愿,卡洛琳小姐,我来叫您了,乔安娜小姐回来啦!昨晚的车……”她欢快地在卡洛琳的耳畔说道,用强壮的胳膊把卡洛琳抱起来,放到洗漱间的软椅上,拧开八音木盒的机关发条。随着音盒里布置的流光异景开始缓缓走动,叮叮咚咚流水般甘美的声音从匣子里流淌而出,侍女站在椅子靠背后给卡洛琳梳妆打扮的身影,模模糊糊映在落地八音盒的琉璃橱窗上。
“卡洛琳小姐……”侍女不时低头拿起手镜给卡洛琳照一照,低头说上两句,抿着红唇笑。卡洛琳只是倚在柔软的靠垫上,看着衣袖上的头发丝,咬着苍白的嘴唇,虚弱的回应两声。
“亲爱的卡洛琳,您看起来气色好多了。”乔安娜·卡佩小姐跳下马车,看到卡洛琳天未亮就出现在门口,高兴的冲过去抱住了她,全然不顾满是泥浆的皮裤会弄脏她的睡裙。
“我的好姐姐。”卡洛琳撩开一缕恼人的发丝,想要轻轻的吻她的额头,却发现那里是冰冷僵硬的皮头盔。“你应该要把头盔先摘下来的。”
卡洛琳爬高两级台阶,费力地帮她取下头盔,丢到马倌的手上。乔安娜笑着环住卡洛琳的脖子,“我的好姐姐,快进来看看。我们家里请来了一位新的乐师彩演甜豆丰收节,他是北地精灵。”卡洛琳细心地注意到乔安娜嘴角不经意一扬。
卡洛琳牵着乔安娜的手,来到门边。没想到门突然打开了,站在门后的是面带微笑的阿拉艾尔,偷窥着女武神般乔安娜的侍女们也惊慌失措,借着精灵的背影四散而逃。卡洛琳赶紧把在晨风中长发飞舞的乔安娜藏到背后,没发现自己没有姐姐高,藏不住她,她扬起脖子,瞪大眼睛,“阿拉......法兰西斯……”“天未亮,起来做什么?”
地平线已经变得朦朦胧胧半白未白,在灰色的天幕下,是带着水雾和林尘的凉风——农民们早已经起来干活,货郎已经拖着车子出门,景色虽然美,但这时段,空气太糟糕,不是贵族们起来活动的时间。
阿拉艾尔把目光从短发的英姿飒爽骑手身上移开后,对着卡洛琳无所谓地说道,“我也被你吵醒了。”卡洛琳撇了一眼精灵,听明白了什么意思。她扶着乔安娜姐姐低头进去。
“他就是我说的那位新来的乐师。”和以往一样,卡洛琳谨慎挑着字眼,她有许多话想要对姐姐说,但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她发现姐姐的一瞬间眼里闪过什么情绪。
天很快就大亮了,太阳忽然升得高高,她们在床上躺了一会。乔安娜拉着卡洛琳从卧室冲出来,湿漉漉的发在空气中留下一串花香味。她们为了躲过仆人们,钻进一串单开的逃生小门。乔安娜和她的妹妹一样大不喜欢爸爸,因为在爸爸的嘴里,除了残酷的杀戮就是虚无的荣誉。
她们跑过原野,去到城市东边的林海里。“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战争。”乔安娜和卡洛琳手牵着手躺在树林里的草地上,看着树叶缝隙里的晨星隐没在渐亮的天空里。“他只是算计着他那一丁点儿利益,各种市井街头下三滥的阴谋诡计。光明正大的武备和兵演的研发呢?他是看也看不上,觉得是花拳绣腿。所以说,他打的是就佣兵之间的群架、后宫妃子玩的小手段。
就比如说这次吧。我们这次就用上了,是叫阅读机还是什么的机械吧,可以一次摊开十几册资料,供好几个人同时交流和作业,对比不同的和相似的内容。,对那些狡猾无恶不作的响马,你是什么阴谋也耍不上。他们即凶恶,跑得又快,你还没逮到他们,他们就先开溜了,绕开你的部队,跟你捉迷藏,再烧掠两个村子,你连个狐狸尾巴也摸不着。而熟悉当地情况的北地城邦的协防队则是笨拙又懒惰,他们高层的军官根本不起作用,一群一窍不通文官指手画脚,干扰军事行动。
你猜我们怎么解决的?
我们就重构了军队组织,分成各个小组,按自己固定的计划组织,慢慢合围他们,把他们往瓦诺河边的沼泽地里赶——就是恶心的鱼人住的那条大河。剩下有漏洞的地方,就征调几只义务期里的佣兵,乱哄哄的把他们拖来拖去。虽然还是个管各的——他们也不可能交出指挥权,但是实在有效。这种每人一段防区的方法十分高效,就算出了问题,也可以依照城邦那套复杂的官僚体系直接追查到军官责任。要做这些,还要多依靠完善的参谋系统。
实际上,还真出过几次问题,我……”
卡洛琳搂着姐姐的胳膊细细听着。她好喜欢姐姐讲的故事,姐姐穿上铠甲被掌旗官和近卫队紧紧围住,威风凛凛的样子,“根本就不是骑士的战争。战争应该是艺术!”乔安娜说。
“那你懂吗?”她们头上的树冠被拨开一片,阿拉艾尔从上面跳下来,抖下了一点枯黄的落叶。
“你跟踪我们!”乔安娜坐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落叶,嘟起嘴巴,不满地说道。“还偷听我们讲话!”
“是在跟踪跟踪你们的狼。”阿拉艾尔从靴子里拔出他的刺剑,扔到乔安娜面前的草地上,剑上血迹斑斑,血槽里还带着部分肉丝。“你们在这里大谈战争,差点就丢掉性命。”阿拉艾尔看向乔安娜,“你带了剑出来吗?”
“你不过是个乐师,而我......”“我是一个冒险者,大人!狼的尸体在那边。”阿拉艾尔抬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盯着她,打断她的谈话。“我记得十几年前有个贵族男孩在这里被吃光了吧?”“是啊,他是我哥哥......”乔安娜躲开精灵的手,侧身抱住颤抖的卡洛琳,让她贴到自己肩膀上。她显然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她依旧粗声粗气的,像个军官一样回答精灵。
“十几年前你的父亲委托的就是我们的小队。我们在泥地里发现了你的哥哥,他戴着订婚戒指。”阿拉艾尔盯着卡洛琳下垂的眼睑,深吸了口气接着说下去,“不过,戒指不能还给你了,它已经被我卖掉了。”
“你突然出现,到底在说些什么?”乔安娜怒气冲冲地想要拾起地上的匕首,她向地上的匕首伸出手去,却被阿拉艾尔一脚踩住手。阿拉艾尔从地上拾起匕首,把匕首重新插回靴子里。“亲爱的乔安娜……”
“你妹妹十几年前向我求了婚,我随意的答应了,仅此而已!”阿拉艾尔脑子里一闪,突然意识到,伙伴们所说的他的性格弱点:对钱财的无限渴求和对名誉的看中,到底意味着什么。他感到不安:“我不能履行我的承诺。”阿拉艾尔抬脚放开乔安娜的手,向卡洛琳伸出手,拉着她的胳膊站起来。
卡洛琳今天穿着一身浅红色的骑手服——全身骑手服把她病态都遮掩住了。她那么脆弱,又那么美丽!真像一只蝴蝶。在林中剧烈的奔跑,让脸颊边苍白的皮肤下有了一点点红润,可那是紫红色的。她不应该奔跑的。那样会消耗她的体力,加速她的病变。
正当阿拉艾尔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听到一阵马的嘶鸣。他放开卡洛琳的胳膊,向后看去。两名先生,其中有一位在晚宴上见过,骑着高头大马,从树后面走出来,他们身上背着弓箭。“狩狼周虽然过去了,但这里仍是很危险的。”那天阿拉艾尔在宴会上见过的金发的青年翻身下马,快步向他们走来。“经常有复仇的独狼不顾一切从林子深处走出来,到林子边袭击农夫。”
“说的是啊,蠢精灵……”乔安娜在背后说了一句,一边揉手一边踩着稀碎的干树叶往前走。那个男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挨得卡洛琳很近的阿拉艾尔,阿拉艾尔也学他那样盯着他。过了一会,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给自己掩上一抹虚伪的微笑,笑着说道,“我是马伦·卡特和伙伴金·雷一起出来打猎,顺便找找你们。”他扭头对乔安娜又对站在阿拉艾尔身边的卡洛琳说道,“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在这里,卡佩先生让你们赶快过去。”
乔安娜朝阿拉艾尔做了一个手势,拉着失神的卡洛琳,向林外走去。阿拉艾尔愣了一会,站在原地望着渐渐被树林吞噬的乔安娜和卡洛琳,把骑马的两人抛在后头,跟了上去。
“马伦,过来看看!这里有一只死狼。”雷粗犷的声音穿透了阿拉艾尔背后的树林,“是啊,杀它的人技艺一定很好,他只在脖子捅了个洞,啧啧,看看这完好的皮毛......”
“不,我什么也不想听!”阿拉艾尔换了一条路,捂着耳朵冲出树林。“如果你们在,你们会告诉我该怎么办的吧?”阿拉艾尔感到靴子里的利刃传来一阵阵轻鸣。
这场闹剧怎么会这样出现又出演下去,到底怎么了?
【4】
“卡洛琳?”阿拉艾尔在门口轻声叫她,房间里没有回应。他敲了敲房门,门立刻就滑开了。房门并没有锁。
已近黄昏,浅黄色的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披在床上颤抖着啜泣的那个小人的身上。“这一切是我造成的吗?我的任性的苦果。”阿拉艾尔犹豫了一会,跨进房门。他坐到卡洛琳床边的小板凳上,把手轻轻放到卡洛琳背上。
因为疾病而特别纤弱的身体陷在软绵绵的羽毛床上,并没有把羽毛床压下去多深。她把头埋入枕头里,听到阿拉艾尔的声音,泪水又浸湿了枕头上已经干涸的泪渍。穿着白色睡衣,在床上的她哭泣颤抖的样子,多么想是在秋季狂风中瑟瑟发抖的稚菊。
“卡洛琳.....”阿拉艾尔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爵士大人让你参加晚宴。甜豆丰收节......甜豆丰收节......”阿拉艾尔不停的重复着这几个单词。
“来。”阿拉艾尔抓着卡洛琳的手腕,想要把她拉起来。卡洛琳却猛地把她的手从阿拉艾尔的手里抽出来,“我自己会起来的。”她的声音带着哭后的沙哑,她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的起来了。
阿拉艾尔把板凳推入床底下,从板凳上站起来。“你是个罪人——看看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红肿的眼。”
“你应该去洗漱打扮一番。”精灵对着卡洛琳说完就回房间拿他的竖琴了。爵士大人会等太久,他会下来的。阿拉艾尔小跑上了楼。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歌手一进大客厅,就看见爵士端着一杯甜豆酒,气愤的手舞足蹈。他一点也不心疼金黄的甜豆酒液撒到昂贵的地毯上。
爵士一面跟手下的一个军官发脾气,一面盯着门口。看见精灵一进客厅,就放下刚刚一直对着发脾气的一个军官,快步走到歌手身边。“久时待您不至。”他打起了令人作呕的宫廷腔,一边扯着阿拉艾尔到自助餐桌旁。
他把一个银盘子塞到阿拉艾尔的手里,让他拿着,不停往盘子上放各种肉块和好几瓶甜豆酒。“尝尝我们这里的甜豆酒?”他高声的对着精灵这样说道,又指了指几位打扮的极其奢侈的人物给精灵看。“他们是帝国检察官。你可不要对他们有傲气。”
阿拉艾尔端着盘子被爵士推到角落里,对种族上的傲气一说很是不快。他在角落里静静坐着,和爵士一样盼着卡洛琳出现在大厅门口。
卡洛琳姗姗来迟。她红肿起来的眼睛已经消下去。穿紫色纱裙的她和往常一样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冷冷的微笑却让她在一众达官贵人之中显得非常的高雅,且清新脱俗。至少在角落里嚼着肉块的精灵是这样想的。
礼仪繁杂的晚会不便于叙述。在晚会不需要精灵乐师的时候,他知趣的通过仆人们才走的侧门,下到楼下去了。
“爵士的注意力只在他的卡洛琳身上,他把她频频推荐给那些随着检察官亲戚,从帝国中心来的英俊的贵族青年。”精灵小心的避开两个仆人,他们手上端着热汤,正往楼上走。“卡洛琳很快就会忘掉我的,那些有为青年可比我这个流浪者好得多得多......”
想到这里,精灵不免有些失落。他回到他的房间,摊开信纸薄,准备给小个子写一封信。
正准备提笔,走廊的一道移动的光亮引起了他的注意。光亮朝他的方向移动过来。
“阿拉艾尔?”卡洛琳的声音恢复了以往少女的清甜。她显然看到了阿拉艾尔卧房里的亮光。她端着蜡烛走了过来。
“你那么快就下来了吗?我的药已经备好了。”阿拉艾尔站起来,从包里取出一瓶绿色的粘液,把它递给站在走廊的卡洛琳。“以后你自己要按时喝它,每天晚上都要喝。剂量是一汤勺,你还记得吧?”
卡洛琳并没有接。“你为什么要给我喝那么昂贵的东西?这对我是毫无用处的,只能让我多活几年......”
“这至少能让你多活几年吧!”阿拉艾尔几乎是吼着说出来的。阿拉艾尔不愿意说出这是他违背誓言所做的补偿,他恨补偿这个字眼。
卡洛琳眼角聚集起一颗泪珠,啪的打灭了手中的蜡烛。
“唉——”阿拉艾尔放下玻璃瓶,蹲下来用手给卡洛琳拭去泪珠。“小泪人,别哭了好不好......”他接过卡洛琳手里的蜡烛,把它放到桌子上。“这样吧,明天我给你找一枚戒指,一模一样的。”
“明......天?”“是呀,通过传送魔法捎过来。”卡洛琳靠在阿拉艾尔的肩膀上,感受着他胸膛里的滚热。精灵蹲着抱住了卡洛琳,没有拒绝。
“他还很年轻——像是楼上的那些华贵,甚至比他们更有志向。他的妻子......他的妻子,应该是像他一样的冒险者,他的妻子至少能够保护自己,至少能不让他这样担心。”她在黑暗中注视着精灵凝重紧缩的细长的眉毛和高挑的鼻梁,轻轻抱住了精灵。
卡洛琳的抽噎渐渐平息下来,阿拉艾尔的肩头已经湿润润的沾满了泪水。阿拉艾尔放开卡洛琳的肩膀,用手指帮她梳理好散乱和头发和纱裙。
“把药吃了吧,我的卡洛琳。”精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柔,免得又一次弄哭这位小姐。
卡洛琳没有答话。她挣脱开精灵的手掌,从精灵的桌上夺过玻璃瓶,拿着熄灭的蜡烛跑回了房间。
“他真是一个笨蛋......”站在小客厅门口的希莱丽娅尽管在晚会上穿的是和那天晚宴一样显眼的火红色长裙,但却没有被发现。“我那笨蛋妹妹的也是......”
【5】
第二天一大早,仆人们都像昨天一样,在为晚上的奢华宴会做准备。三楼的各位公子们起的和仆人们一样早,他们一大早就在二楼的客厅上叮叮咚咚的吵闹。他们的监护人今天中午就准备出发,去看看其他的城市。他们准备把这些青年留在这里,让他们好好快活快活。
“谁想要去森林里野餐?”城防卫长坐在一张软椅上,微笑着看着对面和妹妹们交谈的妻子。
“我倒是很赞同。”帝都来的其中一名巡查官的小儿子这样说道,他刚刚拨开窗帘,像个学者一样仔细的看着外面的天气。他显然对其他人听到他的话无动于衷感到很不满。
“看看外面的天气,晴朗明媚,永远处在城墙的阴影下的帝都何时才能享受这种光明。”他评判窗外的景色也评判着朝廷中的派别之争。
百般无聊的青年们已经在报纸上见够了这种口吻,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便打断他的话,纷纷赞同他去平原上野餐的想法。
“我们要叫上卡洛琳·卡佩小姐。”一个青年这样建议道。
“是的。”他们互相打笑着,走下楼。城防卫长数了数人,发现又少了乔安娜。“沃尔登,亲爱的,怎么了吗?”希莱丽娅从座椅上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推,给妹妹们让出了一条道路。
“乔安娜她又不在了。”沃尔登总担心她会闯祸。他收起微笑,恢复成阿拉艾尔在宴会上所见的那张古板的脸。“她最好不要是去树林里打猎。”
卡洛琳委婉拒绝了那些缠上来的青年们,但青年们执意不让她待在家里。“晒晒太阳总有好处。”那位首先提出要叫上卡洛琳的青年这样说道。
“好吧,如你们的意思。”卡洛琳经不住劝,总算答应了。但她说她要过一会才能到。
贵族们又笑嘻嘻的下楼备马备车去了。“路太窄,就让给坐车的女士们。我们来一场田野赛马如何?”这个有趣的提议被通过了。他们的口哨声卡洛琳在楼梯口都能听得到。
“大伙!等我抛出的这只矛落地,我们就起跑。”宅子周围在一阵马鸣和乱蹄声中很快恢复了静寂,载着小姐夫人们的马车缓缓出发。
她在楼下的花园里找到了皱着眉头的精灵,他抱着他的竖琴,一言不发。卡洛琳希望他跟她一起去野餐。
“他们不需要一个平民。”精灵说道。“可他们需要一个好乐手。”卡洛琳送了耸肩,很可爱的摊开手。
阿拉艾尔没有说话,他捏住卡洛琳的小手,“你的戒指。”阿拉艾尔把戒指到了卡洛琳的食指上。“和你那一枚一模一样。我应该感谢多事的小个子朝我要过那枚戒指,他玩弄了几天。”
阿拉艾尔看着卡洛琳涨红的脸,轻笑了一声,“好吧好吧,就是因为他的多事,这样他才能复制出一模一样的。我这把竖琴可是损坏遗失过无数次......”
卡洛琳锤了阿拉艾尔一下,打断他的絮絮叨叨。“我们现在就走。”“现在?”“是的,走到那边去。”
卡洛琳挽上了阿拉艾尔的手臂,他们一起翻过栽在花园围墙上的荆棘,躲过仆人们。他们飞快的跑过大路,跳到田地里。
今年的麦子托了老天的福,长势大好,到了这个时候已经由绿转黄,再过几个星期就能收割了。可惜贵族青年的马队在麦田里横冲直撞,让今年的收成降回了昨年。
“真糟糕,今年要多饿死几个人了。”阿拉艾尔靠着大路高过麦田将近两米的走,他不时提醒卡洛琳小心一点,免得崴了脚。
“我们为什么要走这里呀?”卡洛琳笑问着精灵,个子不高的北地精灵也比瘦弱的她高出半个头多。“谁让你挽着我呢?”阿拉艾尔拉近卡洛琳,因为前方就要爬上一个窄小的陡坡,回到大路了。
青年们大声的欢笑已临耳畔,卡洛琳自觉的放开精灵的手臂。精灵却突然站住了,“我讨厌他们,卡洛琳。”
卡洛琳也停下,看着在远处树荫底下不停开着香槟的青年。“他们生来就享受荣华富贵,根本顾不得农民死活。”拴在田地旁的几匹马正在大嚼将熟未熟的小麦,它们看见了他们,冲他们打了一个响鼻。
“而我呢?我几乎毫无积蓄。各式各样的商人需要我的钱,战死的人需要我的钱,无家可归的村民需要我的钱。我也想结婚。”他温柔的看着卡洛琳天真的眼神,突然有一股把她搂在怀里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不死我已经很庆幸了......”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真的!”卡洛琳搂住他的脖子,她想要像从前他安慰她那样,用自己的肢体语言去安慰他。“我嫁给你好吗?我不需要这里的一切,除了几件衣服。”卡洛琳在精灵耳旁低语,她太过激动,一直于吐词都开始不清晰。
“我没有改变我的意图,那十多年来。我靠书籍支撑我的精神......”
“那只是一些故事,卡洛琳。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公主和王子。”
“我们需要现实生活,我们需要一个未来。”
“我们?”
“是的,我们。卡洛琳,我想结婚了。我改变主意了,我想和你结婚。”阿拉艾尔抱住卡洛琳,低着头看着她。
他挑掉卡洛琳衣服上的几根草刺。卡洛琳抬起头,病态的眼睛渐渐出现了一种生机。
卡洛琳闭上了眼睛,接受了阿拉艾尔在她干燥的红唇上的轻吻。
【6】
“晚安,卡洛琳。”阿拉艾尔左手因为整个晚上不断弹奏竖琴,指尖酸痛而发白。“你的药吃了吗?”
卡洛琳坐在茶桌旁的另一张椅子上,离他只挨着一个小小的茶桌。她用两只手抱住他的左手,帮他揉搓,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的气色在一天天好转。那样证明这药还是有效果的。”精灵松了一口气。“我需要给她弄更多的药,这瓶在下下个星期到来之前就会被用完的。找朋友们贷款吗?呵!我累计的信誉!”
精灵望着阳台外的天空,屋外的天空非常明亮,星星粒粒可数。现在是子夜过两个钟头。
阿拉艾尔替卡洛琳梳理好头发,回到了房间。他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呆呆看着粉饰得雪白的墙壁。
他想计划未来,却看到眼前的一片迷雾。“这多么像我们每一次去地城遗迹探险,财宝是我们的目的,可我们却毫无方向。不,在地城的时候,我还有同伴们。在这里,我虽然找到了我的目的——寻求人生幸福,但我却毫无方向!这不是走左岔路口或是右岔路口的选择,在地城至少我的脚还能踏在坚实的土地上......”回想起往事的他尽管疲倦不已却毫无睡意。
突然,窗前写字台上,出现一会明一会灭的莹绿色光芒,精灵从床上爬起来,“唉!小个子回信了,他会说些什么呢?”精灵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信件,回到了床上。
“卡洛琳,是你吗?”精灵发现他的毯子底下多了一个人。“嗯......”
精灵把毯子掀到能露出卡洛琳脑袋的地方,他把她拉到自己胸前,拍了拍她冰冷的脸蛋。“卡洛琳,我想和你读读我最好的朋友——一个绰号‘小个子’的魔法师对我们的建议。”
卡洛琳蜷在精灵怀里,她似乎非常冷。“你很冷吗?”“不......是的,我觉得有一些冷。”卡洛琳把她的头枕在阿拉艾尔的肩膀上,看他在黑暗中灵巧的拆着信件。
“你觉得他会怎么说?他是一个睿智的人。”阿拉艾尔搂住卡洛琳的腰,把她拉近了一点,他把信举到两个人面前。他怕卡洛琳看不清,低声念了起来。“钱之事我当解决。要塞告急,望速归。”
他轻轻吻了吻卡洛琳的耳朵,“那里有战争,你还愿意跟我走吗?”“我讨厌战争,不过我希望你赶快带我离开这里!”卡洛琳的口吻在黑暗中显得冰冷而坚决。“我不会带你去战场的。”女孩没有回答,她似乎睡着了。
阿拉艾尔看了看怀中的可人儿,把思绪放到了未来。“她爱上的是我吗?还是故事里的人物——我真的不敢想!我要发疯了。怎么会有一个那么美丽的贵族女孩愿意当我的妻子,她本可以获得更荣誉更奢华——我看得出,她是典型的贵族女孩,离不开奢华......
而我只是一个用伤口,甚至赌上性命换取钱财的冒险者。我们和那些肮脏的雇佣兵只有一个区别......
我更愿意相信一个牧羊女为了村子的安危,或者是因为我的舞勇而愿意嫁给我——至多是市民的女儿!哦,柯瑞隆·拉瑞斯安,我简直不敢奢望这样的婚姻,这或许更适合一夜快活......
我已经告诉她实情了,为何她还如此执着?那些冒险故事书和父亲的娇生惯养是养料,栽生了她这朵鲜花精灵拥有人类五倍的寿命,我论人类年龄来说只比她大一点点,她又老得比我快五倍......”
精灵一边想自己的事情,一边静静听着卡洛琳的呼吸,闭上了眼,在两个人的静寂里睡着了。
已过正午,精灵仍抱着卡洛琳睡着。乔安娜和他的父亲盖文·卡佩爵士下来找卡洛琳和他大力夸赞的技艺高超的异族乐师。“你必须要见见你的妹妹,我打赌你从战场上一回来,就躺在家里软绵绵的羽毛床上,睡得跟尸体一样。昨天你去打猎也没有见到她吧?”
盖文走到楼梯口停了一停,开始旁若无人的夸赞那位乐师。他像每一位军人一样,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声如洪钟。“真的,乔,你应该听听他的竖琴曲。他的舞曲和战歌弹得一样顺手,他是一个合格的冒险者。如果我还在军中服役,那么肯定直到他在大陆各地做出过的功绩......”
老爵士仍在滔滔不绝的讲着,乔安娜首先闪入了妹妹的房间,她没有找到妹妹。她走入精灵的房间,看着抱着与精灵一起睡觉的卡洛琳大吃一惊。
“喂!我父亲来了,快整理下。”乔安娜听着父亲朝卡洛琳房间走过去的脚步声,一把拉起了昏睡的精灵。精灵叫醒了卡洛琳,笨拙的帮她整理好着装梳好头发,让她坐到了书桌上。
“卡洛琳?”父亲呼喊着他最喜欢的小女儿的名字,朝阿拉艾尔的房间走过来。卡洛琳小跑着出现在了过道,爵士微笑着把她抱了起来。
“爸爸。”她异常热情地,主动在父亲的脸颊上吻了一下。“你气色好了很多。”
爵士把小女儿放下,看着精灵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昨晚睡得怎样?法兰西斯先生。”“不怎么好,爵士。”睡意朦胧的精灵挤出一个微笑。“帝都的少年们精力太充足。他们玩乐的太晚了。”精灵抬起他发抖的左手,“今天我需要好好的休息。”
“你就好好休息吧!”乔安娜拉起卡洛琳的小手,飞快的跑了出去,墙壁那头传来女仆的惊呼。
【7】
“时间到了,今天是甜豆丰收节的最后一天,他们会通宵。”阿拉艾尔牢记卡洛琳的话,他把指挥权临时交给了旁边的一个人。“我到楼下拿点药膏,我的手指都弹破了。”
他冒着冷汗,和爵士打了招呼,故作镇定的退了舞会场。“爵士,我去我的房间里拿一点药膏。”“你帮忙看卡洛琳好一些了没有,让她能上来尽量上来。你和她的关系很好不是吗?帮我劝劝她,至少给这些王公子弟留下好的印象。”
“醒醒,卡洛琳。”阿拉艾尔看着床上那个熟睡的即将是他新娘的女孩,实在不忍心叫醒她。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叫醒了卡洛琳。
“我们该出发了,月亮已经走到了三点钟的时刻。所有人在这时都是最疲倦的时候。”精灵让卡洛琳扶着他的胳膊,嘴上虽然这样说,因为分泌的肾上腺素而怦怦狂跳的心,让他的脑袋很清醒。“我多么像第一次夜袭别人的时候。”他自嘲道。
卡洛琳从床底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衣服和首饰。阿拉艾尔本来还想再确认一遍她的想法,免得以后后悔,但他在月光下看见她坚定而略带绝望的眼神后,便放弃了这种想法。“她现在像第一批攻城的士兵。问她敢不敢那是对她的一种侮辱。”
阿拉艾尔背起两个人的包,抓住卡洛琳的左手,牵着她的手小跑到小阳台上。“我们要快一些。”卡洛琳低声对阿拉艾尔这样说道,她激动的战栗不已。“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有个侍从从这里走过,看到我们。”
阿拉艾尔放开了握着的卡洛琳的左手——上面有他赠给她的戒指,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手,向她保证他们一定能成功。他把两个人的包都丢了下去,丢到了草丛里,然后自己向前一扑也跳到草丛里。他在草丛里重新找到两个人的包,让卡洛琳跳下来。
卡洛琳两只手紧紧抓住阳台边缘,靠在阳台外侧。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跳下来了。精灵稳稳的接住了她。
“我们用你姐姐的马车。”阿拉艾尔按照计划好的,把马套到马车上。他一边套马一边让卡洛琳首先爬上马车。
“啊!”卡洛琳在后面的车厢里传来一声尖叫。阿拉艾尔从马车窗户翻进车厢。他看见卡洛琳在车厢的另一头瑟瑟发抖,乔安娜则穿着一副软皮甲,背着一把短弓和一壶箭,腰间配着一把短剑,冷漠的看着他们俩。
精灵皱起了眉头,他拔出靴子里的匕首,飞快的向乔安娜的胸膛刺出一剑。窄小的车厢里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闪,乔安娜只能本能地抬起带着皮套仍未出鞘的短剑。
精灵锋利的匕首被乔安娜往上一拨挥空了,乔安娜惊恐的看着皮革剑鞘被如同割纸一般的划开一个口子,匕首又在短剑的一面硬生生留下一道白痕。
精灵没有丝毫停顿,抬脚对着乔安娜的小腹一踢,从因为疼痛而下意识放松的她的手里硬生生抢过她的短剑。
“先生......你最好放松一点。”精灵通过窗户,把短剑丢到马车的前面。“阿拉艾尔......她是我的姐姐。”
卡洛琳抓着阿拉艾尔的手腕,把他都掐红了。马车里仍然可以清晰的听见楼上大客厅里的欢笑,他们里那个地方只对着一个拐角和几米的高度。
“听着,该死的北地精灵。”乔安娜把背后箭筒里的箭矢都倒在自己手上,然后箭筒丢到精灵的手里。“我们是在帮你,这里面有珠宝首饰,明天找个地方卖掉吧。换成金币。”
乔安娜狡黠的一笑,跳下马车,“我早看出你们会一起的了。对不对,森林里自然之子?”阿拉艾尔想起几天前在森林那头的驿站发生的事情,脸一红一白。“不许说出去。”他对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乔安娜说道。乔安娜背对着阿拉艾尔点了点头,狠狠抽了马一下。
庭院里的声音全都被欢笑吵闹给遮掩了。每一个人都沉浸在节日气氛之中,享受着狂欢的最高潮。农民们供奉他们自己的神祗,享受精神满足。贵族们高举酒杯和坐在对面的模糊身影大口大口痛饮,享受物质上的满足。
卡洛琳依偎在精灵的怀里,她根本不在乎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正在发生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她甚至没有去在意乔安娜和精灵有些不同寻常的谈话,她只是打量着那个给予她温暖的异族人,享受心底的生命律动。
“我需要给他生个孩子。像妈妈做得那样。”姐姐希莱丽娅告诉过她,自从妈妈把她生下来之后,父亲再也没有在除了树林以外的地方抬过弓。“那太危险了。我忍受不了任何一丝,任何一丝失去他的风险......”
马车在无尽长的大道上背驰,他们顺着河流向西去。阿拉艾尔为她温柔的挂上车窗的窗纱,哄她睡觉。
卡洛琳在偶尔漏过的一点点夜风干扰下,在阿拉艾尔奇怪味道的衣服的包裹下,在乔安娜挂在车旁一晃一晃火把的光中沉沉的睡去了。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
“我怕醒来!我好害怕。”卡洛琳抓着阿拉艾尔粗糙的手,跟他说道。卡洛琳挣扎着想要从躺椅上起来,但是太困难了。她尽管按时服药,病魔还是渐渐渗透了她的身体,她的脸同水晶一样憔悴。
“我还在呢......”多年的生活让阿拉艾尔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把她推到窗口旁,看着他们共同的孩子在山坡那头的树荫底下看书,看累了就羡慕的望着在山坡上跑上跑下的男孩和女孩们。
“那不是你的错......我的亲爱的,卡洛琳。”精灵靠在妻子躺的躺椅旁,抹掉她脸上一颗快要滑落的泪珠。
【8】
这就是我的祖父与祖母的故事。如医生和圣神无法预料的那样,祖母在三十岁去世了。而祖父在那时候,才刚刚步入一百九十岁不久——这相当于人类的四十岁,祖父刚刚步入中年,就经历了丧妻之痛。他说:那婚姻短暂的、欢乐的如一个丰收的夏天。
祖母初嫁祖父的年轻,让她有十几年的时光去教导父亲成人。父亲像祖母一样体弱多病。我刚刚出生的时候,只能看见对着大海,高立在崖头的坟堆了。祖父在父亲外出经商时,同时给我精灵和人类的教育,把我养大。
再后来,在为20岁的我举办完成年礼后,祖父在午夜投入了面朝祖母坟墓的那片大海。父亲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只是很伤心。父亲当天夜里带我去看了那座石头砌成的墓穴,我看到一件件外衣仍然精致而整齐地叠好,摆在遗物盒里。外祖母被封存在松香里,穿着一套睡裙,面上盖着一块白色面具,据说这是依北地精灵的下葬法,仍完全保留下葬时的模样。可是我在这个因饱受疾病折磨而身体变形的妇人身上,抓不住什么和祖父相关联的东西,只是感到可怜和伤悲,还有模糊对作为一个长者和死者的她的敬畏,但却不能和我祖父完全站在一边——只能靠近他,分享得了他的伤悲,可他的无比吝啬的藏起了所有的欢喜。
父亲后来告诉我,祖父在祖母刚去世的那段时间里,就一直想要自杀。母亲说,是祖父为了我,才多在苦难里翻腾了二十年。
他们说的是什么?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可以驱使一个人,一个见惯了为自己挡刀挡箭的队友们死亡的战士,一个阳光乐观的歌手,被自己所击垮,所选择的那种痛苦窒息的死亡之路?
这就是我外出游历的理由,我想找到这种神秘的力量。好好看一看它真正的神秘,而不是感受着传奇和歌谣里残余的无数分之一。
它到底是什么?
2015.8.27~2015.10初稿
2015.12.?~2016.1.一修
2017.10~2017.11二修
【】
[U1]要突出矛盾。如领主为何偏要找诗人来唱歌,可能是脑子一抽打了一个很脑残的赌,比如堵上了小女儿什么的。
[U2]
[U3]人物一次性出场太多,建议的剧情是砍去部分人物。比如可以设定两个姐姐都去和她们男友跳舞之类的(虽然父亲很反感,认为太开放过头,但为了入上流社会还是让她们去交际了。)
[U4]晚餐的谈话可以扩写,围绕什么内容呢?可以对人物展开介绍,点出:哦,原来卡洛琳还有好几个姐姐,一个死掉的哥哥,引出阿拉艾尔的几段回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