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我嫉妒世界上所有受男生欢迎的女生,并且嫉妒了很长时间。
作为一个曾经性格清高,牙尖嘴利,而且个子很高一向不讨男生喜欢的女生,我相信其中每一个都有过一个怀疑自己的过程。成年人总是会用“比美丽的外在更重要的是美丽的内心”来哄骗小孩子,小孩子又把这句适合放在老夫老妻的感情里的话用在自己一个人顶两个人饭量的午餐上,直到有一天,她们发现,原来男生们真的是“不会透过你丑陋愚蠢的外表去感悟你美丽的内心”的。
就像我的中学时代,我绞尽脑汁也无法理解那个八卦,毒舌还不好好读书的女生,怎么着就因为长了一双笑起来酷似汤唯的笑眼就被一群男生前呼后拥,同样年轻的,如同花瓣般柔软的绽放的身体,为什么我下课就要蜷在教室一角读书,而她们就可以拉着后桌男生的衣袖撒娇说:“走嘛,下节课不上了去吃冰淇淋呀?”
我横了她们一眼,我拔开了笔帽,我翻开了练习册。
切。
以前有个朋友说过,她觉得对于受男生欢迎这种事,光是长得漂亮是不够的,这其中有天赋的成分。如果说老天把美貌给了这世上三成的女人,那么撩汉的天赋估计也就只给到了一成,而这一成也是随机分配的,长得漂亮和会撩汉根本就是两回事。朱颜会辞镜,红颜啊那是说老就老,只有天赋这种东西,作为资本,会一直完完全全属于一个人。
在学生时代,审美情趣已经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启迪的我们,很容易就能分辨得出那些受欢迎的女生,哪些靠的是脸,哪些靠的是天赋。但做过漂亮女生的女生都知道,在美女的世界里,本质上大家都会有相同的欲望。你见过再高洁傲岸,古墓谪仙的女生,在发现到一个很棒的男生对产生了不一般的注意之后,心里都会吹过一阵轻柔的小风,开出愉快的花来。
如果她是蕾丝,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这种撩汉的天赋搁到现在应该就叫做“情商高”,这原本是个很可贵的优点,但是在我情商还很低的那些年里,它成为了我最为嫉恨的东西之一。
原因很简单,那是一件彼时的我非常非常渴望,却一直得不到的东西。
但在我初二那年,我莫名其妙地和班级里一个情商很高的女生玩到了一起,加上曾经和我在一起玩的一个女生,我们成了那种最为悲催的“三个人的友谊”。为了方便称呼,姑且就把她们两个称为小一和小七。
小一情商很高,小七非常逗逼。其实大家都能想到,故事的最开始,我和小七是非常好的朋友,因为她总是能随随便便给我逗得扑倒在桌子上起不来,又敢爱敢恨,有时讲出的话吐出的槽都吓得我直哼哼。而我这人一向懒惰,故而非常喜欢和简单、直接且坦率的人做朋友,所以我和小七很快就开始形影不离。
至于后来小一是怎么加入我们的组合,我其实也忘记了。好像就是因为有一次班级调座位,她和她同桌被换到了离我小七很近的位置,一来二去,我们也就成了朋友。
只不过这种关系,当然也是以小七为中心的。因为在我心里,小一就是那种让我看得见够不着,气的发疯嫉妒的发疯的那一种人,而她或许在心中也对我有着那么点莫名其妙的不满意,所以在小七不在的时候,我和小一基本上是没什么话可讲的,就连我这种资深尴尬症患者都能憋住冷场这种事,放到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想象的。然而在小七在场时,我和小一就能很默契地对着同一个笑话哈哈大笑,插诨打科,金句不断,开心得好像能够飞起来一样。
现在想想,这或许就是我们为五年友谊的终结,埋下的最初的伏笔。
为什么说小一情商高呢?因为曾经中学时代的她,真的算不上漂亮,但在她的身上总是有一种特别的风情。作为90后出生的一代女生,在对于“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这种中华妇女的优良标签完全无感的我们中,小一简直就是一个清水出芙蓉的存在。
也许因为她总是脸色苍白,真的是如同海藻般的长发,狭长的丹凤眼中总是噙着笑意,天生泛红又好像受了什么委屈的眼圈,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软糯,很温柔,这一切都在她本不算美的脸上加分加分再加分,加之和她面相一样温柔的性格,时不时出现的小小俏皮,她很快就变成了班级里唯一一个,既不漂亮,也不出风头,但就是被很多男生喜欢着的女生。
相比于她来说的我,就如同春天里发了疯噌噌生长的野草,一边感慨着世态不公,一边继续自暴自弃,秉承着“语不怼人死不休”的原则,一路高唱凯歌,一路兵荒马乱。
中学时代的我远没有现在这么柔软,或者说现在的我也算不上柔软,只是那时候的自己真的是恶狠狠地,很激烈地活着,好像全世界都欠了我一样。我能在老师把我叫过去,对我的作文提出修改意见时扯过卷子摔门就走,也能随手就把刚刚发下来120分满我只得了七十多分的卷纸直接撕碎了丢进垃圾桶。每当这个时候,小一都会用她那双梨花带雨,现在看来自带“斩男色”的目光柔柔的看着我,眼中没有一点情绪。
我理所应当地把这种目光认为是种嘲笑,所以我每一次都想把手中的东西扔到她和缠着她聊天的男生的脸上。
现在想想,对于我能和她做五年朋友这件事情,不由得感慨女生的关系还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小一成绩一直不好,和她温吞的性格一样的,是她温吞的智商。但所幸她每一门科目都很平均,她的成绩也一直稳定在班级中某些个固定的名次。每次结束阶段考我们从各自的考场汇合时,互相询问状况时,小一的回答永远都是那一种滴着水的无奈:“嗳,我这次应该还是那样子。”
我不是,我数学常年偏科,偏到了偏无可偏的程度,一次考试的成绩好坏,完全取决于我的数学成绩停留在哪个分数段。在成绩比天大的中学时代,讨厌的数学就好像讨厌的小一一样,成为了一个我避无可避的噩梦。在大家简单粗暴的“成绩均定论”构成的比较体系中,我并不是突出那一个,没有人会看到我能写出一手的好文章,也没人会在意我徘徊在140分档的英语成绩,所有人,老师同学,甚至包括我的父母,都只会看到我停留在60余人的成绩单上,徘徊在2字头边缘,勉勉强强还能在十位数上占着个1的名次,然后恨铁不成钢地和我说:“良子,你要再努力一些啊……”
此时此刻的我,只能把眼泪吞入腹中,然后一脸不在意地点头。
所以每次看着成绩单上,我领先小一一大截的总成绩,和小一领先我一大截的数学成绩,我的虚荣心再次翻身上马,横冲直撞地搅乱了我的生活。她就好像一个年老丑陋的妖怪,趴在我的耳边,轻轻地,不怀好意地告诉我,你没她漂亮,也不如她可爱,怎么连脑子都不如她?
在整个年级,平均成绩一向一骑绝尘的我们班,我虽算不上笑傲江湖,但也是勉强可以算是站在快要接近山顶的位置,却在心里,被一个成绩远不如我的人,逼出了一副loser的衰样。
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的事情是,我曾经很喜欢的一个男生,他皮肤很白,笑起来能让人觉得心上的花开成了一片,对女生从来都是一副“关我啥事和关你啥事”的态度,只对心中在意的人真心真意好的那样一个人,在女生中,唯独对小一,好像一只轻柔的手把他的心掀开了一条小缝,珍珠色的温柔就那么淅淅沥沥地流泻了下来。
哦对了,她是他的同桌。
艹。
但我真的不像当时看起来的我那么凶狠,作为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我很庆幸在坚硬的壳子底下我还能留着一颗柔软的心。那阵子小一好像是因为一件事情,招惹了我们真的很凶狠的班主任,每天的自习课小一都会被班主任叫到走廊谈话。很多次我从数学老师的办公室挨训归来,都能看见小一低着头,含着泪,后背紧紧靠在墙壁上,忍受着班主任一轮又一轮的轰炸。
虽然当时的我是恨她的,但是每次看到她塌下去的肩膀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时,我的心都会莫名其妙地痉挛一下,它都会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她也很可怜,她也不容易,你不要再这样无理取闹了。
所以我把那些最扎人的情绪,统统埋葬在了我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一边忍着鲜血淋淋的疼,一边对她投向我的目光报以一个满是善意和鼓励的微笑。
难过到无法忍受的瞬间也是有的。
还是小一天天挨训的那段日子,终于有一天,大概是班主任说的话过于难听,一向逆来顺受的小一终于忍受不了,用她最大的声音顶撞了班主任几句。短暂的平静之后,班主任大概是没想过小一会顶嘴,走廊里很快就传来了班主任又惊又怒的声音,“你是什么东西?”……“你爸你妈怎么教你的?”……类似这样的话纷纷传来,我死死攥着笔杆面对着眼前的数学卷子,听着班级里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恨她的我却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终于,她的同桌忍不住了,把手中的笔往桌上一摔骂了一句“操你妈”就要冲出去,这时候的我才缓过神来,班主任的雷霆手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个时候冲出去只能是给自己和小一找麻烦。
时至今日我都想不通当时的我是怎么想的,如果出于喜欢他的立场,其实是应该让他去的。早恋这种事在我们班级是一条无论如何也不能触碰的高压线,这一出“英雄救美”结束,估计小一和他的同桌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了,我也算能了却一桩心头大患。
可是我没有,我看着为她挺身而出的他,特别特别的难过,但是我还是没有。
他坐在和我只有一个过道的位置,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在他混在着愤怒和不解的目光,和一声:“你干嘛?”的吼声中,我叹了口气说:“你坐着,我去。”
说罢,我拿起了数学老师交给我今晚要做家庭作业的卷子出了门,和气得直哆嗦的班主任说:“老师,数学老师说这节课考试,您能来给监下考吗?”
我看见小一一瞬间看向我的眼神,泫然欲泣,又闪闪发光,好像快要溺死的人,看到了一双伸向了她的手。她完全无视了还站在一边的班主任,直接扑到我怀里,放声大哭。
她哭得我心慌不已,在她的信任和感激里,我龌龊的心思好像暴露在阳光之下,被晒得干干净净,我伸出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说,没事了,我们回去做题吧。
从今天起,我想我们可以做朋友了。
可惜的是,依然没有。
几天之后的双休日,我和小七出去逛街。大概是放下了心里的包袱,我开始很轻松的和她聊起了小一。心知我和她的缘分一时半会也断不了,还不如坦然一些,多想一想说一说她身上好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我从前和小七在一起,对小一“绝口不提”的态度过于根深蒂固,我这点来之不易的善意,全部都变成了小七脸上遮都遮不住的惊讶。
她有点讥讽地笑着说:“你还挺喜欢她?你知道她都怎么说你吗?”
说完之后她自己也尴尬了,大概是觉得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匆匆闭嘴。我没有追问,但也没有解释或圆场,我们就这么肩并肩走着,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真的什么都不想知道了。
小一听说了事情的经过,疏远了我们好一阵子。我也乐得轻松,挺好的,真的,现在终于有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讨厌她了。小七后来也和我讲过,说其实小一也没说过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叫我不要在意。
我说,既然不是大事,那你告诉我她是怎么说我的?
小七沉默了。
我拔开笔帽,我翻开练习册,我笑了一下。
“别想了,做题吧。”我拍拍她的肩膀。
小七坐在那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坐到我旁边说,其实你应该能感觉到的,小一很讨厌你。她说你总是装着一副对什么事对什么人都不在意的样子,然后吸引男生的注意。她说班里很多人都吃你这一套,不少男生都和她说过觉得你很有趣。她还说你上课的时候总是放空,不记笔记也不学习,成绩倒一直还过得去,她觉得你这人总是在装,她觉得不喜欢。
现在回忆起来,小一说的如上种种概括起来就是“心机婊”三个大字,这个结论无论是放到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是一脸懵逼。
我十分感谢她对我智商的赞赏,并且很荣幸地成为她也讨厌那个人,然后我想很酷地告诉她,你当大家都是你,那么多的内心戏。
我很开心,既然对彼此都心存恶意,那么我们就再也不必做朋友。
可是事情并没有按照我想象的方向发展,大概是负负得正,又大概是我一早就参透了的,我和她的缘分一时半会还断不了。我和小一在人生接下来的几年里一直是朋友,而且是在大家眼里的那种,我的心里只有你没有她的那种朋友。
人与人从互相吸引到维持关系的原因有很多很多,我们是朋友,但又从不交心;彼此陪伴的时间长达两千多个日夜,我们对于彼此却仍然是一个谜。 有人会说,既然这样你们又何必非得绑在一起?或许,或许我们每一天都在做着离开对方的梦,却又在清晨的校园,重新站在一起。
日剧《我的危险妻子》里面有一个我非常喜欢的桥段,身为夫妻的男女主为了两亿日元相互搏杀到最后,好不容易大团圆结局,却又出现了十六亿日元的新目标。男女主再一次陷入了互相对峙的局面。然而即使是这样,男女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真正离开对方。
大概就是男主在片尾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样吧,“再也没有像你一样有趣的妻子了。”
我武断地猜测,或许我们的存在对彼此来说,我们都是有趣的人吧。成长终归是孤独的,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身边有一个自己想要费尽心机去揣测,去窥探,去战胜的人,终于是有机会将心中那些关于成长的自负、清高、妒忌、焦虑找到了一个能够发泄的出口,化成了一张具体的脸,然后再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淡去。
而不是将这些负面的情绪统统堆积在心里,由情绪变成顽疾,长久地困在这小小的格局中,怎么努力也出不去。
所幸故事的最后也没有让我失望。我们终究还是没做成朋友,高考之后,我们各自考上了天各一方的学校,很默契地再也没有联系。可能是她再也不需要我了,我也再也不需要她了,那个我曾经深深恨过,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我也深深爱过的那个女孩子,我不需要你了。
或许这种不可避免的失去就是成长最本质的意义。
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