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赶到酒店时,已入夜。酒店叫“长街”,是方圆5公里以内唯一的建筑。死亡谷保持着56.7摄氏度的世界高温纪录,到了晚间,却又寒冷刺骨。
我哆哆嗦嗦地下车,哈着气暖手,一边走向酒店,一边想象着:推开酒店大门,一盏昏黄的孤灯,柜台里坐着瞌睡的老侍者,打个激灵醒来,懒洋洋地说先生,晚安。
然而现实是:大门正对着一个舞池,灯光明亮,人声喧杂。更深处是一个小台,一位长相甜美的盛装歌女,在牛仔打扮的乐师伴奏下,唱着美国西部版的“夜上海”。左侧是餐厅,右侧是一片花花绿绿的老虎机,舞池正中,十几个老人正随着音乐有条不紊地扭动着胯部。
我想到了恋足癖昆汀舔海耶克脚丫子的那部《杀出个黎明》:
大漠黄沙,灯红酒绿,醉生梦死,忽然天昏地暗,群魔乱舞,大开杀戒。
酒店的走廊中,挂着数幅描绘维多利亚时代美国西部生活的画作,出自一位叫做Lee Dubin的女画家之手。画的都是寻常场景,然笔触细腻,细节丰富。
比如,画中那个时代一场电影的票价,是10美分。
酒店有很多怪异陈设。比如姿势扭曲的女模特,貌如僵尸的机车大叔,羽毛艳丽的大公鸡,眼神呆滞的水牛头。加上老画,海报,旧地毯,若非住客喧闹,本充满了鬼屋的气氛。
然而附近最鬼气的,并非此地。
酒店向南开7公里,数条公路交汇之处,有个叫Death Valley Junction的小镇。这里是死亡谷的东入口。说是小镇,其实房屋不超过二十栋,多数是上个世纪初挖硼矿的矿工宿舍,早已荒废,杂草横生。唯一尚在运转的,是一片蓝白间杂,有着狭长回廊,透着妖异气氛的建筑。
整整50年前,43岁的纽约女芭蕾舞演员Marta Becket和丈夫度假时经过此处。恶劣的土路导致爆胎,丈夫修车时,她无意中走进了那幢不起眼的建筑。
“来死亡谷之前,我遇到了一个灵媒,她说我会离开纽约,并且在A字打头的地方重新开始。”
Marta是纽约人,家境优渥,从小就展露出多种艺术天赋。她曾经同时获得绘画和钢琴的奖学金,而最终选择了芭蕾舞专业。
然后世界上最俗气的桥段上演了:父亲和母亲最好的闺蜜出轨。
Marta回忆起父母唯一一次来看自己的舞蹈表演,当时她拼命表现,似乎觉得舞跳好了,就能挽回父母失败的婚姻。
离婚之后,Marta的母亲把多才多艺的女儿当作了摇钱树。模特,舞蹈,绘画......Marta每一项才艺赚来的钱,都被母亲挥霍在注定失败的股票生意中。直到有一天,Marta决定开始投资表演自己创作的单人舞蹈秀。她拒绝母亲再乱花她的钱。
Marta恋爱,结婚,表演着,旅行着。五年后,她带着一段倦怠的婚姻,来到了Death Valley Junction,自己人生的岔路口。
“我觉得剧场里那些桌椅都在召唤我。”
一个小时之后,Marta夫妇和房主达成协议,以45美金一个月的价格租下了这栋建筑。他们留在了这里,简单的修葺粉刷后,白色的小歌剧院开张了,冠以附近一条山谷的名字:Amargosa。
“A”字开头。
没有人来死亡谷,没有人来Amargosa,没有人来看Marta的独舞。
芭蕾是孤独的艺术,充满了自虐式的训练和节食,你死我活的竞争。人非草木,了无生趣的日子,全靠舞台上辉煌的瞬间来补偿。Marta却时常要面对空荡荡的剧场,一个人跳舞。在世界上最孤独的地方,她把孤独的艺术推向了孤独的极限。
不久,她的丈夫也离开了她。生活对于Marta,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孤单芭蕾。
谁也无法窥测,她如何熬过那些时光。人们唯一能见证的,是她开始画画,在剧场的墙壁上,屋顶上,画僧侣,画商人,画杂耍者,画市井小民,画贵族,画国王,不同时代,不同种族,三教九流;甚至画天使,画神灵,上天入地,整个宇宙,芸芸众生,在七年的时间里,都作壁上观,成了她的观众。
“人们都觉得我疯了,在一个随时都可能垮塌的破烂地方画画。然而作画的过程,是没有人可以从我心中夺走的。”
在1970年《国家地理》杂志为这颗沙漠中的宝石写了个专题,从此,Marta不再拥有那种近乎绝对意义上的孤独。一个毫无艺术经历的粗汉Tom闯入了她的生活,也给她带来不少乐趣,并且成为她舞台上的丑角。
越来越多的游客就像我们一样,怀着猎奇之心,来到这座沙漠中的小白房子。和几十年前相比,只有两件事改变了:一,票价涨到了20刀;二,92岁的Marta在今年年初去世了。事实上,从2012年起,她已经跳不动了。
晚上7点半,剧场开门。三十多个观众陆续入场,在昏暗的灯光下,参观“Marta的西斯廷礼拜堂”。这是个容量不足百人的微型剧场,我不懂艺术,只是在这些艳丽而深沉的壁画的包裹中,感受到一种子宫般的宁静。
我们住的“长街”,是一坛叫“醉生梦死”的酒;Marta的歌剧院,则是一壶“死而无憾”的茶。
开演了。布帘缓缓拉开,一个满脸百老汇式夸张表情的年轻女舞者,一人分饰多角,跳着Marta编的独舞。芭蕾舞是一项比“瘦”的艺术,女孩小腿过于粗壮,尽管她努力用多变的舞步弥补,基本功也还算扎实,然而她越努力地跳跃,脚撞击木地板时笨拙的“咚咚”声就越明显。
一曲终了,掩帘。由于是独舞,观众只好在音乐中略显尴尬地等待换装。我无法想象Marta当初是如何自己搞定一切的。
两段舞蹈后,一个胖阿姨从后台出来, 打开投影仪,播放Marta表演的老影片。这个剧场真正的主人,随着光束投射在幕布上。
怎么形容呢?曹子建在《洛神赋》里已经写绝了: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虽七旬之年,略显驼背,然其纤瘦,其轻盈,犹胜今朝台上之妙龄。何其骄傲,又何其残酷。
何冰说,多年后我才懂得,于是之的好,不在于表演,而在于他完全不屑于讨好观众。在Amargosa跳舞的Marta,可谓艺术家不谄媚的极致。今之女孩,敢在Marta创造的结界,继续这场孤单芭蕾,勇气可嘉。我又怎知她心中的故事?且待五十年,待她脸上的讨好褪去,传奇需天赋,亦需时光打磨。
2000年,Todd Robinson拍了一部获得艾美奖提名的纪录片《Amargosa》。片中,有一段长达一分多钟的老年Marta化妆的特写镜头。在简陋而略显凌乱的梳妆台前,她从容不迫地挥舞着粉饼和眉笔,遮盖着脸上那已无法遮盖的皱纹。同样的动作,同样的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维持了半个世纪。
“有时,偶然地,你能在沙漠中看到一朵小黄花,我觉得那就是我。”
死亡谷有个著名的牌子,上写“下一个服务站72英里”。谷里的油价,常常比外面贵上一倍。从Amargosa歌剧院出来,汽油已消耗殆尽,要走夜路赶回维加斯,我拐了个弯,在路边加油。
等待油满时,我惊觉自己居然从未想过:“Amargosa”到底是啥意思?掏出手机,google。
是西班牙语,“苦”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