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童年》第三章:一封陌生人的来信

吴新浩已经出差一个星期了。滴滴一岁多了,吴新浩有一半时间都在出差。时间长了,周晴反倒习惯了他不在家的日子,大不了晚上开着灯睡。周晴自己也觉得好笑,什么时候把吴新浩和灯划上了等号。

周晴答应给父亲买个智能手机,可是她现在没有上班了,囊中羞涩,她好多次蹭到吴新浩跟前就是开不了口。吴新浩跟她谈恋爱开始就不断地给她家里贴钱,结婚后好几年也一直处于这样的状态。今天是父亲的烂债,明天是母亲的看病,后天是哥哥借钱,还有家里的开销,她不记得在吴新浩跟前说过多少次“这是最后一次”了,不过只要她家里有难处,吴新浩都慷慨解囊。现在父母他们经济上也都过得去了,她本可以不用再给钱了,可是作为女儿的孝心,多少是要买些东西的吧。

再说了,她想通过买东西让父母知道,即使她不上班了,她也是不缺钱的。可是最近几个月,她缺钱,还缺的要命。刚开始不上班的时候,她的工资卡里有钱,再后来吴新浩会不定期地给她足够的生活费,根本不需要她张嘴。最近连着有四个月了,吴新浩都没有主动说给她钱,每次都是她毫无底气地说“哎,给我转点钱吧”,那感觉差劲极了。父亲好几次打电话谈到她的工作问题,每次她都快速转换话题,她当然明白父亲在担心她。

吴新浩出差的前一天晚上,她早早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滴滴也配合地比较好,早早地睡了。她又到书房里,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吴新浩旁边,拿着手机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心里一直盘算着怎么张口。

“哎,那个,我、我想给我爸买个手机。”周晴眼睛没有离开手机屏幕,嘴巴嗫嚅道。吴新浩仍旧在看手机,没有回话。周晴抬起头,看了看吴新浩,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又重新说了一遍,吴新浩仍旧没有从手机上离开,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房租都快交不起了,还买什么手机”。周晴当然不相信吴新浩的话,年初的时候他接了个大单,这周晴是清楚的。

周晴没有再说什么,她起身走向了卧室,她狠狠地把门甩了一下,当门和门框快要因为用力碰撞发出“咣”的一声时,她又用力拉住了门,同时松了一口气,扭头朝床上看了看。她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心里无比的悲凉。从微弱的小灯的光里,她仔细端详着滴滴的脸,那是一张无忧无虑的没有经过岁月雕琢的脸,那是一张她应该也曾有过的脸吧。就在这时,滴滴发出了一声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或许,她梦到吃棒棒糖了吧。

那一晚上,周晴闭着眼,却一直没有睡着,她好像期待着什么。吴新浩进卧室直接躺下了,滴滴在他们中间睡得很香,很快,吴新浩也开始均匀地打鼾。吴新浩是凌晨四点半离开家的,周晴依然闭着眼躺着,可是她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吴新浩出差的这一个星期里,每天会打电话,有时候两个,有时候三四个,她一个都没有接。

这一个星期她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妈妈很坚决地说不让给父亲买智能手机,她说父亲总是丢三落四。她松了一口气,知女莫若母呀。

她是在看到吴新浩的一条朋友圈发的信息之后开始接他的电话的。朋友圈里吴新浩说:又喝醉了,可是即使醉着也得负起责任。她仿佛看见吴新浩烂醉如泥地嚎啕大哭。于是,她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开始接他的电话了,她又开始想念他的好。

点点还是老样子,每天都要以她的方式气人;她和点点也还是老样子,每天都要发生几次唇枪舌战,大多数情况下以她的大发雷霆或拳打脚踢告终。滴滴没有出生以前,她很少打点点,即便是责骂之后也会伤心流泪,现在对点点,脚手并用她还嫌不解气。

这一星期里,周晴还是淡忘不了点点“拿”小店钱这件事情,好几次还是忍不住在训斥点点的时候又翻出旧帐。或许她要记一辈子了。她不能给吴新浩诉说这种思想,他会认为她小题大做;如果婆婆知道了,肯定鼻子里哼一下,再讲一堆她不爱听的话来说,大致就是管的太松了;如果母亲知道了,肯定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小孩子嘛”;她不愿意让她们知道这件事情,心理上她一直有种优越感在作祟;可是现在这种优越感因为点点的这件事情被打破了,不仅打破了,而且让她从原来的优越感降到了自卑羞耻感。原本这种优越感让她全职的生活有了某种寄托,现在她却被深深的挫败感包围着。

趁滴滴睡个回笼觉,周晴赶紧小步跑向厨房,准备中午的饭菜。她一边听着书,一边择着菜。今天她听的是《陈丹青聊鲁迅》,在她看来,写法另类却新奇,人家都是想看到想象中的或宣传中的鲁迅,陈丹青却想看到真实的或说有趣的鲁迅。而通过陈丹青,鲁迅在她心里也鲜活了起来。她正听到鲁迅关于《死》这篇文章中的那句最出名的话的时候,电话在她的裤袋里震动了起来。

她慢吞吞地用抹布擦了手,掏出手机,她原本以为是吴新浩,却是邬梅。最近,邬梅隔三差五地总会给她打电话,大多数都是没有任何目的的闲聊。她总猜想邬梅遇到了什么大麻烦,只是人家不说,她总不能先开口。

“干嘛呢?周末不会也窝在家里吧!”邬梅问道。“大的去学校参加培训去了,小的在睡觉,我做保姆。”周晴说着已经坐在了沙发上。“你看你多好呀,两个孩子都在跟前,我现在想想他们在跟前的日子觉得太短了,大的今年大一了,小的高中住校,一周只有三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在学校门口见上一面。我天天打交道的都是人家家的孩子。”提到孩子,邬梅有种失去的失落感。

“哦,对了,我已经按你的要求把信寄出去了,你仔细观察呀!”邬梅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她还是没有改掉这个一惊一乍的毛病。“好的,谢谢呀。好多年没有寄过信了,都不知道哪里买邮票、哪里寄信了,我们现在住的地方我都没有见到有一个邮筒,上次跟点点一起找吃饭的地方的时候,看到一个中国邮政的小店,那时候点点天天追着我问‘什么是邮票’,他们正在学习邮票,我就给她买了一张六角邮票,她兴奋了好久呢!”周晴突然想到这件事情,那时候她刚刚怀孕,点点在她眼里还是个惹人疼爱的孩子。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周晴赶紧挂了电话,一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门口。她压低声音没好气地说训斥站在门口的点点:“给你说了多少遍了,敲门不要那么大力,打算把门敲个洞吗?妹妹睡了。”点点讪讪地笑了笑,没有说话,缩手缩脚地往屋里走。

“手里拿着什么?”周晴看见点点手里提了个黑色的塑料袋,鬼鬼祟祟地,竟然也忘记了滴滴睡觉这件事情,吼道。“妈妈,我说了你不骂我好不好?”点点祈求道。周晴猜道:“是不是又是仓鼠?”点点笑着点了点头。“你赶紧给我扔出去,越远越好。”一听到仓鼠,周晴的火气就不请自来。如果周晴没有记错,这已经是第五只仓鼠了。

自从第一只仓鼠进到家里,已经有快两年的时间了。一天,周晴去接点点放学,一个小女孩在操场上看见只小仓鼠,但是她不敢摸,就让点点帮她逮住了,最后自然由于她不敢摸这个缘故,小仓鼠就属于点点了。本来周晴不同意养这些鼠类,毕竟存在着安全隐患及卫生问题,可是点点哪里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见周晴不同意,就让周晴打电话给吴新浩,要求全家投票。吴新浩当然是同意了的,周晴已经知道答案了。点点对各种小动物的喜欢肯定是遗传了吴新浩的基因,加上儿童的天性。小仓鼠在点点和爸爸的精心照料下,变得特别可爱,周晴尤其喜欢它吃瓜子的样子,只是她从来不喂养它,心底里还是存着几分恐惧。后来,吴新浩出差了,点点有了新欢,那天周晴发现原来胖乎乎的小仓鼠被点点饿的瘦了一大圈,她不得不负担起了小仓鼠的衣食起居,她怕吴新浩回来她没有办法交差,因为点点把仓鼠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吴新浩。可是最近点点又开始疯狂起来,隔三差五地带着仓鼠回家。第二只带回来的时候,点点说是同学买了一只没有看见是个独眼,同学不要了,她总不能见死不救,周晴只好夸她有爱心,并借此告诉她,如果以后遇到残疾人,一定要有爱心,因为残缺,他们本来就承受了很多不幸。第三只带回来的时候,点点说同学不想养了,问了一圈也没有人接手,她如果不接收小仓鼠的命运就是死路一条。第四只周晴也不知道她什么带回来的,那天周晴正在做饭,听见“咔嚓咔嚓”的声音,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是仓鼠在那里啃桌子腿磨牙,赶紧找了个塑料盒把它罩在了那里等着点点回来发落,可是她仔细看,发现这只仓鼠她从来没有见过,去点点房间一数,已经四只仓鼠了。

“妈妈,我没有花钱,这都是同学不要了,白送给我的。你看,好可爱呀。”点点说着打开袋子,讨好周晴。“拿开,我不看,哪个同学给你的,你再送回给人家,要不然等你上学的时候我全给你扔了,妹妹还小,这东西对她太危险了。”周晴不容分说。点点不吭声了,脸上却是一副不屑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点点说:“你就爱我妹妹,每次我弄点什么你都说,我说养条狗,你说妹妹小,我养仓鼠,你怕咬她,你到底有没有爱我?你还说我不喜欢她,让我怎么喜欢她!”周晴愣在了那里,气得说不出话来。什么时候点点有了这样的感觉,明明是她做的事情不对,竟然还反咬一口。

“吴悦典,过分了啊?我只是顺带说一下,你不好好上学,天天养这些东西,又有传染病,我说你两句,你还扯到妹妹身上了。”周晴的脾气又给勾了起来,她一边训斥着点点,一边在点点头上拍打了几下。点点满含泪珠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啪”的一声关上了,随后是“哇哇”的啼哭声。周晴也顾不上点点,赶紧跑到卧室去哄滴滴。

抱着滴滴,周晴心里懊恼不已,已经容忍四个仓鼠了,何必为第五个大发雷霆呢!可是如果容忍了第五个,是不是就有第六个、第七个、无数个来侵犯她呢!哎,她越来越受不了点点了。

本来高高兴兴地给点点做了鱼皮角,本来可以听到点点幸福的尖叫声之后的“老妈你真好”,现在却成了一顿争吵。要不是滴滴的哭声制止了她,接下来她肯定会大声拍点点的卧室门,怒目圆睁地训斥她:“你有什么资格关门?”想到这里,周晴不自觉地流下了眼泪,心里默念着“我这个不合格的母亲呀”。

再次哄睡了滴滴,她轻轻敲响点点的门,点点没有开门,任凭她在外面敲门,门丝毫不动。她急忙去自己的卧室找来钥匙,就那几步路的功夫,她脑海里出现了无数个画面。拿到钥匙后,手抖得钥匙硬是插不到孔里。门终于开了,只见点点躺在床上,被子蒙着头睡着了,地上还爬了一只白色的小仓鼠。

周晴轻轻地推了推点点,点点睁开眼,眼角还有泪痕,看到周晴,又抽抽泣泣地哭了起来。她双手伸开抱住了点点,感受着小身板一耸一耸的震动,等了一会儿,说道:“好了,不哭了,马上要迟到了,今天妈妈给你做的鱼皮角。”点点立马破涕为笑,一咕噜下了床。周晴摇了摇头,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每回生气一定要少吃一顿饭,以对家人表示“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哪像点点这样没有一点骨气,一份鱼皮角就欢天喜地地把什么烦恼都抛之脑后了。周晴在后面撵着说“小白鼠出来了”。

“妈妈,你知道吗?同学之所以把仓鼠送给我,是因为老师在班上说了,如果发现谁再养仓鼠,就要请家长。那些同学之所以把仓鼠带到学校,就是因为不想让妈妈知道养了仓鼠呀,所以他们才都送给我的,还羡慕我有一个好妈妈。”点点一口一个饺子地塞进嘴里,还不忘跟妈妈解释。

周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边催促着点点快点吃,边扭头擦拭眼泪。这一句“好妈妈”点点已经很久不说了。上次她带点点去以前的同事家里做客,回来的路上,点点告诉她,你简直可以当阿姨的妈妈,又胖又丑还有那么多白头发。那一句话,周晴在心里念叨了又念叨,就是忘不了。自从生了滴滴以后,她爆长了二十斤,由于晚上睡不好觉,白头发越来越多,脾气越来越大,自然面目也就狰狞了。可是俗话不是说“儿不嫌母丑”嘛,点点竟然这么恶毒地攻击她。可是她也知道这是事实,点点所说的事实伤害了她,可是她也知道点点是在有意地刺激她,因为她对她不满。

周五下午放学的时候,点点像往常那样拿着一份报纸回来,不一样的是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先把报纸给放在桌子上,而是拿着报纸进了自己的房间,然后又拿着报纸出来了。这一切周晴都看在眼里,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晚上直到点点睡着,周晴都在等待着,她也不知道等待着什么,或许点点会跟她谈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除了点点睡梦里依然说着听不清楚的梦话。是的,她应该清楚点点不会这么快跟她谈,点点早就是心里能藏住事儿的大孩子了,这从好多生活琐事上就看的出来。有一次郭玲玲来家里玩,两个人在卧室里玩着玩着发生了争执,周晴想干涉的时候,点点坚决地说“小孩子的事情大人不要插手”,最后郭玲玲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周晴问点点发生了什么事情,点点就是闭口不谈,后来也没有谈过。还比如,坚决不让周晴看她洗澡,坚决不让周晴看她的作文,提起班上发生的一些事情的时候会主动把同学姓名隐藏。她再也不是那个什么话、什么事都愿意分享给妈妈的点点了。

周晴还是按耐不住地在点点睡了之后,翻找了点点的房间。信就在抽屉里安静地躺着,显然点点已经看过了。邬梅的字倒是长进了不少,有点意气风发,有点飞扬跋扈,周晴不禁有点担心点点能不能全部看懂!

信的内容和她写给邬梅的一模一样,是这样的:

亲爱的点点,

你一定看到信封上的“私密”两个字了吧!她表示着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是不可以让第三个人知道的,即使是爸爸或妈妈。你一定很奇怪收到了这封信,因为你并不认识我,说实在的,我也不是很了解你。如果我说我是上天派来问候你的天使,我想你是不会相信的,你已经过了这种相信童话或神话的年龄,你甚至会说“什么‘鸟人’”,这是你们现在这个年龄的话语,天使和鸟人等同,虽然我不认同,但是我觉得挺有想象力的。我知道你现在十一岁了,进入了人生第二个非常重要的事情:青春期。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们和外界的联系还主要是通信和电报,我很喜欢那种方式,所以也选择这种方式来跟你交流。或许你心里会笑话我,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老土,如果你有这样的想法,你可能真的还没有领略到书信之美,它会让你有所期盼、有所等待。就比如现在,我搁笔了,你猜我下封信会谈些什么?我想收到下封信之前你应该都会期盼着、思考着吧。

                                                                                                          你的神秘人朋友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周晴就开始叫点点起床。虽然是周末,但是有两个培训班等着点点。一个是她爱的画画班,一个是被逼迫着参加的跆拳道。周晴总是说“德智体美劳综合发展”,“体”绝对不能少,为了锻炼这个“体”,周晴以前可是没有少下功夫,可是怎么都抵不过Ipad的魅力。现在有了滴滴,她的时间太紧了,也就放松了对点点的体育锻炼。前一阵子,小区的跆拳道馆和管理处举行了一个免费的跆拳道学习活动,免费招生三十名学生,在征得点点的同意后周晴及时报了名,可是几节课之后,点点说不想去了。为了避免上周磨磨蹭蹭迟到,今天她特意提早半个小时叫点点起床,点点先是不答应,周晴叫的急了,点点索性把头蒙了起来,这惹得周晴一下子脾气来了,一把掀开点点的被子,硬是把点点拉了起来。

点点起来之后,不去洗脸,不去刷牙,不去换衣服,就那样拧着两只手,站着不动。周晴的声音一波高过一波,可是都不行,点点就是不动,她像是决心要赢了这次战争似的。周晴口干舌燥,点点依然纹丝不动,周晴终于忍不住抬起脚,照着点点的屁股踢了过去,点点一个趔趄,可是还是不动,眼泪“啪啪啪”地落了下来,然后是放声嚎啕大哭。

周晴早已把惊醒了的滴滴抱在了手上,不断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心急如焚。如果点点再这样哭下去,肯定是去不了练跆拳道了。她不愿意服软,那么她的气白生了,点点的打也白挨了。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刚刚睡眼朦胧的滴滴已经清醒了,目光不断在点点和妈妈身上切换,更多的是在看着姐姐笑。

八点五十分的时候,点点还在哭,哭累了就抽泣一会儿,继续哭。周晴的心在那一瞬间就突然放下了,不去就不去吧。但是一种深深地挫败感也袭击了她坚硬的心,她的泪就那样流了下来。滴滴看着妈妈流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可是点点突然停止了哭声。周晴一边抹眼泪,一边抱紧滴滴拍打着她的背,同时跟点点说:“今天不去练了,我马上给你请假,你洗脸刷牙吃饭去吧。”点点怔了一下,就走进了洗手间。周晴突然想起来吴新浩说过的话“你能用眼泪制止点点也是好的”。

九点十五分的时候,点点吃完了最后一颗葡萄,跟妈妈说:“妈妈,我想我还是去练跆拳道吧。”“不想去就不去吧。”这是此刻周晴的真心话。“反正你要求我周末要运动三个小时,这也算哦。”点点已经走到了门外,还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这一场权利之争就这样结束了。

等点点出了门,周晴也赶紧给滴滴喂饭,带她出门玩。自从不上班之后,周晴越来越喜欢独处,看看书,写写字,挺好。有了滴滴之后,她又要重新开始和人打交道,不过都是些老太太们、带孩子的老太太们。小区花园成了她生活的中心,每天至少有两三个小时的时间花在里面。

周晴带着滴滴爬上了小区会所四楼的跆拳道馆,一眼就看见了点点。在队伍里,她有些突兀,因为高高的个子。周晴好像有点明白了点点不愿意来上课的原因。当时要求是6-12岁的孩子,而十一岁的点点已经快一米五了,大一点的女孩子就点点一个,这样想来无形中给了点点压力。只是她觉得这种压力形不成拒绝的理由。点点不想在训练的时候看到周晴,她说那是监督,所以周晴只是偷偷地瞄了几眼就走了。

她带着滴滴在空中花园的小广场玩,已经有很多老太太带着孙子、外孙出来玩了,有的是爷爷奶奶,有的是外公外婆,有的是保姆,各种各样的小车和各个月龄层的宝宝们在小广场上尽情欢乐。平时都是爷爷奶奶保姆带着的孩子,周末的时候有些会由父母带出来,而周晴主要是通过孩子来辨认“哦,原来他们是一家人呀”。小区里有两大群体,一个以孩子为中心的群体,另一个就是以轮椅上的老人为中心的群体。自然,周晴属于第一个群体,她又不属于这个群体。今天她没有碰到一个年轻的父母,倒是来了两个以前没有见过的老人面孔。周晴见了老人都会礼貌性地打招呼,碰到拿不准年龄的,她就会让滴滴去叫人家领着的孩子“哥哥呀、姐姐呀、弟弟呀、妹妹呀”。满头花白的老太太问:“你带孩子呢?婆婆呢?”“婆婆快七十了,身体不好,带不了。”这是周晴对外的官方说辞,得体大方。“那你不上班呀?”“不上。”“那你的孩子有福气,比我们这些老东西带得好。”“哪里会!”“你们住哪一栋呀?”老太太又问。周晴继续笑着回答:“2栋。”“哪一层呀?”周晴略微皱了一下眉,说道:“15。”老太太继续问道:“家里多大平方呀?”周晴看了看滴滴,坐在车里安静着呢,她晃了晃车子,滴滴还是安静地坐在那里,正出神地看着旁边车上的小男孩玩手里的小汽车玩具。周晴有点不情愿地回答道:“一百多吧!”“租的买的?”老太太完全没有理会周晴脸上表现出的不悦。周晴继续被动地回答道:“租的。”“那租金多少呀?”老头子接上了话。“两三千吧。”“哎呀,那你的老公工资不低呀,干什么的呀?”老头子继续接着问,同时老太太也问了个问题“你们住几个人呀?”周晴有点招架不住这两个老人的查户口,又不能太过于失礼,只好把手机掏了出来,假装“喂、喂”地走开了,一边挤出笑容跟老头老太太说“拜拜”,紧接着嘴里嘀咕着“烦人的查户口”。

十五岁周晴就从家里出来上学了,十九岁考上大学,离家千里远,毕业后又到另外一个千里远的地方上班,在这里结婚、生子,一直工作着,直到三年前工作累了,又遇到了职业的天花板,于是辞职在家。成年后,她除了和自己父母、公婆 打交道外,很少和这些老年人打招呼,她一点也适应不了他们毫不顾忌地探取别人的隐私的这种恶劣行为。前一阵子,她一个人抱着滴滴出来的时候,放眼望去,全部是陌生的脸庞,心里被异乡的孤独包围,她无数次怀念远方的家乡。如果在家乡,出门碰到的都是熟人,大娘二叔三婶儿一喊,三两句家常的话,总是含着温情。

刚才的那一幕让她对这种想法产生了怀疑,那老头老太太不就是家里大娘二叔三婶儿的缩影嘛,刚开始的时候他们让你觉得亲切,终于有个说话的人,能驱除你的一点点孤寂,可是随着问话的深入,你发现他们没有驱除你的任何孤独,反而还带来了厌恶。她也突然想起来家里七大姑八大姨的嚼舌头的事儿了。要是能只拥有家乡的那种温情、异乡的宁静该有多好!

自从不上班之后,原来的同事日渐疏远,慢慢地联系频率由一周一次变为一月一次,又变为季度、年,终于失去了联系。她生了孩子这么重大的事情,她都没有告诉他们。这所有的人里面,失去和何文的联系让她最痛心,十年的感情,从原来的不熟悉、看不惯到后面的无话可说,每次一起理发的时候,何文细软的头发总是早早了事,不得不等她的又厚又粗的头发,每次外出旅游的时候总是吵吵嚷嚷,感情却又进一步,可是自从她不上班以来,谈话越来越不开心,一个喜欢谈影视八卦,一个喜欢谈家长里短,自然谈不下去。

其实,即便是何文,对周晴应该也是不了解的吧。周晴的性格里,有太多说不出口的东西,这一点她是羡慕宋芳的。宋芳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诉说自己的家事,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老公,她像一个透明体,听着她的诉说,你以为她明天就要去民政局办离婚了,可是明天还是这些琐事,或者新增加一些类似的琐事,她依然诉说,依然愤懑。

而她和何文不同的是,她喜欢听宋芳诉说,宋芳每次对她的诉说都让她认定人来世间就是来烦恼的。不仅如此,宋芳的诉说也许在鼓励着她有一天也能诉说自己的所有事情。她以为这个人会是何文,可是何文等不到她的诉说了,何文也不需要她的诉说了,她的诉说对何文是种负担,以前她不知道,只是诉说了一些她仔细斟酌过的,而更多的还埋藏在心里。

何文又有了新的朋友,上次何文在家里请客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那个叫方方妈的女人在何文家里的随便成都和殷勤指数都让周晴不舒服,可是她只能装作看不见。而她也需要重新找到这样的一个朋友。她每天带着滴滴在小区的空中花园游荡的时候,也是带着这样一个目的的。一年过去了,她没有找到这样的朋友。倒是有几个说得来的,可是离做朋友还远了点,顶多能在小区里带着孩子一起玩,能说几句关于孩子的话,“哎呀,我的孩子牙才长了四颗,太慢了”,“你孩子个子不小呀,比我们还高”,“孩子前一阵子发烧咳嗽的厉害,看看都瘦了”,“你们家的头型睡得好呀,看我们家的扁了,我每晚为了她的头型不知道醒来多少次”。她有点佩服那些老太太们,谁家老公干什么的,谁家住在哪一栋,谁家有几口人,谁家里男人病了、媳妇跑了,谁家几个孩子,都一清二楚。

那天下午,周晴在天桥下面等着点点放学,也算是一场突然袭击,看看点点有没有在小店买垃圾食品。从天桥下来的都是三三两两的穿着校服的学生,滴滴不断地喊着“姐姐、姐姐”。有三个小女孩走了过来,大约十一二岁的模样,中间那个手里拿着一盒饼干,两边的小女孩时不时地伸手拿一个塞进嘴里。左边那个小女孩拿了一块饼干先直直地走了,剩下两个拐了弯也打算分开,分手的时候,中间那个问另外那个已经转身走开的女孩儿“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那个女孩子扭回身干脆地回答“当然是”,尽管嘴巴里还有饼干,声音却是那么清晰。

听到这句话,周晴默默地笑了。几天后、几星期后、几个月后、或者几年后,一个问起,另一个还能那么爽快地回答吗?这个问题让她想起了她这么多年里交过又失去的里的那些好朋友,他们都哪里去了?

她的朋友又交了更好的朋友时,她心里那种难过越来越轻微了。高中时,她有一个叫白娟的好朋友,不知什么时候,白娟不再和她一起吃早餐、一起晚上散步,而是身边换了另外一个同学,她哭过、试着挽回过,好久都会被深深刺痛。可是对于何文,她删掉电话号码的时候就真的切断了十年的联系,更多的是没能一起走下去的遗憾。

“姐姐、姐姐”,滴滴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周晴回过神来,点点迅速把手放在了后面,周晴还是看见了点点的那个动作。“来,看看我的宝贝大女儿又买了什么东西,给和我滴滴也分享一下。”周晴笑着调侃道。点点听到妈妈这样说话,笑了起来,周晴看着点点灿烂的笑容也笑了起来,滴滴傻傻地挣扎地要站起来抢点点手上的东西,这个动作惹得周晴和点点哈哈大笑。

那一刻,周晴幸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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