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瑞王府的花园,贴墙根子的两排老榆树,今年生长的格外茂盛。
刚刚三月下旬过了谷雨的光景,已经长出了齐齐整整的叶子,乍看上去一如盛夏。唯独枝叶的颜色还略显黄嫩,让人没有忘记这不过是人间三月天。
宽敞的书房正焚着香,王爷世子却不在书桌前。
世子叫亦生,是个喜怒从不予颜色的人,此刻他正轻轻甩着黑黝黝的大辫子,双手扶在窗棂上,远远看着天上的白云。
忽然,墙边传来轻轻一声响动。
“有人!”亦生心头一跳,人也箭一般窜了出去。
墙角一人轻飘飘地跃下,两脚刚一腾空,就发现下面是一丛造型奇特的太湖石,再想要避开已无处借力,这人只得拼的两脚受伤硬往下蹬去。
也正是这时,亦生赶到了,看此人就要受伤也未多想,双手搭桥伸到了这人脚踏处。来人一低头大吃了一惊,竟没有借亦生双手的力,而是一脚蹬在亦生胸口,籍此又再向前跃起,在空中折了个圈子,轻轻落地。
而亦生却在这一蹬之下,一跤坐倒,甚是狼狈。
贵家公子哪里吃得这般明亏,刚要生气,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了火了。
一、
亦生惊住了,因为墙上跳下之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明眸皓齿,标准的一张瓜子脸,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顽皮地眨着,好像并不因为在这森严的王府乱闯为祸。
一阵风吹过,女孩身上耦荷色的蝶裙翩翩卷起,从亦生这里看去诧然是院子里绿色波涛中翻起的绮丽鲜花。
“你,你是?”亦生不自觉地有些口吃。
姑娘倒落落大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是,是新来的侍女。”一出口,是脆生生的童子声音。
“是,是哪个园子的?”亦生冲口而出。
“你是谁?你管我?”姑娘用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
“我?”亦生本想表明身份,忽然又心念一动,改口道“我是王府侍卫。”
“切,我不信。”姑娘嗔道。
“那,那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亦生依旧板着脸。
“像个傻瓜!”姑娘看他不苟言笑,伸手扯了扯自己眼角做了个鬼脸,转身就走。
“你,你就这么走了?”亦生迈出了半步,想伸手又止住了自己。
“怎么?还想拦着本姑娘?”姑娘转过身子,双手叉腰,挺起胸脯气鼓鼓地看着亦生。
“没,没有。”亦生抬着头,说话声音却越来越低。
不料,姑娘忽然指着他笑了出来,亦生大窘间,姑娘退后几步又像灵鹊般,跃上墙头,回头看了看书房所在的这个院子,最后又把目光落在呆呆的亦生身上,抿嘴一笑隐没在高高的花墙后。
是我刚才红了脸?亦生纳闷姑娘的笑,忽然他看到自己的胸口,洁白的绸缎袍子上明明白白一个姑娘浅浅的脚印,亦生一看自己也笑了,又想伸手去抹,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住了。
二、
瑞王是个随和的人,看见谁都会笑眯眯,唯一的例外就是自己这个终日面无表情的大世子,亦生。
“你说方才有人闯进来了?”瑞王拧着眉头。
“是的,父王。是,是个姑娘,会些武功。”亦生回答父亲的话,有意无意直了直身子。
“不会吧,是不是哪里的侍女?”
“不会,此人我从未见过?”
“那就是毛贼,我让石韦注意着点。”石韦是王府的家将,瑞王十分器重。
“那,那不去查下这姑娘?”亦生感觉自己脸有些烧。
“咦,今日你倒奇怪,也没见你对这类事情上心啊。”瑞王看了看儿子,脸上绷不住带了笑容。
“没有,我怕是‘合众连心’暗四门的人,最近是不是闹得厉害,我,我担心父王..”亦生支吾着。
“哈哈,有石韦在‘合众连心’的人没人敢来咱们王府,你呀,多虑了,这暗四门鼎盛的时候也过去快三十年了。这会这些人不是想去南边投那三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就是早就和我满清成了一体。至于,姑娘。这倒要留神了,容我细心查访,看看是哪家的。”瑞王今日见到亦生这般,心中隐隐一股欣喜,你终于不是真真的铁石心肠。
“恩,好。”亦生说完对父亲行了一礼,就要走。
瑞王想和儿子多说几句话,刚准备开口让亦生留步,一抬头恰巧看见一个身着官服的胖子正匆匆穿过九曲回廊像这边走来。
一见此人,瑞王那往日里一团和气的笑脸,马上挂了一层寒霜,口中不由自主地说道:“冤家!”
“父王说什么?”亦生以为是说他,赶忙转过身子。
“没说你,没说你,唉,那个梅鑫梅御史又来了。”瑞王使劲搓了搓手。
这时,梅御史已经抱着手本迈进了正厅。
“王爷!”梅鑫微微喘着粗气,掀开袍子就跪拜了下去。
“啊,御史大人赏光,快免礼,上座,看茶。”瑞王并未失了礼数。
梅鑫抬起头,先看了看亦生,赶忙又行礼“听说世子已经封了贝子,小的先给您道喜了!”
亦生这才看清梅鑫的相貌,五官紧紧挤在一起,一双小眼睛闪着光,因为很胖说起话来脖子下面的肉微微颤动着。
“大人快请起。”亦生伸手扶起了梅鑫。
“世子,真是一表人才!”看着剑眉星目、颀长身材的亦生,梅鑫夸赞道。
亦生不再答话,只微微点了下头,又抱了抱拳,转身出了厅。
临出门,只听见父亲瑞王用比平时大的声音对梅鑫说:“这时,我虽是旗主可也不能乱来呀!”
瑞王是镶蓝旗旗主,亦生一听他们在说旗务,摇了摇头快步往前走去。
三、
转进院子的风雨廊下,站着几个脸生的随从,见了他也未曾行礼。亦生一看觉得因该是梅鑫的随从,也没在意,侧身走去。
“侍卫哥哥,侍卫哥哥!”身后有人轻轻呼道。
想到左近并没有王府侍卫,亦生好奇地一回头,看见一个帽子低个子的随从正在冲自己招手。
“是,是叫我吗?”亦生又好气又好笑。
“当然了,还有别人吗?”那人毫不客气地说,声音甚是清脆,亦生一动念,在仔细看去,竟然正是方才那个从花墙跃下的姑娘,只不过现在她却换了男装。
“你,你。”亦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什么你,王府原来也好气闷,走陪我逛逛去。”姑娘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拉了亦生就走。
“你,你这里...”亦生看了看那几个站在原地如钉子般的随从。
“没事,他们会和爹说的。”姑娘使劲拽着亦生。
亦生如腾云驾雾般和姑娘走到了王府西墙。
“会武功吗?”姑娘抬头看着亦生,又看了看他胸口处浅浅的脚印。
亦生点了下头,又赶忙摇了摇头。“只会骑射,不会武功!”
“行!看你傻样也知道你不会江湖功夫。”姑娘说完,将右臂掏入亦生肋下,双脚一蹬,施展起了轻功,竟然将二人一起带到半空,从墙上飞身而过,就在快落地的时候,又轻轻一举亦生的身子,卸去了下落之力。
“你,好俊的身手。”亦生不由夸奖道。
姑娘一笑,“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我饿了快带我去吃。”
亦生心道,你可真不客气。只点了点头,带着姑娘拐到了两条街外的“烤肉饕”炙子烤肉店。
四、
刷满油的篦子上,几块早已用各种调料腌好的和着香葱、香菜等的羊肉片,正在“兹兹”作响,亦生看着狼吞虎咽的姑娘已经把青皮帽推得快要掉下来,赶忙示意她注意。
姑娘吐了吐舌头,身手扶了扶帽子,又飞快地夹起一片烤好的羊肉放在亦生面前的碟子里。“你也快吃!”
“嗯。”亦生点了点头,“梅大人是你父亲?”
“养父。我是河南人。”姑娘边吃边说。
亦生一下明白了,十几年前黄河发了一次大水,决口堤岸无数,无数家庭为了不让自己的孩子饿死,逼不得已只得将孩子卖给人贩子,这位现在的梅家小姐恐怕就是当年落难人家的孩子。想到此节亦生便不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
不料,姑娘却是快人快语。
“我爹救了我一条命,要不发大水我早饿死了,这就是命啊。”姑娘停了筷子,抬头看亦生。
亦生点了点头,“好吃吗?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梅清爽,并不好吃。”梅姑娘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亦生一愣,也微微笑了笑,随即将一个夹满了烤肉的芝麻烧饼递给了姑娘。
“这家烤肉真好吃。”姑娘一边咬着肉烧饼,一边四下打量。
五、
正在这时,外面想起了马蹄声,不一会儿,又传来了落轿声。
“将军,就是这里!”有人挑开了帘子。
“嗯,好,定好的雅间在哪里?”声音很是熟悉。亦生偷偷回头一看,几个军官拥簇着一位武将走了进来,那人身材甚高,肤色黝黑,一双豹眼四面环视,端的是威风八面。正是王府的家将,瑞王的心腹,石韦。
被他看见可没完没了。
亦生脑袋转的极快,伸手在换下来的篦子上蹭了点油泥,满满抹了一脸。
“你干嘛呀?”梅姑娘不解地问。
亦生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又轻轻转过了肩头。
也就是这般凑巧,石韦定好的雅间正是二人这间,因为时候还早,店家看亦生二人吃饭,想必时候不长,石韦来前还可以多赚一桌的饭钱。可谁知如意算盘打错了谱,石韦等人来早了!跟巧的是,梅清爽这句“你干嘛呀!”被石韦等人听了个正着。
“我们什么也不干,你们占了我们早就订好的位子,不与你们理论已经是客气的了。”王府侍卫中,一个叫赵蒯的伸手打开帘子,向二人怒道。
“哎呀,好凶的王府侍卫!”梅清爽打量着赵蒯,又若有所示地看了看亦生,亦生怕被认出,只将脑袋低得更低。
“你俩给我滚出来!”赵蒯跳着脚。
亦生一看梅清爽涨红了脸,咬了咬牙,拉起她就走。梅清爽右手被亦生又长又细的手紧紧攥着,脸涨得更红了,不由自主地站起了身子。
“二位,二位,得罪了!钱算我们的,给您赔不是了。”掌柜的对二人解释道。
“算了,算了。”亦生轻轻说。
正当二人转身的时候,却听到已经坐在雅间的赵蒯,尖着嗓子笑叫道“那黑脸腌臜汉子,是个玩兔子的。”
京城谁人不知“玩兔子”是怎么个污秽意思。
梅清爽“噔”一下就站住了,亦生侧过头,只见赵蒯得意洋洋地比划着,而石韦却好像有什么很重的心事,沉着脸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