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天越
很喜欢这个独树一帜的作家,绚丽多彩的一生更使他增添了几分独特的魅力。他是一名游走在生死边缘的游击队战士,在他乳臭未干的年纪便见证了短暂的生命和永恒的死亡;他曾经是一名慷慨激昂的政治工作者,但灵魂的干枯和思想的衰竭使他远离了这般喧嚣,在他看来,独立思考才是人生的幸事;他是个旅行家,去过世界上很多的地方,新的环境使他激动,让他思考,但他的心里永远保留着故乡,一个温馨美丽的意大利小城。
卡尔维诺1923年10月15日出生于古巴,一岁多时随家庭返回意大利的圣雷莫,在这里他一直生活到二十岁。卡尔维诺的家庭是科学世家,他称自己为“科学家之子”,也曾经调侃自己:“我是家中败类,唯一一个从事文学工作的。”因为家族的科学背景,卡尔维诺被家人寄予厚望,他也曾经尝试继承家族的科学传统,在中学毕业后,卡尔维诺注册了都灵大学的农学系;但没多久,他的这段学业就宣告结束。
卡尔维诺辍学并不是因为无法掌握大学所学的知识,而是因为他对此不感兴趣,他在心里向往的是文学,文学对他有着天然的吸引力。他在文章中明确提到这点:“高中毕业后曾尝试继承家里的科学传统,但我心里向往的是文学,结果中途初学。”这份对于文学的热爱和执着与他的家庭、成长经历密不可分。
3到13岁的童年生活,尤其是三至六岁的幼年生活,深深影响了卡尔维诺今后文学道路的选择。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的第四章“形象”中,他专门描写了自己的这段幼年经历。在卡尔维诺三至六岁的幼年阶段,以畅销的儿童周刊《儿童邮报》为代表的书刊杂志伴随了小卡尔维诺的成长,当时他还没有学会阅读文字,这使他全然沉浸在书刊中丰富多彩的插画、漫画之中。没有了文字的说明解释,五彩缤纷的图画反而为他打开了想象力的大门,想象力进一步激发创造力,使幼儿卡尔维诺醉心于自己创造的一个个变体之中:“我会逐期追看每个系列的漫画——我创造各种变体,把一个个单独的插曲,拼凑成一个规模更大的故事,把每个系列中反复出现的元素细加考虑和挑选,然后把它们联系起来,把这个系列与另一个系列混合起来,重新发明新系列,把配角变成主角。”这是他对于自己幼儿时期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描写,其中深深蕴含了他的文学观:从漫画中获得感受进而创造各种变体,这培养了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而把一个个插曲融合成不同的系列,再把这不同的系列进一步整合变化,这一过程和他在作品中展开的网络有着异曲同工的效果。这一阶段对于卡尔维诺文学观的形成至关重要,他如此表述:“事实上我相信真正关键性的时刻,是三至六岁,也即我学会阅读之前。”幼年时期的经历给卡尔维诺播种下了想象的种子,培养了他对于外部和内部的敏锐感受,幼年时期打下的良好基础,为今后他对于时间、可能、无限等更高程度的思考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卡尔维诺在少年时代迷恋上了电影,电影是少年卡尔维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有几年我几乎天天都去看电影,有时候一天去两次,就是我们所说的1936年和战争开始前那几年,总之就是我的少年时代。”电影对于他说是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在银幕中的世界里,他感到了“饱满、必要、连贯”,在他眼中电影里的世界才是生动纯粹的,电影世界能够保持流畅和专注,摆脱生活中的繁琐和无序;而现实世界则堆积着杂质,杂质就像生活中的各类琐事,让人无法真正专心于生活和目标,这些杂质破坏了生活的连贯,使生活变得破碎、摇摆。电影院给他的少年生活留下了独特的回忆,在散文《一个观众的自传》中他就此进行了专门的描写,其中他特别写到了电影院带给他的时空交错的感觉,每当走出电影院,从电影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电影和现实的两种不同时间尺度好似交织盘错在一起,这让他深刻地体会到了时间的流逝;同时现实中的时间被电影的时间所占据,这造成了中断,也产生了想象。现实和电影交错在少年卡尔维诺的生活中,让他对于世界有了不一样的敏锐感受,现实和电影就像两个互有交集的世界,沉浸在一个世界中的卡尔维诺,总会想到与其交错的另外一个世界,这是一种复杂的感受:“我无法再融入那里,因为我已经回到了外面的世界;但同时又带有一种近似于怀念的感觉,就像在边境线上回头望的人。”现实和想象是他创作的两个重要方面,从《通向蜘蛛巢的小径》到《帕洛马尔》,他越发倾向于内在的思考,但卡尔维诺的内在是根植于现实之上的,他展开思考的基点正是现实的世界。
卡尔维诺对于电影的回忆是带有私人情感的,这是属于他自己的宝贵记忆;更为重要的是电影从一个方面开拓了他的视野,让他对于自由和包容有了更深程度的理解。卡尔维诺和电影还有着一段值得回味的特殊记忆:在二战开始前夕,意大利的法西斯政府颁布了禁止引进美国电影的禁令,这是第一个直接冲击到他自身的禁令,五彩缤纷的电影世界从他的世界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枯燥无味的政治宣传和空洞麻木的政治标语,他生活中的一个方面、一个世界、思想中的一片空间被剥夺了;这让他感到了“一种残酷的压迫”,电影培养了他广阔、自由的世界观,政治、思想上强加的约束绝不可能动摇他自己的观念。
这样的世界观深深影响了他的文学观,他的文学观具有很强的独立性,是他对于文学的纯粹思考,在他眼里,社会政治和日常生活不应该过多干涉文学,文学需要有属于自己的纯粹空间。对于自己少年时代所痴迷的电影,卡尔维诺有着别样的感受。电影拉开了与世界的距离,让他能够有距离地观察世界:“它回应了我对于距离的需求,对于现实的边界放大的需求,想要看见在自己的周围展开像几何形体一样抽象又具体的、没有边际的维度,那里绝对要装满各种面孔、状态和环境,与个人对世界的直接经验一起构筑一张相互关联的(抽象的)网络。”这样的论述可谓是他文学观中网络的缩影,他的网是充实和不断延伸的,更为重要的是网也是互相关联、包罗万象的,它启发心灵、联系一切。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少年时代的电影对于他产生的重要影响。
除了漫画杂志和电影,卡尔维诺的家庭环境也十分独特。他出生在科学世家,父亲是农学家,经营着自己的农场,醉心于自然;母亲是植物学家,她把重心更多地放在了家庭之上,是个有着坚定信念的成熟女性。他的家庭生活对于他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他在很多回忆性的文章中做了专门的描写。在散文《成功背后》,他特别回忆了他的父母:“我父母二人个性极为鲜明,我父亲代表实践的生命力,我母亲是严谨学者,在他们的专业领域中都是佼佼者,这一点使我始终对他们敬畏有加,同时形成一种心理障碍,为此我没能从他们那里学到半点东西,至今引为憾事。所以说我多借儿童画报、收音机播放的喜剧和电影院解闷:总之,我培养出一种对世界的敏感能力,如果环境在这方面能予以刺激,或我懂得更早加以利用的话,原可发展为文学志趣。”在《圣约翰之路》中,卡尔维诺对此进行了更加详细的描写。“圣约翰之路”是通往卡尔维诺父亲在圣约翰的农场的必经之路,在他的青年时期,假期的早晨陪伴父亲步行去圣约翰农场是他的必修功课,这经历让小卡尔维诺苦不堪言,可对于他的父亲却有着近乎神圣的意义。他的父亲会在每天凌晨五点起床,无论寒暑,都穿着厚实的西服背心和外套,把一件件装备佩戴整齐;把准备工作做好之后,他会叫小卡尔维诺起床,然后打开水渠旁的大门,走上圣约翰之路,去属于自己家的农场,从家往上走通往农场的那部分,构成了他父亲的世界。但对于卡尔维诺来说,真正吸引他的是从家往下走的部分,这里属于城市,有商业街、电影院、大海,这“是所有可能存在的城市的缩影。”卡尔维诺的文学观深受他父母的影响,其中既有对立也有反思,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是如何处理自身和自然之间的关系。
卡尔维诺在《圣约翰之路》中,叙述了父亲和自己在这一点上的区别:“这才是他想跟大自然确立的关系,是斗争,也是统治:他无所不在,对它进行全面的改造,人为地强化它,但同时又在内心深处感觉它是鲜活的、完整的。……或许我比父亲更幸运,正是文学帮我找到了这种关系,把意义归还给一切的事物,然后突然间每一样东西都变得清晰真实、触手可及、可以拥有、完美无瑕,每一样都是我们已经失去的那个世界的东西。”置身于土壤、植物、农场之中才能让卡尔维诺的父亲感到安心,圣约翰的农场对于他有着神圣庄严的意义,在亲身的耕耘中,在对现代化浪潮有节制的接纳和融合中,他努力得想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这一努力的过程让他满足,也让他对于自然永远保持着新鲜的感觉。而卡尔维诺则选择置身于自然之外,他更愿意做一个大自然的旁观者,以客观、冷静的方式探索大自然的意义,他最终在文学中找到了最恰当的探索方式,在文字中他突破一切的限制和混淆,甚至超越了自我的主观情感,只把握一切事物的本来意义。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旁观者,他的自然观显然和父亲有所不同。第二个方面是对于世界的认识和态度。卡尔维诺喜欢自由、开阔的世界,醉心于自己的想象空间,少年时代的他醉心于电影,很大程度就因为电影给他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在《圣约翰之路》的末尾,他特别写到了大海,结束了一天的劳作,这里是最吸引小卡尔维诺的地方。卡车从山丘隆隆驶下,山谷映衬着橄榄树的灰色和轰响的流水声,另一边一股浓烟升起,是有人在焚烧秸秆;在这一切景物的映照下,他看着大海和海滩,这是充满活力的地方:“在海滩上姑娘们用光滑的臂膀打着球,她们跳进波光闪闪的海水中,呼喊着,溅出水花,登上许多小艇和脚踏船。”
他的眼界始终是开阔的,他不仅看到了大海,山谷、卡车、人也都在他的感受之中,这些事物不只与大海相连,更为关键的是它们引出了一望无垠的大海,这是自由的象征,更是活力的象征。卡尔维诺的自由根植在事物和世界之上,世界万物彼此通联,指向自由,他把目光从身边向更远方望去,这对于远方的努力和渴望,是他最大的自由。卡尔维诺也写到了父亲对于大海的态度:“但大海好像远在天边一样,我父亲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的存在”,而且对于山谷中的橄榄树,他也只是关注着橄榄树开花的一些事儿;他的父亲注重于点的把握,醉心于与他生活、兴趣息息相关的具体事物,而他认知的世界更像是一个网络,这是开放和包容的,其中正蕴含了他今后的文学观念:努力认知每个事物、整个世界,这些都是通往自由想象和无限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