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别者,是指那些对其出生时被指定的性别感到无法认同的人。在国内,没有这一人群确切的统计数据。他们身处社会最边缘,生存压力大,不被理解,也不受法律保护,很多被迫从事起性工作。
一
2011年10月5日,我参加工作的第4个月,独立出来上抢救班。按照急诊科规定,入科的前三个月需要完成各种理论操作考核,在那之前,只能看前辈们接收病人,顺带打杂。各项考核及格才能独立上班。
刚过考核期,我迫不及待换下小跟班时期穿的白大褂,穿上属于急诊抢救室的蓝色制服,扣上胸牌,把长发挽起,藏在深蓝色的无菌帽子里,露出光秃秃的额头,带上无菌口罩,坐在诊室里等待病人。
120救护车的声音呼啸而来,停在急诊室门口。随车医生阿虎拖着担架车上的病人进来,递给我一张出车证明。
“病人是在一家宾馆被保洁阿姨发现的,无家属,无陪护,被发现时全裸趴在床上,下体渗血,神志不清。现场只有一套女式蕾丝短裙及一个女式手提包,一双女式高跟鞋。宾馆负责人已报警,所有在场物件被警方取走。该患者病情危重,需立即开放绿色通道抢救。”
我配合阿虎把病人移到床上,拉上帘子,开始查体。
“病人呼吸微弱,双瞳等大等圆,心电监护显示血压稍低,心率偏快。”
掀开她身上裹着的被单,她双乳上明显的抓痕触目惊心,胸口上一朵茉莉花纹身的地方破溃出血,周边是深深浅浅的牙印。
“姐,这胸得有D了吧。”实习生小妹一边上静脉通路,一边悄声对我说。我瞪了她一眼,她便不吭声了。
病人长得非常漂亮,深栗色的齐肩长发随意卷着,皮肤是雪一般的白。“患者胸部有多处抓痕,腹部皮肤无破损,无外伤。下体,啊!”我往下翻开被单,不经意叫出了声。实习小妹看了一眼,也捂住了嘴巴。
患者的下体是男性生殖器。我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个渴望变成女人的男人。
给他翻过身,检查后背,发现他的肛门重度撕裂,周围结了暗红色的痂,中间还有丝丝的鲜红色血液往外渗。
“立即呼叫肛肠科会诊!所有的能做的传染病监测都得做。”
报告一出,显示患者艾滋病、丙肝、乙肝、肺结核、梅毒均为阳性。肛肠科会诊后告知:肛门重度撕裂伤,里面已经破得一塌糊涂了。这次昏迷,极有可能是肛门细菌入血上行,长期多次的继发感染引起的。
在急速扩容消炎补液后,患者慢慢苏醒过来,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医生,我没钱。”
“医院给你开了绿色通道,所有的费用都由医院垫着,你别多想,先治病,一切等病好了再说,”我安慰他说,“下面还疼吗?”
他点了点头。
“你放心,现在已经在给你消炎了,等再过两天炎症控制住了,肛肠科医生会把裂了的地方缝起来,就不会那么疼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病例首页名字一栏写着的“无名氏A”划去。
“茉莉。”见我狐疑的眼神,他改口说:“马小伟。”
二
马小伟从普通病房转移到隔离病房后,警察来了,我给他们每人发了两个外科口罩。他们似乎猜到了什么,带上口罩,跟着我进入隔离病房。
“宾馆老板说,你们定了三天的房间。订房的是四个男人,只定了一间房。
是吗?”警察问他。
马小伟点了点头。
“多少钱?”
马小伟没说话。
“这次收了多少钱?”警察提高了八个音度。
“本来说好是一个人3000的,但最后,他们一分钱都没给我。”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听不到。
警察刷刷刷地在笔记上写些什么。“好了,你先好好养病,你现在这情况也没办法做很详细的笔录。等你出院了再说吧。”
末了,警察拿出一个女式包,递给马小伟:“这个是在宾馆里发现的,里头有你的身份证,你再看看有没有少什么?”马小伟打开紫色的流苏包,看了看,摇了摇头。
送警察出病房后,我问他们,能联系到马小伟的家人吗,他现在的状况需要人照顾,下不了床,自己都解不了大便。
“我们之前联系到他的家人了,第一个电话打去说他们儿子早死了,第二个电话打去说别再来烦了,第三个电话关机,基本没什么用。待会我把他爸爸电话写给你们,你再试试吧。”
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警察和急诊科医生都比较熟,本来欲言又止的我,又多问了一句。
“马小伟说,那些跟他谈好价的人最后都没给他钱,这算不算强奸?”
“没有男人对男人的这方面规定啊,退一万步讲,他们这也算‘卖淫嫖娼’,只是‘嫖娼者’事后赖账而已。”警察回答。
无名的火一下子从我心里蹭出来。
“那他受那么多苦算在谁头上?”
“难道不是咎由自取吗?”
我愣在原地,看警察远去的身影,总觉得就算是卖身,他也不该受这等苦。
三
手上捏着警察写给我的号码,我拿着科室的座机拨打过去。电话通了。
“你好,我这里是市中心医院,请问你是马小伟家属吗?”
“什么事情?”
“马小伟情况危急,在我们医院急诊抢救室,请您立即过来一趟行吗?”短暂的沉默后,对方回答:“这个不男不女的不是我儿子,让他死好了。早点死早点好。你们也不要救了。”说完就挂了。
图 | 电影《人生密密缝》剧照
我的心往下沉,似乎掉进了一个深渊,一阵阵的无力感几乎把我湮灭。
急诊室门口出现四五个姑娘,浓妆淡抹,倚着身子问分诊台:“有没有一个叫茉莉的姑娘住在这儿?”
分诊台查了一下病例,告诉她们没有叫茉莉的。
“那叫马小伟的呢?”
“左手进去第三间,隔离病房。你们要带防护口罩才能进去。”
“铭铭,有人来看马小伟!”分诊台扯着嗓子跟我打了声招呼。
我给她们戴好口罩后,领着她们进入病房。
一进病房带头的女子就开始骂:“你说你是不是猪,叫你这几个人不能接不能接,上次玫瑰就已经吃过他们的亏了,后面闹到派出所,人家说,法律规定这不算强奸。”
马小伟见到自己的朋友,眼睛里出现一点光亮。
“百合,你不知道,我妹妹想去学一个外国的英语课程,报名费就要7000。我想着我没那么多钱,就赌一把试试。”
“你可以跟我们借啊,姐妹们东拼西凑一点,可以的。”后面一个男声冒出来,我诧异地看向他。
原来他们跟马小伟一样,都是边缘化的男人,除了有些声音和生殖器还未处理的个例,外表看着跟女人一模一样。
“上次家里造房子跟姐妹们借了3万都才刚还清,咋好意思再开口啊。”
几个人在病房了说了许久。末了,带头的女子瞥了我一眼,偷偷塞给马小伟几百块钱,轻声说:“你自己买点好吃好喝的,别给医生看见,否则要拿去抵医药费的。”
我假装没看见,从病房里走出来,轻轻带上了门。
四
因为肛门撕裂,马小伟无法大便,他刻意吃得很少。每天,我会带一些医院食堂的稀饭和煮得很烂的菜给他,他都只吃两口。
“饿吗?吃那么少。”我不忍心问他。
“不饿,每天挂那么多水抵饿着呢,”他低着头说,“医生你放心,等我好了出院了,能挣钱了,医药费我肯定会补上的。”
看着他每天念叨医药费的事,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其实,医药费倒是其次,医院里头的绿色通道一直为他开放。真正的问题在于,马小伟的情况不乐观,他肛门里头的炎症还未完全消除,还需要做一个手术把里头的烂肉割了,才能出院。
牵扯到手术,事情就变得复杂了。最基本的一点是,至少要有家属签字。
我给他父亲又打了几次电话,告知他儿子的手术事宜、需要陪护事宜,但回复的都是差不多的,大意就是,让他死好了,不用救了。再后来,索性关机了。
和马小伟熟络后,我问他为什么做这行。
他说自己从小就想当女人,喜欢穿裙子,但家里没钱,做不了变性手术,知道这行来钱快,就做起来了。他的胸是一个客户出钱给他做的,用的是最好的硅胶,按照客户的要求,D罩杯,胸口上纹一朵小小的茉莉花。
他啪啦一下翻出紫色流苏包,倒出各种瓶瓶罐罐,“这个是吃艾滋病的。”“这个是吃肺结核的。”“这个,对,就是这个,每天都要吃,否则喉结又会出来的。”我狐疑的拿过来一看,药物成分上写着:植物雌激素。
图 | 电影《人生密密缝》剧照
“等我好了,把妹妹的培训班学费挣够了,再挣点钱,做个人工阴道,我就能做真正的女人了。”
他的眼里放出光来。
马小伟家里有四个孩子,他排行老三,前头有两个哥哥,后头有个妹妹,因为家里贫穷,初中毕业后,家里就没让他再读书了。
“那你的哥哥们和妹妹呢?”
“我小妹在读大学呢,是我们家最有出息的了,回回都能考县里第一名。当时我爸妈硬不让她读书,我妹这么好的成绩不能不读啊,我就跟我爸妈保证说,只要我供得起小妹读书,他们谁都不能拦着。”
马小伟自豪地说,这是我供小妹读书的第10年了,小妹很争气,每年都拿三好学生。
“我大哥小学毕业后就去钢筋厂里打工了,被机器轧断了右手,现在也只能做些轻松的手工活,刚好能够养活自己。二哥几年前打架把一个河南人砍死了,现在还在牢里呢。”
我听着马小伟慢慢说着,他一脸平静,似乎在讲一个路人甲的故事。
“那天听你们朋友说,你家里造房子了?”我把我的疑惑一个一个抛给他。
“家里的土屋一到下雨天漏水就漏得特别厉害,上上个月下暴雨,屋角直接就掉了一块。我哥偷偷打电话跟我说的时候家里都满大水了,我就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又借了点,给家里造了栋两层楼的房子,这样我爸妈我哥也能住好点。”
马小伟认真地说着,眼神清澈似孩童一般。当他说起父母的不易,眼里又流露出悲伤。
“你爸妈对你好吗?”问这话的时候,我直盯着自己穿在脚上的黑色软皮鞋,我不敢抬头看他,深怕他从我眼里看到那个我不忍告知他的真相。
“我爸妈对我挺好的。不过两年前,跟我一起出来打工的老乡回家探亲时,跟我爸说了我的情况后,我爸就崩溃了。他知道我每个月寄给家里和妹妹的钱是这么来的后,就没再给我打过电话,也不允许我哥我妈和我联系。”
说起父亲,马小伟的眼神黯淡下去,转瞬又恢复了平静。
“去年我爸来找我,当时的胸部手术已经做完了,不是私密的人基本看不出来我是男的。可我爸一眼就认出了我,在火车站呢,直接就扯着我的长头发把我往死里打,当时还好几个路人劝着,否则当场可能就被他打死了。”
“他不理解,可那又怎样呢?钱还得继续挣,日子也得照样过。”这句话,似乎是对我说的,但更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那次聊天很沉重,我似乎在冰面上行走,没有去路,也无法回头。说出口的每个字,我都很小心,深怕冰碎了,马小伟就会掉进冰里头,承受彻骨的冷和疼。
五
马小伟住院的第五天,外科主任来查房。
对于开绿色通道的病人,院里总是特别重视,关于马小伟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主任亲自跟他谈。主任告诉马小伟,现在他的情况需要手术,但不是危急生命的择期手术必须要有家属在场陪护并且签字。如何把家里人叫来签字,需要马小伟自己想想办法。
主任还说,手术后,他的情况基本能够治愈,但不能再做之前同类工作,如果再次复发,凶不可测。马小伟说,行,我想想。
当天晚上,凌晨3点左右,马小伟失踪了,用抢救室常用的术语说是“逃走了”。基本所有的绿色通道病人在治疗得差不多的时候,都会选择在夜深人静、医护人员最忙的时候离开医院。这些病人大都没钱,进了医院,病好得差不多,就该走了,反正所有的费用医院已经出了。
我们从监控里看到他穿着病员服、带着口罩消失在大门口。而当时的抢救室,一半的医务人员在抢救一例急性心肌梗死、心跳呼吸骤停的患者,另外一半在抢救一例胸廓被西瓜刀砍成两半的失血性休克患者。
他就这样,消失在医院的监控探头的视野里,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像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我的工作还在继续,接收各种各样的急症病人,每天上班忙得像打仗,下了班骨头跟散架似的,无暇再去牵挂什么。只是偶尔会想起马小伟。
两周后的一天,伴随120的鸣笛声,我起身跑到门口迎接病人,看到一张熟悉的脸,认出那是马小伟。
躺在担架上的他已经奄奄一息。随车医生说,是他自己打的120,在出租房里接到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这个病人不行了,立即叫麻醉科插管,呼吸机到位,抢救!”我一边推着床,一边小跑,一边高声呼喊我的同事。
马小伟突然用力的抓起我推车的手,摇头,眼泪从眼眶里缓缓流下。
“怎么了?”我俯下声听他说。
“不……抢……救……”我听见他轻轻地说。
一时间我红了眼,不抢救,必死无疑。
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说:“会……破……的。”
这时,我才发现,那天的马小伟特别漂亮,穿了一件浅紫色的长袖旗袍,胸部特别挺,还化了个淡妆。
他是做好准备的。
我擦去滴下的泪,把放弃抢救书拿给马小伟,他用了最后一口气,按下了自己的手印,然后闭上眼睛,嘴角弯起了弧度。收拾他的随身物品时,我看见了一张7000元的汇款票据,转账人是马小伟,收款人是马小英。
拿到死亡证明,在最后一栏,我看到他的个人信息:“马小伟,男,1990年出生。”
那个“男”字格外醒目,他和这个字抗争那么久,最终还是失败了。
作者孙铭铭,现为医务工作者
微信编辑|王大鹏
简书运营|韩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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