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求知若渴,虚心若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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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书评】
我开始能够感受到大师的魅力了,那无与伦比的叙述技巧,那圆润成熟的语言文字,像溪流一样自然流出。
迷失了,孤零零地在世上漂泊,浑浑噩噩地等待着,一直等到先前那个时刻的到来。也就在这种糊里糊涂等待的笨拙延宕中,生出了种种焦虑、失望、恐惧、灾难,以及种种短暂的离奇的命运。
这已足够叫人打消对他不够果断的推论。尽管如此,在他的神态和目光里,隐藏着某种混乱、模糊和心不在焉的东西。
这位性格率直思想单纯的牧师从来没有想到,他自己的亲生骨肉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不禁吓住了、愣住了、瘫痪了。
多少年来,他进行了许多漫无边际的研究,尝试过多次杂乱无章的计划,进行过无数毫无系统的思考;开始对社会习俗和礼仪明显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他越来越鄙夷地位、财富这种物质上的差别。
他的幼年生活同乡村幽静生活的联系,使他对现代城市生活生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几乎是非理性的厌恶来。
他在开头还觉得有失身分。他们的思想观念、生活方式和周围的环境似乎都是落后的、毫无意义的。但是他在那儿住下来,同他们天天生活在一起,于是寄居在这儿的这个眼光敏锐的人,就开始认识到这群平常人身上的全新的一面。丰富多采已经取代了单调乏味。他们像发生化学变化一样开始显示出各自不同的特点。他们都按照各自的方式在通往尘土的死亡道路上走着。 他能够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思读他喜爱的书了,而不用考虑为了职业去死记硬背。他对过去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的外界现象更加熟悉了——如四季的变幻、清晨和傍晚、黑夜和正午、不同脾性的风、树木、水流、雾气、幽暗、静寂,还有许多无生命事物的声音。
从窗户里看过去,可以看出奶桶是由一匹马拉着转动的,那是一匹没精打采的马,在一个男孩的驱赶下绕着圈走着。
他心里没有留下多了一种新的说话声的印象,而且他也只习惯于获得外界的大致印象,而不太注意其中的细节。但是有一天,他正在熟悉一段乐谱,并在头脑里集中了他的全部想象力欣赏这段乐谱的时候,突然走了神,乐谱掉到了壁炉的边上。那时已经做完了早饭,烧过了开水,他看见燃烧的木头只剩下一点火苗还在跳动着,快要熄灭了,似乎在和着他内心的旋律跳吉尔舞;他还看见从壁炉的横梁或十字架上垂下来的两根挂钩,钩子沾满了烟灰,也和着同样的旋律颤抖着;钩子上的水壶已经空了一半,在用低声的倾诉和着旋律伴奏。桌子上的谈话混合在他幻想中的管弦乐曲里,他心里想:“在这些挤奶女工中间,有一个姑娘的声音多么清脆悦耳呀!我猜想这是一个新来的人的声音。”
苔丝过去听见过头上阁楼里的那些琴声。那时的琴声模糊、低沉、被四周的墙壁挡住了,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令她激动,琴声在静静的夜空里荡漾。
她像一只猫悄悄地走着,穿过这片茂密的杂草,裙子上沾上了杜鹃虫的粘液,脚下踩碎了蜗牛壳,两只手上也沾上了蓟草的浆汁和蛞蝓的粘液,被她擦下来的树霉一样的东西,也沾到了她裸露的手臂上,这种树霉长在苹果树干上像雪一样白,但是沾到她的皮肤上就变成了像茜草染成的斑块。
通过凝视夜空的星星就能随意生出灵魂出窍的意境,现在她没有刻意追求就出现了;随着那架旧竖琴的纤细的音调,她的心潮起伏波动,和谐的琴音像微风一样,吹进了她的心中,感动得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些飘浮的花粉,似乎就是他弹奏出来的可见的音符,花园里一片潮湿,似乎就是花园受到感动流出的泪水。虽然夜晚快要降临了,但是气味难闻的野草的花朵,却光彩夺目,仿佛听得入了迷而不能闭合了,颜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相互融合在一起。
那些所谓的先进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时髦的字眼加以定义——使用什么“学”或什么“主义”。
有的时候,似乎她也难以理解,他这样一个书生气十足、爱好音乐和善于思索的年轻人,为自己选择的竟是做一个农民。每当她发现他的知识那样丰富,她心中的见解又是那样浅薄的时候,她就不禁自惭形秽。我一看见你懂得那样多,读得那样多,阅历那样广,思想那样深刻,我就感到自己一无所知了!
在新的一年里,鲜花、树叶、夜莺、画眉、金翅雀,以及诸如此类的生命短暂的生物,都出现在它们各自的岗位上了,仅仅在一年以前,这些位置都被其它的生物占据着,而它们不过只是一些胚芽和无机体的分子。在朝阳的光照下,苞芽滋生了,长出了长条,汁液在无声的溪流中奔涌,花瓣绽开了,在无形的喷吐和呼吸中把香气散发出去。
那个阶层的人因为要遵守社会礼仪而开始压抑天然感情,为了追赶时髦又弄得入不敷出,不得不承受捉襟见肘的压力。
苔丝和克莱尔都在无意中相互捉摸,一直处在一种激情的边缘之上,但是他们显然又在压制着自己的感情,不让它进发出来。他们受到不可抗拒的自然法则的支配,一直在向一起聚合,非常像一个山谷中流在一起的两条溪流。
她和克莱尔也还处在好感和爱恋之间的不稳固的土壤上;还没有达到一定的深度;也没有什么难以解决的思虑和让人烦恼的问题。
认为自己这种专注的心情,只不过是一个哲学家对一个极其新颖、艳丽和有趣的妇女典型的关注而已。
空旷的草地上弥漫着半明半暗的、明暗混合的和带着水汽的光线,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是一种孤独的感觉,似乎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
他的同伴的脸就成了他眼睛注意的中心,那张脸从层层雾霭中显露出来,脸上似乎染上了一层磷光。她看上去像一个幽灵,仿佛只是一个自由的灵魂。实际上是来自东北方向的白天清冷的光线照到了她的脸上。苔丝给了他最为深刻的印象。她不再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了,而是一种空幻玲珑的女性精华——是全部女性凝聚而成的一个典型形象。
当奶牛认出他们时,鼻子里就发一声哼,喷出一股热气,在那一大片薄雾中间,又形成了一小块更浓的雾气。它们像一些安装有机械装置的木偶转动一样,缓慢的、水平的和不动感情地转动着它们的脖子,看着这一对情人从它们旁边走过。
苔丝的眼睫毛上,也挂满了由漂浮的雾气凝结而成的细小钻石,她的头发上的水珠,也好像一颗颗珍珠一样。
就是那匹忧伤的马,每走一圈也似乎要用绝望的神气向窗户里看上一眼。
只有一只声音嘶哑的芦雀,在河边的树丛中用悲伤机械的音调向她打招呼。
她们穿着睡衣,光着脚,一起站在窗前,夕阳最后的红色残照,仍然在温暖着她们的面颊、脖子和身后的墙壁。她们三个人把脸挤在一起,饶有兴趣地注视着花园里某个人,脸颊的中间出现了一块玫瑰色的红晕。
她认为克莱尔表现出一种自我克制的责任感,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在男人的身上发现这种品质。
她们四个人的心脏都不约而同地猛跳了一下。四个姑娘的面颊红扑扑的,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身穿轻盈的夏装站在路边的土坡上,就像鸽子挤在屋脊上一样,看上去是那样迷人。四个姑娘的脸一起都变红了,仿佛在她们胸膛里跳动的是一颗心。
苔丝心里感到局促不安,因为她看见她的伙伴们接近克莱尔的呼吸和眼睛时那样激动,曾经嗤之以鼻,而现在却轮到她自己紧张了,她好像是害怕泄露了自己心中的秘密似的,到了最后一刻竟然推托搪塞起来。 苔丝姑娘的面颊在微风中烧得发烫,情感荡漾。
她们一块儿出门时的欢乐情绪也不知道怎么消失了;但是在她们中间并没有仇恨和恶意。她们都是纯朴的年轻女孩子;她们都生长在偏僻的农村里,都非常相信宿命论的思想。
这种情绪是能够相互传染的,在女孩子中间尤其如此。姑娘们的爱情既然没有了希望,卧室里的气氛也就变得烦躁不安起来。 就是在这种感情的压力下,她们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 白天发生的事已经燃起了火苗,在她们的胸膛里燃烧着,折磨着她们,使她们痛苦得几乎无法忍受了。
因为谁也没有希望,所以她们都是那样坦诚,没有一点儿忌妒。她们每一个人都是明白事理的姑娘,谁也没有想到为了超过别人,就用虚荣的幻想去自欺欺人,或是去否认她们的爱情,或去卖弄风情。
爱情是确实存在的,而且给她们带来的极度喜悦到了销魂蚀魄的程度;所有这一切也使她们产生出一种听天由命和自尊自重的思想,而她们要是真的去争夺他作丈夫,卑鄙地想心思,那么这种态度就会被破坏掉了。
关于这件事,她们知道的就是这样一点点;但是在夜色深沉的晚上,这件事已经足以使她们建立起痛苦和悲哀的遐想。他们想象出所有的细节,想象他怎样被劝说得同意了,想象怎样准备婚礼。
在这段新闻透露出来以后,苔丝也就断了痴心妄想的念头,不再以为克莱尔对她的殷勤含有什么严肃郑重的意义了。
马车跑得飞快,车轮的后面带起一股白色的尘土,好像是点燃了的一条细长的火药引线一样。
那张脸上没有超凡入圣的神情,全部都是真正的青春活力,真正的温暖,真正的血肉之躯。她的中部微微向上撅起的红色上唇,就连最没有激情的青年男子见了,也要神魂颠倒,痴迷如醉,为之疯狂。红红的嘴唇充满了生气,它们送过来一阵清风,吹过他的身体,这阵清风吹进了他的神经,几乎使他颤栗起来;实在的情形是,由于某种神秘的生理过程,这阵清风让他打了一个毫无诗意的喷嚏。 他正要去吻那张迷人的小嘴,但是由于他温柔的良知而克制住了自己。
等到她把自己的地位看清楚了,弄明白了,她就开始变得焦虑不安了,想从克莱尔的搂抱中挣脱出来。
她似乎是对白天发生的事保持镇静,但实际上是几乎给吓坏了,他自己也因为这件事的新奇、不容思索和受环境支配的结果而惶惶不安起来,因为他是一个易于激动和爱好思索的人。
安琪尔来到这个奶牛场里当学徒,心想在这儿的短暂停留只不过是他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不久就过去了,很快就忘掉了。
曾经那样吸引人的世界,在外面又变成了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了;而在这个表面上沉闷和缺少激情的地方,新奇的东西却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奶牛场的住宅简陋不堪,无足轻重,他纯粹是迫不得已才来这儿寄居的,所以从来就没有重视它,也没有发现在这片景物里有一件有价值的东西让他留恋。但是这所住宅现在又是什么样子呢?古老的长满了苔藓的砖墙在轻声呼喊“留下来吧”,窗子在微微含笑,房门在好言劝说,在举手召唤,长春藤也因为暗中同谋而露出了羞愧。这是因为屋子里住着一个人物,她的影响是如此深远广大,深入到了砖墙、灰壁和头顶的整个蓝天之中,使它们带着燃烧的感觉搏动。什么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是一个挤奶女工的力量。
那张桌子上坐着四个情意绵缠的姑娘,对她们来说,那天早晨太阳的光芒突然黯淡无光了,鸟儿的啼鸣也变得嘶哑难听了。但是没有一个姑娘用说话或者手势来表达她们的惆怅。
是不是仅仅因为她的美貌而生出的一种感官上的爱慕,实际上却缺少了永久的性质。
看到他在倾注全部的热情运用原理时对所有的疑问都弃之不顾,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毅力,也不得不对他表示尊敬佩服。
与其说是为了说服人,不如说是为了麻醉人。他深深地信仰宿命论,以至于这种信仰都差不多成了一种毒害。
他儿子克莱尔近来过的是自然的生活,接触的是鲜美的女性,得到的是美学的、感官的和异教的快乐,假如他通过打听或者想象知道了,按他的脾性对儿子是会毫不留情的。
他的表现越来越像一个农民,抖他的双腿,脸上易于表现喜怒哀乐的情绪,富有表情的眼睛传达的意思甚至超过了舌头。读书人的风度差不多消逝了;客厅里的青年人的风度更加看不见了。道学先生会说他没有教养,假装正经的人会说他举止粗野。这是同大自然的儿女们住在一起而受到熏陶感染的结果。
受过良好的教育,他们都是高品位的青年,品行端正,性格谨慎;他们都是由教育机床一年年生产出来的无可挑剔的模范人物。他们两个人都有点儿近视,那个时候时兴戴系带子的单片眼镜。
当有人崇拜华兹华斯的时候,他们就带着华兹华斯的袖珍诗集,当有人贬低雪莱的时候,他们就把雪莱的诗集扔在书架上,上面落满了灰尘。
他们每一个人都坦诚地承认,在文明的社会里,还有千千万万的无足轻重的化外之人,他们既不属于大学,也不属于教会;对他们只需容忍,而无需尊敬和一视同仁。
发表意见的机会多于观察的机会。他们和他们的同事们一起在风平浪静的潮流中随波逐流,对在潮流之外起作用的各种复杂力量谁也没有充分的认识。
她浑身上下充满了诗意——其实她本身就是诗。在理论上懂得诗的诗人只能把诗写出来,而她却是一首具有生命的诗……
安琪尔现在也就对其它的细节避而不谈了。他总觉得,虽然他的父母心地单纯,有自我牺牲的精神,但是他们作为中产阶级的人,心中不免潜藏着某些偏见,这需要用点儿机智才能克服。
他爱苔丝,完全是为了苔丝自己:为了她的灵魂,为了她的心性,为了她的本质——而不是因为她有奶牛场里的技艺,有读书的才能,更不是因为她有纯洁的正统的宗教信仰。她那种天真纯朴的自然本色,无需习俗的粉饰,就能让他喜欢。他认为家庭幸福所依靠的感情和激情的搏动,教育对它们的影响是微乎其微的。
虽然年轻的儿子不能接受那套狭隘的教条,但是他却尊敬父亲身体力行的精神,不能不承认他的父亲是一个虔诚的英雄。
这一群勇敢的姑娘身上带着野性的美,她们是一群已经习惯了不受任何拘束的姑娘,迈着自由随便的步子,在空旷的野外走着,就好像游泳的人去追逐波浪一样。
夏天的果实、雾气、干草、野花散发出懒洋洋的芬芳,汇聚成一个巨大的芳香湖泊,在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鸟兽、蜜蜂、蝴蝶,受到香气的熏陶,都要一个个睡去了。
这种恋爱只是为了恋爱自身的甜蜜,它和充满野心的忧虑焦躁的家庭不一样,在那种家庭里,女孩子渴望的只是为了建立家业,这样就损害了以感情为目的的健康思想。
每次到了这种时候,他总是把她的拒绝理解成是她的卑谦,理解成是她认为自己在交际和教养方面缺乏能力。
她天性聪颖,加上又崇拜他,这就促使她学习他使用的词汇,学习他说话的音调,她零零碎碎向他学到的知识,达到了令人惊奇的程度。
虽然九月初的气候还很闷热,但是苔丝的胳膊因为放在凝乳里,所以他的嘴感到又湿润又冰冷,就像刚采的蘑菇一样,还带有奶清的味道。不过她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给他一吻,她的脉搏就加速跳动起来,血液流到了指尖,冰凉的胳膊也热得发红了。
她把她的眼睛抬起来,双眼的真诚目光同他的目光交织在一起,轻轻地张开嘴,温柔的微笑了一下。
当时她的克制已经超过了她能忍受的程度,她的嘴唇颤抖起来,急忙走开了。克莱尔既非常痛苦,又非常困惑,只好从后面追过去,在走道里捉住她。实际上,她的态度正在发展为默认。她的呼吸和呼吸的每一次变化,她的血液的每一次涨落,她的脉搏在她耳边的每一次跳动,就同她的天性一起发出一种声音,反对她的种种顾虑。不要畏惧,不要顾虑,接受他的爱情;到神坛前去同他结合。
她几乎带着惊喜的恐惧猜到,尽管好几个月来,她孤独地进行自我惩戒,自我思索,自我对话,制定出许多将来过独身生活的严肃计划,但是爱情却要战胜一切了。
“我要让步了——我要答应了——我要同意嫁给他了——我没有办法了!”那天夜晚,她把发烧的脸贴在枕头上,听见有一个姑娘在睡梦中呼唤着安琪尔的名字,就满怀妒意地说:“我要自己嫁给他,我不能让别人嫁给他!可是委屈他了,他知道后会气死的啊!啊,我的心啊。
他认为不过因为年轻羞怯而已。每次讨论这个问题,她总是闪烁其辞,这使他越发相信自己的看法不错。因此他就采取哄和劝的方法。
她爱他爱得这样热烈,在她的眼里,他就像天上的神一样;她虽然没有经过教育培养,但是她却天性敏慧,从本能上渴望得到他的呵护和指导。从她的脸上看,她倒真的有点儿像他说的那样在撒娇了,她努力想微笑起来,免得她说的话太严肃。
在破晓的第一道清冷的晨光的映衬下,早晨的蜡烛散发着忧伤昏黄的光。
他们走到了那道微弱光线的地方,原来光线是从一个小火车站里一盏冒烟的油灯中发出来的,和天上的星星比起来,它真是小得可怜。接着传来了火车开来的咝咝声,火车几乎是悄悄地在湿漉漉的铁轨上滑动的,牛奶也被一罐一罐地搬进了火车的车厢里。她上了车,坐在情人的旁边,她热烈的天性有时表现得既沉默又温顺。苔丝是一个十分敏感的人,所以她刚才和物质文明的漩涡接触了几分钟,这种接触就留在她的思想里了。
我的确希望知道,你纯粹是出生在一个长期受苦、默默无闻和在英国档案和世家中没有记载的家庭,而不是出生在一个为了一己之私而牺牲多数人利益使自己得势的少数家庭。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一点儿权利控制住她的行动的人,就是她的母亲了,现在她的母亲写来了信,她也就定下了心。
在她崇高的信任里,他身上能有的就是美德——他懂得一个导师、哲学家和朋友懂得的一切。在她看来,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是男性美的极点,他的灵魂就是一个圣徒的灵魂,他的智慧就是一个先知的智慧。
他恋爱中的精神的成分多,肉欲的成分少;他能够很好地克制自己,完全没有粗鄙的表现。虽然他并非天性冷淡,但是乖巧胜于热烈——他像拜伦少些,却像雪莱多些;他可以爱得痴情,但是他的爱又特别倾向于想象,倾向于空灵;他的爱是一种偏执的感情,能够克制住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不受侵犯。
他们相互邀请作伴,毫无忸怩之态;在她坦诚的信任里,她从来也不掩饰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如果她躲躲闪闪,这种态度只能吸引一般的男人,而对于一个完美的男人,在海誓山盟之后也许就要讨厌这种态度了,因为就其本质说,这种态度带有矫揉造作的嫌疑。
在整个十月间美妙的下午,他们就这样在草场上漫游,沿着小溪旁边弯曲的小径漫步,倾听着小溪里的淙淙流水。在这些工人面前,克莱尔仍然大胆地用胳膊搂着苔丝的腰,脸上是一种惯于公开调情的神气,尽管实际上他也像苔丝一样羞怯,而苔丝张着嘴,斜眼看着那些干活的工人们,脸上的神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胆小的动物。 她一想到要和她亲密的朋友一起去闯荡世界,就引起她感情的无比激动。
在夸夸其谈的一套毫无用处的传统礼仪中,并不存在什么高贵的身分,而高贵的身分存在于那些具有美德的人身上。
这样遭受折磨的并不是一个在过去有许多见不得人的风流艳史的成熟女人,而是一个生活单纯不过二十一岁的姑娘,还在她不通世事的年代,她就像一只小鸟。
苔丝这种悔恨的心情,妨碍她迟迟不能把婚期确定下来。到了十一月初,尽管克莱尔曾经多次抓住良机问她,但是结婚的日子仍然遥遥无期。苔丝的愿望似乎是要永远保持一种订婚的状态,要让一切都和现在一样维持不动。
朝太阳方向的湿润的草地上望去,只见游丝一样的蛛网在太阳下起伏,形成闪亮的细小波浪,好像洒落在海浪中的天上月光。
她天生头脑敏锐,现在也开始接受宿命论的观点了。
她一直是退缩不前的,现在却突然变得心急火燎的,心里慌张起来,她害怕失去了她心爱的珍宝。
这一对情人不用在挤牛奶的时间里起早床了,在他们住在奶牛场的最后一个礼拜里,他们的身分有点儿像客人的身分了,苔丝也受到优待,自己拥有了一个房间。
在冬季阴沉的早晨,房间里最引人注目的壁炉现在焕然一新,给整个房间平添了一种喜庆的色彩。
克莱尔家里人的冷淡并没有使他太悲伤,因为他手里握有一张大牌,不久就可以给家里的人一个惊喜。
刚刚从奶牛场离开,就把苔丝是一位小姐、是德贝维尔家族的后裔抖露出去,他觉得是轻率的、危险的;因此他先要把她的身世隐瞒起来,带着她旅行几个月,和他一起读一些书。
她对克莱尔一片忠心的强大浪潮,在后来关键的几个小时里推动着她前进,从而使她再也无法思考了。在梳妆打扮的时候,她似乎漫步在五光十色的想象的精神云霞中,在云霞的照射下,一切不祥的可能性都慢慢消失了。 她成了一种天上才有的人物,生活在诗歌中——是那些古典天神中的一个。她怀着喜悦的心情郑重宣誓要忠实于他,与之相比普通男女的感情就似乎变成了轻浮。
她在那儿一心想着她们的痛苦,倒暂时把萦绕在自己心头的一块心病忘了。 克莱尔对这种告别的方式一点也没有表示反对的意思——这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告别的形式罢了。他们走到门口的时候,女性的敏感又使苔丝回过头去,想看一看那个同情的吻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她的目光里没有得意的神情,而她的目光里本应该有这种神气的。因为这一吻又唤醒了她们一直在努力抑制的感情。
一个农村女孩子穿着简单的服饰,随随便便看上去就让人喜爱,要是像一个时髦女人加以打扮,加上艺术的修饰,就会光彩照人美不胜收了。而半夜舞会里的那些美女们,要是穿上乡村种地妇女的衣服,在沉闷的天气里站在单调的胡萝卜地里,她们就会常常显得可怜寒酸了。
她娇滴滴地说,努力装出比以前更加快活的神情。在这种时候,尽管她心思重重,但是并没有惹他不高兴;所有敏感的女人都会表现出来的,但是苔丝知道,她的心思太重了,所以她努力加以克制。 但是他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嬉闹缺乏热情。
一个月前我就想告诉你了——那个时候你答应嫁给我,不过我没有告诉你;我想,那会把你从我身边吓走的。我就把这件事推迟了;后来我想我会在昨天告诉你的,要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能够从我身边离开。但是我还是没有说。今天早晨我也没有说,就是在你在楼梯口提出把我们各自做的错事说一说的时候——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呀!现在我看见你这样严肃地坐在这儿,所以我必须告诉你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宽恕我?”
他接着告诉苔丝,在他的生活中有段时间产生了幻灭感,因为困惑和困难在伦敦漂泊,就像一个软木塞子在波浪中漂浮一样,跟一个陌生女人过了四十八个小时的放荡生活。
苔丝把事情讲述完了;甚至连反复的申明和次要的解释也作完了。她讲话的声调,自始至终都同她开始讲述时的声调一样,几乎没有升高;她没有说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掉眼泪。 但是随着她的讲述,甚至连外界事物的面貌也似乎发生了变化。炉桥里的残火露出恶作剧的样子,变得凶恶可怖,仿佛一点儿也不关心苔丝的不幸。壁炉的栅栏懒洋洋的,也似乎对一切视而不见。他在拨了拨炉火的余烬以后,就站了起来;她自白的力量此刻发作了。他的脸显得憔悴苍老了。用那双没有泪水的眼睛呆呆地看着他。接着她就软倒在地上,跪在他的脚边,就这样缩成了一团。 他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哈哈大笑——这是一种不自然的骇人的笑声,就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笑声一样。 她从他的说话中看出,她过去害怕和预感到的事出现了。他把她看成了一个骗子;一个伪装纯洁的荡妇。她意识到这一点,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恐惧。他耐心地、冷漠地等着,等到后来,苔丝把满腹的悲伤发泄完了,泪如涌泉的痛哭减弱了,变成了一阵阵抽泣。’她突然说,这时候她说话的音调自然了,那种狂乱的、干哑的恐怖声音消失了。把这些巧妙的讽刺用到苔丝身上,就完全像把它们用到猫和狗的身上一样。她领会不到话里微妙的辛辣意味,她只是把它们当作敌意的声音加以接受,知道那表示他在忍受着愤怒。
房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就像门被轻轻地拉开一样,但把苔丝从昏沉中惊醒了。他已经走了;她也呆不住了。她急忙把大衣披在身上,打开门跟着走了出去,出去时她把蜡烛吹灭了,仿佛再也不回来似的。雨已经停了,夜晚也清朗了。不久她就走到了他的身后,因为克莱尔漫无目的,走得很慢。在她淡白色的身影旁边,他的身影是黑色的,阴沉而叫人害怕,她脖子上带的珠宝,她曾一时为之感到骄傲,现在却叫她感到是一种讽刺了。克莱尔听见了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不过他虽然认出是她来了,但是却似乎没有改变态度,又继续往前走。她就沿着这条道路跟在克莱尔的后面,不过她并不想追上他,也不想吸引他,而只是默不作声、漫无目的地跟在后面。
他熄了蜡烛,在客厅里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客厅里夜色深沉,对他们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毫不同情;黑夜已经吞噬掉了他的幸福,现在正在懒洋洋地加以消化;黑夜还准备同样吞噬掉其他千万人的幸福,并且一点儿也不慌乱。
户外的空气显然已经消除了他全凭冲动行事的所有倾向;她知道他现在看见她,是觉得她毫无光彩了——她的一切都是平淡无奇了;这时候,时光老人正在吟诵讽刺他的诗句—— 我原来以为你是一个自然的新生女儿;谁知道你竟是一个没落了的贵族家庭的后裔呢!
后来据说井桥有个农户,那天深夜出门去请医生,在草地上碰见了一对情人,一前一后地慢慢地走着,不说一句话,就像送葬似的,他瞧了一眼他们的脸色,感觉到他们既忧愁,又伤心。他后来回家时又在相同的地方从他们身边经过,看见他们还在像先前一样慢慢走着,也不管夜色深了,天气冷了。
我会给你留下证据,表明是我自杀的——是因为羞耻自杀的。那么他们就不会把罪名加在你身上了。他似乎无论如何也不会宽恕她了,既然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也没有什么可盼的了,所以她就感觉迟钝地睡下了。一个人在悲伤停止的时候,睡眠就会乘虚而入。她现在毫无牵挂地睡着了,却把一生的重担移到了他的肩上。那个女人的脸上暗藏着阴险狡诈的神气,集中了向男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他的神情既镇静又冷酷,他的小嘴紧紧闭着,说明他有自我控制的能力。直到一个小时以前,他一直崇拜苔丝,很久以来,他都认为不可能有谁比苔丝更纯洁、更甜蜜、更贞洁的了。他熄了蜡烛,在客厅里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客厅里夜色深沉,对他们的事一点儿也不关心,毫不同情;黑夜已经吞噬掉了他的幸福,现在正在懒洋洋地加以消化;黑夜还准备同样吞噬掉其他千万人的幸福,并且一点儿也不慌乱。
黎明的晨光一片惨淡,时明时暗,仿佛跟犯罪有了牵连,克莱尔在这时候起了床。他的面前是壁炉里一堆已经熄灭了的灰烬;在摆好的饭桌上面,放着两杯满满的碰也没有碰过的葡萄酒,现在已经走了味,变得浑浊了。
克莱尔刚才喊她的声音,明显很有礼貌,这似乎一时鼓舞了她,使她又似乎看到了希望的闪光。说实在的,他们两个人先前像一团烈火,现在只剩下一堆灰烬了。昨天晚上强烈的悲痛,现在变成了沉重的抑郁;他们两个人的热烈感情,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把它们重新点燃了。
他温和地同她说话,她也不露声色地回答。后来,她走到他的面前,看着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就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也是可以看得见的。
“安琪尔!”她喊了一声就住口了,伸出手指轻轻地去摸他,轻得就像一阵微风,仿佛她不敢相信这个曾经爱过她的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她的眼睛是明亮的,她灰白的脸颊还是像往日那样丰润饱满,不过半干的眼泪已经在那儿留下了闪亮的痕迹;她那往常丰满成熟的嘴唇,几乎和她的脸颊一样苍白。尽管她仍然还活着,但是在她内心悲伤的重压之下,她的生命的搏动时断时续,只要稍微再加一点压力,她就会真正地病倒了,她的富有特点的眼睛就要失去光彩,她的嘴唇就要消瘦了。
他带着哀求的神情看着她,仿佛他情愿从她的嘴里听到一句谎话,尽管明知道那是谎话,他还是希望借助诡辩的巧妙,把那句谎话当作有用的真话。
我放弃了所有的野心,不娶一个有社会地位、有财富、有教养的妻子,我想我就可以得到一个娇艳美丽、朴素纯洁的妻子了。
"要是你不生我的气,我就告诉你!”她退缩着说。“用捆我箱子的绳子。可是后来我——我又放弃了!我害怕你会担上谋杀的罪名。” 没有想到的这段供词是逼出来的,不是她自动说的,这显然使他感到震惊。我完全是为你着想啊——我想这样你就可以摆脱我,得到自由,但是又不会落下离婚的骂名。要是为了我,我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呀。他们都在同一边一起坐下来,这样可以避免他们的目光相遇。她低声说,用的是可怜的自嘲口气。
安琪尔温柔而富有热情,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却隐藏着一块坚硬的逻辑沉淀,就像是松软的土壤里埋着的金属矿床,无论什么东西要穿过去,都得折断尖刃。
【我的书评】
作为男孩这种的确难接受,但是对象如果是苔丝,我可以。
在这股浪潮里面,其实还是有一股同情的暗流。她对他那样忠心耿耿,简直让人感到可怜。
有多少次他快活地说,她的嘴唇,她的呼吸,就像赖以为生的黄油、鸡蛋、牛奶、蜂蜜的味道一样,他可以从那儿得到滋养。他出门走了,在去磨坊的路上站了一会儿,心里只后悔没有对她更温柔些,至少没有吻她一次。
他生活在瘫痪的行动中,正在努力想出一个行动汁划。她恐惧地发现,他的外表是那样温柔,心里头却是那样地坚定。他这种坚定的态度的确太残酷了。
又这样强烈地燃烧起来,使她在心里头悄悄生出来一些幻象,只要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能消除他的冷淡,推翻他的判断。
克莱尔是一个异常敏感的人,天生有一种自我争论的脾性。克莱尔的爱情毫无疑问过于空灵,所以才出了错误,也过于空想,所以才不切实际。不在他的面前,他可以创造出一个理想的人来,从而把真实的缺点消除了。
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他们心里都明白,明天早晨也许是永远分别了,尽管他们在收拾行李的过程中,都作出种种猜测宽慰自己。
克莱尔只要受到强烈的刺激,偶尔就会出现梦游的现象,甚至还会做出一些奇怪的惊人之举。他用同样无限哀伤的目光死死地把她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把腰弯得更低了,把她抱在自己的怀里。在他醒着的时候是绝对不肯说出口的这些甜言蜜语,在她那颗孤独渴望的心听来,真是甜蜜得无法形容。但是他没有把她扔下去,而是借助楼梯栏杆的支撑,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而那是他白天不屑吻的嘴唇。这个时候的情形,就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梦幻了。 他又在苔丝的嘴唇上吻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一桩重大的心愿完成了似的。她又诱导他躺在自己的沙发床上,把他盖暖和了,用木柴生了一堆火,驱赶他身上的寒气。
在他刚醒来的几分钟里,他的脑子就像力士参孙活动身体一样,聚集起力量,对夜间的活动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它不是炽烈和愤怒的本能,而是经过感情烈火的炙烤烧灼,已经变得没有感情了;它只剩下了骨胳;只不过是一具骷髅。在这一对夫妻之间有一‘种默契,要对他们破裂的关系保持沉默,尽量表现得像普通的夫妇一样。他们在说话的时候总是把“我们”两个字连在一起,实际上他们远得就像地球的两极。也许在他们的态度里有一些不正常的僵硬和别扭,也许在装作和谐样子的时候表现得有些笨拙,和年轻夫妇的自然羞涩有所不同。
要是苔丝是个有心机的女人,在那条偏僻的篱路上吵闹一番,晕倒一次,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尽管安琪尔当时的态度是那样难以取悦,大概他也很难招架得住。但是她长久忍受的态度倒是为他开了方便之门,做了一个最好的为他辩护的人。
她家里的人都一心为她和那个相当富有的人到远方作新婚旅行去了,以为那个人会让她过上阔绰的生活;可是她现在却在这儿,举目无亲,这样大的世界却无处可去,完全是独自一人偷偷地回到旧日的家门。
那就是他自己的局限性。这个具有先进思想和善良用心的青年,一直想把自己从偏见中解脱出来,是最近二十五年里产生出来的一个典型,但是当他遭到意外事故打击的时候,就又退回去接受了自幼以来所接受的教训,做了传统和习俗的奴隶。
他像孤魂野鬼一样来到市镇上,甚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成了他想摆脱的累赘。 他的心境转化成了一种顽固的冷漠情绪,到了后来,在他的想象里,他都成了一个旁观者,用漠不关心的态度来看待他自己的存在了。
她的粗俗的行为举止,起初你也许感到缺少了教养,但是我敢肯定,在和你朝夕相处的影响下,再加上你的教导,她都会改变的。
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温柔亲切的细语,忧郁悲苦的怨恨,暗夜里的烦恼不安,感觉到了她那天鹅绒般的嘴唇吻遍了他的前额,他甚至能够在空气中分辨出她呼吸的温暖气息。
那天夜里,被他蔑视和贬低的那个女人,却正在那儿想,她的丈夫有多伟大,有多善良。但是在他们两个人的头上,却笼罩着一片阴影。那就是他自己的局限性。这个具有先进思想和善良用心的青年,一直想把自己从偏见中解脱出来,是最近二十五年里产生出来的一个典型,但是当他遭到意外事故打击的时候,就又退回去接受了自幼以来所接受的教训,做了传统和习俗的奴隶。他考虑的是苔丝缺少的一面,忽视了她身上的优点,从而忘记了有缺陷的是可以胜过完美的了。
惯性的力量还要推着他继续往前走,除非有一股比今天下午使他走上这条路的更强大、更持久的力量,才能把他扭转过来。
在她的耳边恶魔似地低声说了一通他所能想到的离经叛道的话。他看见她的脸吓得苍白,露出了恐怖,就哈哈大笑起来,但看到为了他的幸福她脸上的痛苦又带上了焦急的神情的时候,他就不再笑了。
就是他们同屋而居的新鲜感觉,就是他们一起吃饭和握着手在炉边细语的情形。
在这种时候本来想说一些违心的话,但是好像苔丝单纯淳朴的天性使她的人格生出了魔力,使她不得不赞扬苔丝。
克莱尔沉默了;他从这个意外的无可怀疑的来源听了这番坦白直率的话,他的心立刻被感动了。你对我说了对我妻子真实的话,因而把我从一阵冲动中产生出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愚蠢中拯救出来。
在精神上,她仍然停留在一种完全停滞的状态中,她做的一些机械性的工作没有消除这种状态。
冬日的白昼一天天变短了,她开始放弃了得到她丈夫宽恕的所有希望:她有了野生动物的性情,走路的时候全凭直觉,而从不加思考。在克莱尔的影响下,她除了原先的天然魅力,现在又增添了优雅的举止。从她的外表看上去,她简直是个毫无感觉的人,几乎就是一个无机体,但是在她的外表下,分明又有生命搏动的记录,就其岁月而论,她已经阅尽了世间的沧桑,深知肉欲的残酷,懂得了爱情的脆弱。
她们就像我们说的这样谈着,虽然她们头上戴的帽子湿透了,帽檐拍拍地打着她们的脸,她们的罩衫紧紧地箍在身上,增加了她们的累赘,但是整个下午她们都生活在对阳光灿烂的、浪漫的回忆里。
两股力量在相互冲突着,一种是渴望享乐的天生意志,一种是不容许享乐的环境意志。
苔丝像奴隶一样在这种环境里工作着。她们干这种活儿的时候如果天上下雨可以到茅草棚子里去躲一躲;但是在霜冻天气,即使她们戴着皮手套,也挡不住手中的冰萝卜冻得手指生疼。
潮气结为雾淞的季节过去了,接着而来的是一段干燥的霜冻时期,北极后面一些奇怪的鸟儿开始悄悄地飞到燧石山的高地上来;这些骨瘦如柴的鬼怪似的鸟儿,长着悲伤的眼睛,在人类无法想象其广袤寥廓的人迹罕至的极地,在人类无法忍受的凝固血液的气温里,这种眼睛曾经目睹过灾难性地质变迁的恐怖;在黎明女神播洒出来的光明里,亲眼看到过冰山的崩裂,雪山的滑动;在巨大的暴风雪和海水陆地的巨变所引起的漩流中。
她总是把她想写信给丈夫的冲动压制下来,但是现在伊茨的故事刺激了她,才使她感到她忍耐的程度是有限度的。她一定要把自己渴望的勇气鼓起来,到牧师住宅去打听消息,对他的沉默表示自己的悲哀。她又第二次按了门铃。她按门铃引起的激动,加上走了十五英里路后的劳累,因此她在等人开门的时候,不得不一手撑着腰,用胳膊肘撑着门廊的墙壁歇着。寒风刺骨,长春藤的叶子被风吹得枯萎了、枯黄了,不停地互相拍打着,把她的神经刺激得烦躁不安。
完全是她的多愁善感和毫无根据的敏感,才导致她把看见的一幕当成对自己的谴责。
父亲尽管狭隘,但不似儿子们严厉刻薄,并且天性慈爱。
她在路上走着,却不知道她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就是因为她在最后的关键时刻,用她看见的儿子去判断他们的父亲,丧失了妇女的勇气。他们遇见特别的事情,就最容易引发他们的恻隐之心,而那些未曾陷入绝境的人,他们轻微的精神苦恼却很难引起他们的关切和关注。
那位狂热讲道人的一成不变的理论,是用狂热的情绪讲出来的,讲道的态度完全是一种慷慨激昂的态度,很明显完全不懂得辩证的技巧。 《圣经》上的那些庄严句子,从他那张嘴里滔滔不绝地讲出来,苔丝最初听在耳里,只感到恐怖荒诞,感到不伦不类和心中不快。以前他脸上饱含色欲之气的曲线,现在变成了柔和的线条,带上了虔诚的感情:以前他嘴唇的形状意味着勾引诱惑,而现在却在说祈求劝导的话了;他脸上的红光昨天可能要解释为放纵情欲的结果,今天却要被看成讲道时虔诚雄辩的激动;从前的兽性现在变成了疯狂,这在她那位过去的情人身上产生的影响就像是触电一样。他的火一样的热情和滔滔不绝的辩辞似乎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嘴唇挣扎着,颤抖着,里面堆满了词句,但是只要在她的面前,他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再也不敢看她了,过了几秒钟,他又胆战心惊地迅速瞥了她一眼。她刚一能思索,心里就吓了一大跳,他们的社会地位变化真是太大了。他本是给她带来祸根的人,现在却站在了神灵那一边,而她本是受害的人,现在灵魂却还没有得到新生。
你们在这个世界上尽情享乐,都是以我这样的人遭罪受苦为代价的;他身上那个卑劣的人此时已经安静了;但是肯定没有铲除,也没有完全抑制住。
我敢肯定,人类自从夏娃以来,从来就没有一张嘴像你这张嘴一样叫人神魂颠倒的!”他放低了说话声,眼睛里射出一种耍无赖的神情。“苔丝,你这个狐狸精;你这个可爱的该死的巴比伦巫婆——我一见到你,我就抵抗不住了。
那么她就会彻底摆脱这种屈辱的地位,不仅可以摆脱眼前这个气势汹汹地欺压她的人,而且还可以在似乎瞧不起她的整个世界面前抬起头来。
苔丝开始给克莱尔写一封言词恳切的信,把自己的苦难隐瞒起来,只是向他述说自己忠贞不渝的爱情。任何人读了这封信,都能从字里行间看见,在苔丝伟大爱情的背后,也隐藏着某种巨大的恐惧——差不多是一种绝望。
她回忆着;她有敏锐的记忆力。她就把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甚至连他的音调和神态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只要看他一眼,就能明显看出他满脸的色欲之气;他又差不多恢复了原来那种得意洋洋,放荡不羁的样子了。
苔丝这封言词恳切的信,已经按时寄到了环境清幽的牧师公馆,摆在了早饭桌上。牧师公馆地处西边的峡谷;那儿的空气柔和,土地肥沃,和燧石山农场比起来,那儿只要稍加耕种,庄稼就能够长出来。
安琪尔远涉重洋,带着沉重的心情到异国它乡开拓事业,因此经常给父亲写信,把自己不断变化的地址告诉他,所以他嘱咐苔丝把写给他的信寄给他的父亲转寄,完全是为了保险起见。
人们往往有一种奇怪的倾向,愿意向不熟悉的人吐露自己不愿向熟悉的朋友吐露的家庭琐事。
他对于这位心怀坦荡的同伴,除了一个普通的名字而外一无所知,但是他随便评说的几句话,他一死反而变成了至理名言,对克莱尔的影响超过了所有哲学家合乎逻辑的伦理学观点。和他一比,他不禁为自己的心地狭窄感到羞愧。于是他的自相矛盾之处就像潮水一样涌上了他的心头。
在他们坐在壁炉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那纯朴的灵魂向他表白自己的过去时,她的脸在炉火的映衬下看起来多么可怜啊,因为她想不到他会翻脸无情,不再爱她、呵护她。 他就这样从一个批评她的人变成了一个为她辩护的人。她的手和胳膊也似乎感到拘谨,这说明她还没有处世的经验。
她心底里涌起一股因受尽委屈而要反叛的情绪,引发了她的悲痛,不禁泪如泉涌,涨满了她的眼睛。同时还不住地去看中间闪烁不定的火焰。
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但是她把脸贴着窗户玻璃,仿佛要看穿外面浓浓的黑夜,其实,她是在掩藏自己眼中的泪水。
在那个时刻,她对她这个儿子,关心的不再是引起这番离别留在他身上的异端学说的污点,而是他衣服上的尘土。
克莱尔最初受到家庭变故的嘲弄,心生厌恶,急急忙忙地跑到异国的气候里去,在那儿遭受了烦恼和恶劣天气的折磨,和以前相比现在已经瘦得变了样子。你看见的只是他身上的一副骨架,几乎可以看见那副骨架后面的鬼魂。
他眼眶深陷,一脸病容,眼睛的昔日光彩也消失了。他的那些老祖宗们的瘦骨嶙峋和满脸的皱纹,已经提前二十年出现在他的脸上了。
从苔丝在急忙中用潦草的字迹写给他的那封信中,他读到苔丝向他表达的情意,心里十分激动。
克莱尔决心不再相信苔丝最近写的那封信中措辞严厉的话,并且决定立即就出门去找她。
克莱尔猛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她话的意思,就像得了瘟疫一样瘫痪下来,目光也低垂下去,落在了她的一双手上,那双手过去是玫瑰色的,现在变白了,更加娇嫩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长期以来一直把自己束缚在赚钱或赔钱这些数字魔鬼的身上,以至于被物质化了。
克莱尔开始慢慢地相信,她至少稍微地动过杀机,想做她刚才说的事;他一面对她的动机感到恐惧,一面又惊讶她对他自己的爱情的力量,惊讶这种奇特的爱情,为了爱情,她竟然完全不顾道德。同时他也按照他混乱的和激动的思想推理,认为苔丝只是在她提到的过度悲伤下一时失去了心理平衡,才陷入这种深渊的。 这个感情热烈的女人紧紧地靠着他,一点儿也不怀疑他就是她的保护者。
苍茫的夜色渐渐袭来,他们没有蜡烛驱散黑暗,也就只好呆在黑暗中了。
她的身材颀长,像一朵正在开放的蓓蕾;一半是少女,一半是妇人,完全是苔丝的化身;她比苔丝瘦一些,但是长着同样美丽的大眼睛。
他在伦敦以“哈代和简·奥斯汀”为题所作的演讲,就以其新颖的观点和缜密的分析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在哈代笔下,爱敦荒原似乎是一个时值暮年的老人,神情寂寥,面容寡欢。天上悬着灰白的帐幕,地上铺着苍郁的灌莽,一到傍晚,它就呈现出一片朦胧迷离、阴沉昏聩、空旷苍茫而又威严堂皇的景象。
哈代笔下的荒原神秘可怖,带有强烈的悲剧气氛。然而从日丽风清的午后看去,荒原上山峦起伏,青草绿树,郁郁葱葱,并不使人感到害怕。
第一个阶段的小说是抒发田园理想的颂歌,带有浪漫主义风格,主要有《绿荫下》、《远离尘嚣》等。第二个阶段的作品描写威塞克斯社会的悲剧,主要有《还乡》、《卡斯特桥市长》等。第三个阶段的作品描写威塞克斯破产农民的前途和命运,主要有《德伯家的苔丝》、《无名的裘德》等。哈代的小说以优秀的艺术形象记述了十九世纪英国南部农村宗法制社会毁灭的历史,表现了英国农村社会的历史变迁。
就在主题上完成了描写英国农村社会盛衰历史的使命而不再创作小说,却以二十世纪诗人的崭新面孔出现在文坛上,用诗歌抒发情感,探索哲学,回顾历史。在作家晚年,哈代创作了两部诗体悲剧《列王》和《康沃尔皇后的悲剧》,从而把他的诗歌创作推到了顶峰。
哈代一生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在他晚年,英国最着名的牛津、剑桥、爱伯丁、圣安诸、布里斯托五所大学,纷纷授予哈代荣誉博士学位。他的许多作品被改编成戏剧和电影,影响遍及欧美。哈代是在田园生活的环境中孕育而成的小说家和诗人。
这块恬静优美、古朴寂寥的乡村土地上,哈代培养了自己酷爱自然、心怀远古的思想气度。他把环境优美、古朴清幽的故乡看成自己的理想世界,极尽笔墨描绘家乡美景,讴歌风俗淳美、人情厚朴的农村社会,同时又对外部资本主义世界对他理想中的田园生活的破坏感到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