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录)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戊戌年二月十五日,午,宜祭祀。

春天,来了许久罢?金陵的阳光,愈发晃目了。

我是要从新街口转到地铁二号线的。

候车台上,行人如烟水,在数处固定的“尾闾”那里游弋,几泄几拢,不慌不忙。但我毕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匆匆裹挟进去,一晃眼,却又被轻轻推之门外,只抬头一瞧,难得空旷的扶梯上口,蓝底白字正书着:云锦路。

哦,我一直记得,我是要在云锦路下车的。

当真是一晃眼,时间被人为割裂得找不出痕迹,但总归,是可以记起来的。某个巨大的轮廓荡涤着魂灵时,又是下一班地铁飞速呼啸,于是柔美的女音,再次回响在我耳畔:“云锦路站,到了,请从列车前进方向左侧车门下车,此站可前往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we are now at Yun Jin Lu station……”

我就这样走了出去。

时间定格在下午两点,阳光,毫不意外地令人眩晕,但其实这种眩晕也只停留在我出地铁站的那一刹那――毕竟它是被薄雾轻轻笼起来的,毕竟它所照耀的是某一比它更为炽烈的痕迹,毕竟它、毕竟它、毕竟……毕竟我,最终还是来了。

在南大的诸多流传中,有一个颇有幽默况味,且在我第一次踏入她的大门时便感受到的――气势“恢宏”。

是的,几乎是清一色的灰墙红瓦,气势“灰红”,特别是主色调灰:那种灰,灰得浓郁,灰得低沉,不同于那种被雾霾笼罩天空时的肤浅的灰,这儿的灰,是有质性的,渗入灵魂,掺和血液,一并把血一样的红也渲染得颇觉凄凉。

我最开始一直不解,为何定要把象牙塔建得如此沉郁而厚重,可在这里待长了,又觉得她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本来。

灰色,南大的主色调,也是南京这座城市的总基调,就像我静穆地站在纪念馆门口时,仰首望见的那个巨大轮廓,亦是如此。

灰色,不白也不黑,不明也不暗,它一如既往地让人目视惨淡和坠落,让人阴郁到骨子里,却又期待着某场沉默极了的爆发,呼吸一窒,顿觉身旁,似有无边落木。

要是?天也阴郁着,点落丝丝细雨;或是?直接排山倒海,滂沱倾泻――想来都是极适合来这里凭吊的时候:天泣,地暗,人的影子早已溶入无边灰绝,伫立在雨中,静穆在雨中,留给雨幕一道道空白;或是缓缓踱步,触摸如斯悲痛,把滂沱的雨,切开,再瞬间愈合……

天空几缕薄烟,算不上雾,阳光身拂轻纱,仲春回暖,甚至可以窥得见暑意,是啊,不是阴天,也不是雨天,也不是黄昏,更不是深夜。

但,我来了,于是,心中的那场祭礼便在阴云无边里,在大雨滂沱中,在黄昏余晖下,在深夜嚎哭中……开始了。


所以,先听我讲一个遥远的故事罢――

那是另一次屠杀,和这里无关,但当在馆中所见到的已经铭刻成历史之时,我悲痛的触点却是在这里。

它太渺小了,小到只是不到一百年前西北荒域里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城里一场突如其来又瞬间收尾的马匪之乱。但毕竟也太大了,如不是我今日必然的祭拜,只怕我还未曾发现,那些在屠杀中沦灭的人性,是有多么可怕!!!

(以下的口述由作家李玉寿先生记录,采访的是时年78岁的赵氏)

李:您今年多大年纪啦?

赵:78岁啦,民国二年的人。

李:民国十八年,你才十几岁?

赵:16岁,是个娃娃家。

李;我问您受了马匪遭蹋的事,您不犯意吧?

赵:咋说呢?不犯意吧,提起来就心里疼的慌,犯意吧,七老八十了,也不羞了,羞也不顶啥事了。

李:既是这样,您能不能把当时的情况给我喧喧。

赵:土匪攻开城,就乱杀二百八开了。见人就杀,一个不留。

我们家里是初五后晌进的土匪。先来了两个,问妈要钱银,妈说没有,他们就乱翻,一顿乱刀把箱箱柜柜全劈开了。没找到啥,有一个人就一把抓着我的头发问:“你们家的钱银在哪里放呢?说了是饶你们,不说,就把你们全杀掉。”我吓得直哭,说不出话来。

另一个土匪又去抓连兄子,连兄子也哭。土匪急了,放开我们,就去抓我妈。两个杂种把大刀唼在嘴里,把妈按在炕沿上。一个抓着两把手,一个往下脱裤子。妈那时节也才三十出头的人,有些劲呢.乱蹬乱踢得那两个土匪沾不上手。正在这时节,又进来两个土匪。

四个人下手,眼见我妈跳不动了,他们就挨着往我妈上爬。人是被按到炕沿上的,脊背垫在炕沿上,下头两个人掰着腿,上头一个人把两条胳膊拉过头顶,用两脚踏在炕上,再用手左右牵着两根辫子,跟钉子钉着的一样,想动也是枉然。

他们四个人干罢了,就笑着出门去了。我跟连兄子赶紧给妈穿好衣裳,扶妈到炕上睡下。妈不说话,光淌眼泪,水泼下来的一样。不大的时辰,一个枕头就湿透了。天黑了,我们都饿得不行,我问妈:“吃啥呢?做饭了我做去。”妈抓着我的手说:“我的肝儿,不做去了,生了火土匪还来呢。年馍还有哩,一人吃上些,等你爹来了再说”。

我下炕取来馍,给三个弟妹分了。一个给妈,妈摇头,把馍推给我。我知道妈心里难受哩,不好再劝她,就哄着三个弟妹把馍吃了睡觉。

将躺下,听的有人敲门,连兄子“忽”的一声坐起来说:“妈,爹来了!”话音没落.就听“格啪”一声,有人踏破街门进来了。屋门也是倒扣上的,他们就再砸屋门,几脚,屋门栓也别折了,黑底里挤进来一大群人。妈爬起来跪在炕上求饶,,说:“老爷行行好吧,我娃娃们小,你们就给留条活路吧!”说着点亮了灯。我一看,齐魄魄站的一地下。

都背的枪,拿的刀,吓死人哩。有一个说:“我们要在你屋里过夜哩。先做一顿好饭叫我们吃,吃的满意了,不杀你的人。”妈一听不杀人,就赶紧下炕去给他们做饭。

那一个说话的土匪用刀指着我说:“你,也去”。我就也爬下炕来,到厨房帮妈去烧火。不大的—会,连兄子、小锁、四兄子三个也哭着到橱房来了。连兄子悄悄说:“他们要上炕,说叫我们滚开哩。”饭做的是肉面条,快哩,满满一锅,一个来时辰就做好了。

他们十七八号人,我们没有这么多碗筷,舀了八九个,端上的端上了,没端上的没端上。也是这伙杂种饿极了,没碗,他们就有的用碟子,有的用盆子,还有的用勺子。

一大锅饭吃光了,这伙禽兽不如的狗杂种吃了喝了,叫我妈伺候他们睡哩。妈又跪下求他们,他们哪里会理势。一个杂种上前一脚把妈踏倒,手—挥,四五个牲口就把妈抬到炕上,这下,我妈就大难临头了。

又是白日里的法子,他们几个人按着妈的手脚,一个一个挨着过。先前,听的有妈的哭声哩,到后就光有土匪的声音了。我急了,从他们当中往里钻,想看看妈是死了还是活哩。

谁知道钻进去就倒了霉了。疯狗一样扑倒就干,疼得我像刀子扎心,想喊也喊不出来。好容易忍的他完事了,又一个上来了,真正是—个比一个揪心呀!到后来我就昏过去了,也不知他们把我糟蹋了多久?醒过来,土匪没有了,亮影里就看着连兄子躺在炕上,赤条条的,身上不搭一个线头子。

我也是精的身子。又羞又气,身上又疼。想坐,坐不起来。叫连兄子,不答应。我疑惑她死了,挣扎到跟前摸她,身上还热哩,没死,知道是也叫遭蹋了。

天老爷,她才14岁,能受得住那些畜牲的遭践码? 莫说是一大群,就是一个,她也就半死不活了。

连兄的下身还血不断哩,她人昏着,一摸她的腿,就格吱吱打开颤了。我给她擦,擦的快流的快,她“哎呀”一声疼醒来了。眼睛一睁见是我,一下哭开了。我说好话劝她,哄她慢慢穿上衣裳,再给她盖好被子叫她睡下。我爬下炕找我妈,站不起来,就爬出门外。

院子里没人,哪儿找去呢?我坐在门坎上一个人哭,连兄子在炕上说:“姐姐,妈跟小锁、四兄子跳了井了。”我一听,头“嗡”地一声大了,爬着到院子东头的镶井上。爬下往井里一望,踒的一井,全是头朝下脚朝上。

我的老天爷,这一下怎么办呢,我们怎办呢呀!我的妈呀,你前世里没杀人,后世里没造孽,怎落的这个下场呢…·(放声大哭)

我就下了一个决心:逃吧,反正是个死,老天爷开眼了就是死里逃生,不开眼了就挨枪挨刀,总比天天活受罪强些。我思谋好了,就和连兄子摸出街门,四下里看看没入,朝着小东街南边的一个小巷子绕过去。走了一阵,有碰到土匪。一路死人不少,大多数是男人。看的就要出巷口上大街了,从旁边一个人家出来一个老奶奶,赶忙拉着我的手说:“丫头,你胆大得上街呢?叫土匪碰上,不杀你们也叫你遭殃哩。”我说:“奶奶,你救救我们吧,我们家里住了土匪,天天糟蹋我们哩,我们受不住啦!”老奶奶一听,没说啥话,就把我跟连兄子领到她家去了。

……约摸在夹壁里蹲了四五天,一次,奶奶“咣啷”一声抽掉夹板,大声说:“丫头们,赶紧出来吧,你们的苦日子熬到头了,打土匪的大部队来了,马匪叫打跑了”。

李:您爹后来找到了没有?

赵:找到了,死在南城墙根里,是叫乱刀砍死的,一个胳膊都劈下来了。

……


马匪之乱,尚且如此,南京大屠杀呢?地狱般的惨境,卅万冤魂的嚎哭,我不敢想!不敢听!更不敢写!那里,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里,这时,事实清清楚楚摆在你面前,你只好凝噎无声,似有千言万语,满腔长怒――

每一粒尘土都有它湮灭已久的悲恸往事,每一次灿烂花开的背后都是风霜寒刀的侵凌,我们,都是幸存者,我们的和平,是“偏差”的错觉,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悬在人性之上,我们,真――不能忘却!!!

沉重的震撼,每个身在其中的人的叹息都出离地粗重而艰难,我甚至不敢去看,不敢去看照片,不敢去看万人坑,不看去看《拉贝日记》……一路上,老老少少,形形色色,但都静默无言,一件件证物,正宣告着它的屈辱与顽强、坠落与哀悼,每一个人,都是法官,倾听着百年未断的控诉……

默默跟着人群,一路走到头,推开那锈迹斑斑的铁门,半开的馆堂被一环浅浅的水池围住,微风不燥,涟漪徐徐,沿着波澜游去的地方,一座巨大的纪念碑巍然屹立,那时一位头戴橄榄枝环,手拂信鸽的和平女神,她是那么白,那么纯洁,仿佛浴血重生的凤凰,从这厚重的灰中脱胎而出,将目光高高地、远远地洒向天际,播向人间。

我忽地想起了,三个人,穿越了时空的感慨:

“可以宽恕,但不可以忘却”。(拉贝)

“要记住历史,不要记住仇恨”。(李秀英)

“我不是复仇主义者,我无意于把日本军国主义欠下我们的血债写在日本人民的账上。但是,我相信,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梅汝傲)

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我来了,百年屈辱,深藏在历史字里行间的沟壑,我将一一铭记;

为了不能逃避的历史,我走了,百年荣光,绽放在华夏天南海北的和平,我也将要,一一把她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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