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夜黑得比较彻底,就像墨汁撒了。屋内,一台凸面的显像管电视,屏幕上只有谢谢收看的圆型图框,和稳定的白色光源。
母亲背着身早已沉沉的睡去,有着稳定的呼吸。父亲脸朝着电视,眼睛闭着,鼻腔里响着有节奏的呼噜声。
嗨,不知道说过多少次,关了电视再睡,依然如此。如果此刻摇醒父亲,他一定会说:我没有睡,我就眯了一会儿,电视刚刚放完,我关了就是。
有时,也在他睡着后,悄悄关掉电视。一断了电源,他就惊醒过来,声音迷迷瞪瞪却理直气壮的说:我还在看呢?
我不明白父亲为何一直要有电视的声音伴他入眠。是不是山村的夜太静,太轻,压不住他沉重的思绪和担心。农田里的庄稼,有的要施肥、有的要拔草、有的要授粉、有的要收割。他就像一个乡村总指挥一样,得协调着一切。
屋里还有两棵“幼苗”,正在拔节长高。他既要操心生活,又要关心学习,一点不敢疏忽。夜晚对他来说,也注定是不平凡的,内心的操劳让他不能停下来,就让电视机带他受过吧。
生活的重担落到了下一代的我们身上。父亲应该能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吧。然而,每到夜晚来临的时候,父亲依旧早早的守在液晶电视跟前,一个人占着遥控板,不管新闻、军事、还是财经、娱乐,他总是来者不拒。
初时,他还能聚起精神。戴着眼镜,睁大眼睛。不一会儿,头就开始一点一点的,眼镜掉到鼻尖上。看着脖子弯下来了,又习惯性的回弹一下。真担心它会被折断。
你拍他一下,他立马从眼镜上面露出一双迷惑的眼睛,无辜的问你:干嘛呢,我在看电视呢!你说:这么困呢,去床上睡觉去吧,他会跟你急:谁困了呢 ,我清醒着,你困了,你去睡觉吧!
后来,大家都去睡了,他一个人还在客厅客厅里头点地,不知道多晚才上床。年老的父亲变得害怕睡眠。一个夜就代表这一天的结束。不管白天多么无声无息,可以假装无视时光的流逝,一到夜晚,就无法掩盖黎明的到来。而老年人,是不愿面对明天的。明天是更加衰老,直至死亡。
这个道理,是听蒋勋细读《红楼梦》七十六回,中秋夜,贾母把一家人聚在一起赏月,夜已深了,湘云和黛玉躲到一边作诗去了。就是寒塘渡鹤影 ,冷月葬花魂的那一出。
贾母迟迟不愿散去,众姐妹都熬不住了,只有探春在跟前应景。八十多的贾母其实已经很困了,在尤氏讲笑话时忍不住睡着了,但当众人提议散了的时候,贾母却不愿意,一是月圆之夜她想维持圆满,不愿面对曲终人散;二是,人老后,她愿意活在年轻人多的地方,不愿一个人呆着,独自面对孤独。
蒋勋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举了个例子。说老年人在看电视时,常常睡着了。如果推醒他,说他困了,他会很生气,也会否认的。因为他不愿承认衰老,也不愿意面对夜深人静一个人的无眠。就像一个人在美梦里被强制叫醒,是不人道的。
这才对多年来父亲对电视的着迷,有点理解。不同时候,电视机制造的响动,是一种述说,更像是一种回应,与当时当地内心的声音是在同一频率。
我不应该叫醒父亲,任何时候,都不应该。我无知的提醒,实际上是一种残忍。
就如现在,我在不能成眠的夜晚,必须要塞上耳机,听着书,才能睡着。讲的内容渐渐模糊,只是需要耳边有一个声音,扰乱烦重的思绪,中和现实的担忧,才能有勇气面对明天,安心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