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先生"二字,一般常和文房四宝,诗书字画联系在一起。但是"先生"和木板车联系在一起,在那个奇怪的年代却一点也不奇怪!
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过后,我们家住的不平路小学门口停了一辆木板车,车的主人是刚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车先生。车先生原来是不平路小学的教导主任。高高的个头,高高的额头,高高的鼻梁上架了一付黑边眼镜。听说他是西南联大的高才生,参加过民国政府军队,并在抗日战争中负过伤,后来因战乱,颠沛流离到了贵阳。他脾气倔犟,直言快语,爱针砭时弊。常常听见他在教导处声色俱厉地批评一些工作马虎的教职工。他对教学管理很严,教师,学生都非常怕他。也许正是如此,难免有悖上级,得罪下级,又有些历史问题,反右运动中自然难逃厄运。先被批判斗争,撤职审查,后来被开除公职,由街道公安派出所管制劳动。当年车先生已经四十多岁了,要养家糊口,只得去拉板车为生.。
每天清晨天还没亮, 先生就戴顶草帽拉着板车出去了,往往是到天黑了才回家。一天清早,我肚子不好,起床去学校的公厕解手。我路过他家窗前,看到屋里灯已亮了, 听见他爱人说: "这样早出去又没活做,何不多睡一会等天亮了再出去。""哎!早点走,免得看到熟人,没活就在车上靠靠,车先生低声说: "有一天遇见侄儿王恩,他居然装不认识我!" "人家可能没看见你嘛!""咋个没看见? 和我面对面走过!" "哎! 不认就不认算了,他走他的路,你拉你的车。"车先生长叹到: "世态炎凉啊,自家的亲人都不认了! " 慢慢地车先生黑了,瘦了,原本还整洁的中山装被汗水咬成了斑灰色,肩膀上和裤腿处打了好些补丁。开始我们都怕见到他,心里总为他难受。随着时间一长,作为车先生痛苦谋生的木板车却成了我们院子里一大群小伙伴的娱乐用具。
一到傍晚,一声声口哨,小伙伴们就聚集到学校大门口,七手八脚地把拴在车轮上的铁链子解开,大家拉着板车在学校操场上跑。大伙伴拉车,小伙伴们坐车,板车绕着操场转,一会儿板车前面抬高,一会儿板车又降低,一会儿慢一会儿快,搞得小伙伴们在车上妈妈娘娘地喊,欢天喜地的叫,在那个缺少娱乐的年代,拉车先生的木板车就成了我 们最好的娱乐方式。 车先生听见操场上闹,就知道板车被我们乱拉了,他先是在窗前喊: “小娃娃些玩是玩,不要搞坏我的车子哈!”见我们嬉嬉哈哈越拉越快,就跑出来大声喊:"小鬼崽些,不要拉得太快,要注意安全!万一出事情,他们又要给我莫须有的罪名 !"
年复一年车先生脾气渐渐变坏,经常喝酒发疯。一天,他又在家里喝酒骂人,急得他老婆赶快把门窗关上,怕别人听见。但是他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你们要我死,休想,老子还要提意见,提点意见,你们就怕了!?"还是从窗子缝隙中暴发出来。车先生拉着木板车渐渐地衰老,而我们也玩着木板车慢慢地长大。
一天,我和几个同学看见几个木板车在艰难地爬坡,我一眼就认出了车先生的板车,我赶紧和同学们一起去帮他拉,但车先生却示意我们去帮助别的板车。他不要我们帮助,一个人吃力地爬坡。我还是偷偷地在车后帮他推,这时,我才清楚地看到一根帆布带紧紧勒进他的肩膀,身体像弓一样朝下弯着。布满青筋的双腿一步一步移动,蚯蚓一样的青筋在双腿上游动,随时像要爆裂似的.......
车先生虽生活得悲催,但却乐于助人,哪家有困难,他送不了钱物,就出力相助。记得外公去世,在料峭春寒中,他不但用板车帮我们把墓碑拉到山下,还亲手和"土公子"(专门从事安葬的人)把石碑抬上山。令老母亲至今还念念不忘!
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我被迫去边远县份的边远农村当知青了。过几年回家探亲,不见学校门口的木板车,就问母亲,母亲直叹气: "文化大革命中,车先生被打成"牛鬼蛇神",又是批斗, 又被关押,最后一家人被遣送到又边远又贫困的农村劳动改造去了,他们一走就是好几年,死活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我真想看到车先生的木板车,我知道板车在先生就在,他高大的身体不会倒下!如今连木板车都不准他拉了,我真担心他能否熬过那颠倒黑白的岁月!
(此文发表在2013年6月18日贵州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