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只有五岁的时候,母亲便病故了。又半年,父亲也追随母亲而去。双亲表面上是因病而亡,其实熟悉我们一家情况的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是出现那场让知识份子首当其冲的深重劫难,如果不是因这场劫难的波及而把我们一家下放农村,那么父母是绝对不会丢下我们姐弟,心力交瘁地过早撒手人寰的。
父母双亡后,姨妈理所当然地收养了我们姐弟。那时候,姨妈的处境也比较艰难,最明显的身份标志就是“右派”老婆。虽然当时我那“右派”姨爹在西双版纳的普文农场经过了几年的劳动改造后,已经回到了家乡,但还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不常回家。姨妈是养路工人,她所在的那个道班也与家相距数十里,每个月只能短暂地回家三两次。说短暂是因为只有周末下午收工后才能回来,星期一一大早天不亮又要骑着自行车赶回去上班。虽说我们被收养了,可家里只有年幼的我们姐弟在自生自灭的处境中相依为命。
我们家屋坎下是很大一片围着篱笆的菜园,菜园是姨妈带领我们姐弟一起弄出来的,平日里我们姐弟就负责给菜地浇水。地里种的大多是牛皮菜,除了自家食用,主要是卖给饲养场喂猪。菜园外是青草萋萋的河滩,不远处是一条日常里带给了我们许多乐趣的蜿蜒小河。小河对面是饲养场,有十数家住户,那里的孩子大多与我年龄相仿,空闲时我们常在河边共同玩耍。而我家附近也有两户人家。其中一户史姓人家儿女众多,并且都是脚跟脚地降生的,大女儿二儿子三姑娘年龄比我大得多,我们之间素少往来,四儿子却只大我三岁,常带着我上山下河,很有些大哥的风范。五姑娘先我一年来到人间,而六姑娘却是比我晚生一年。因年龄相近,她们俩是我童年时最亲密的异性伙伴。五姑娘身型颀长,生性有些木讷,六姑娘却要小巧机敏得多。她们一家都是大眼睛,在兄弟姐妹中,六姑娘算是眼睛最小的那一个了,且是单眼皮,但却并不显得违和。还有小七,与我的年龄差只在三岁左右,每当我与他五姐、六姐玩过家家时,他都是扮演“儿子”的角色。老史家虽然儿女众多,但儿女多有儿女多的好处啊,那时是按人头(户口)供应物资,老史家的各种票证就比别人家要多得多,工人阶级的老史又是县车队的干部,工资比一般人高,因此日子并不难过,每个月可以开荤好几次。史六姑娘小小年纪却十分善解人意,知道我家大人长期不在身边,一个月还不一定能吃上一顿肉,便会在家里没人时带我上她家去,给我两片肉解解馋。有时也会将两块肉用纸包了藏在衣兜里带给我。她家里有糖果或水果吃的时候,也常常不动声色不为人知地偷偷为我匀下一份。
另一户与我家仅一墙之隔的汪姓住户,因成份较高,在提到他家时,不论大人和小孩,都总是以“老汪地主家”称之。他家的姣俏女儿年纪比我要大上两三岁,虽不是文静娴淑的性情,却属于高冷范儿的,从不和我们玩耍。她那跟我差不多一般大的弟弟倒时常与我们混在一块。当然,有时候我们也会在史老四的授意下,故意集体冷落他。大家都是小孩子心性,相互间时常会三天翻脸两天好。那时主要的娱乐,便是一群小伙伴们在黄昏的河坝上躲猫猫,或是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有时也轮流着讲故事。差不多到了将近九点多十点的样子,便只能“扁担开花,各回各家”。
七十年代的小学,还没有晚自习一说,很多时候,附近的小伙伴们便相互邀约着到电影院门口晃荡,都是穷孩子,一毛钱一张的电影票也买不起,便各施手段“混”看。所谓“混”看,便是见到有不带小孩的成年人入场时紧随其后,轻轻地拽着点他(她)的衣角混入门去,一个家长带一个小孩是允许的,而那时候的座位都是长条椅,进场后也可以蹭坐,不用为座位的事发愁。还有一种方法,趁着人群拥挤时混入其中而被“裹挟”进场,或是看检票员身侧有缝隙时,趁其不备一猫腰便钻进去了。用上这些手段也入不了场的话,还有一个绝招:先到一边闲逛,估摸着影片开映差不多半小时以后了,便装做急匆匆的样子上前对守门员说,有急事须进场去找人。遇上比较好说话的守门员时,便会计谋得逞,而碰上古板之人时,他会抠根问底地要你说出所找之人的姓名,然后他们通过广播代为呼叫,这样一来,小小的“阴谋”便宣告破产了。这得看那天守门的是谁,有时上述的方法屡试不爽,也有些时候会失灵。一旦混不进影院,我们还有最后一招,那就是爬窗户。
电影院两侧各有两道侧门和三道内外推拉的大玻璃窗,窗台下一米多处便是外凸几厘米直至地面并连接两旁方形水泥柱的墙基,墙基上按等距分布着几个嵌着铁栅的透气孔,透气孔往下是坡形的水泥墙沿,再往下才是排水的阳沟。这样的墙体结构似乎是专为我们而设计的,我们可以不怎么费力地攀上窗口头顶玻璃窗观看电影,还不用担心脚下没有踩踏物,往往每个窗台上都露着四、五个小孩的脑袋。有时影院的工作人员也会用手电向窗口扫射一下,使得我们纷纷将头埋下窗台。遇到形势更为“严峻”的那晚,我们只得忍痛撤退。而很多时候,他们也不会“赶尽杀绝”,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了我们的“偷窥”行为。
女孩子以及比我们更小一些的伙伴“混电影”的能力自然是不如我们,很多时候就在影院门口转悠,期待着已经成功打入影院里的小伙伴,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弄到几张大人们对号入座后遗弃的电影票,这样就可以出来将他们名正言顺地带入其中,不然的话,便只能一直在影院前徘徊,却不舍得离去,哪怕是仅仅为了等候电影快结束那一刻,待守门员打开几道大门时能够第一时间冲进去一睹影片的结尾,也要坚守到电影散场。电影散场后小伙伴们就算走散落了单也不用担心,随着人流往家的方向走就行,当然,由于住得偏僻,走着走着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就剩下自己,没有人会一直陪你走到最后。但那时的民风还比较淳朴,大家也都同样的穷,不会有人打劫或是绑架别人,也几乎没听说过拐卖儿童的事情发生。倒是偶尔听大人们说起过,少与陌生人搭腔或随他们往自己不熟悉的地方钻,那样很可能会被抓去喂海马。据说海马是一种人工饲养的水生动物,性喜吸食小孩子的血液,养成后可作名贵药材。说是说,却也没听谁家丢了小孩,因此也不怎么害怕。有时,在黑蒙蒙的回家途中,还是会与邻近的小伙伴相遇。作为男孩子,一个人的时候没出现过意外,而女孩子相对来说可能更危险一些,“老汪地主家”的女儿在某次电影散场后就有过一次小插曲。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一陌生男子将汪姑娘带往通向郊外的公路上去了,幸好这一幕被走在后面的史小七看到了,他一路狂奔,终于找到汪姑娘她弟弟,把这事一说,汪姑娘的弟弟便央求史老四为他出头,史老四“慷慨激昂”地带领着一群小伙伴往公路赶去。大伙沿着公路一边搜寻一边呼喊,没多久便在公路下的草地里找到了孤身一人的汪姑娘。见汪姑娘衣衫完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只是小心翼翼地问她有没有被那男的给如何如何,汪姑娘说没被怎么样,那男的说顺公路送她回家,还给她糖吃,听到大家叫唤她后便丢下她独自跑了。史老四又问汪姑娘那男的模样,因是夜晚天黑,汪姑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个小插曲也就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后来我总觉得,自那晚之后,汪姑娘好似性情突变,本来就少有笑容,后来更是听不到笑声了,感觉象是失去了魂魄。当时的她已经十一、二岁,正是女孩子懵懵懂懂且身体正产生变化的阶段,虽然没受到进一步的侵害,其实很可能已经遭到了猥亵,并因此导致了性情的改变。也许自打那时起她的心里便有了阴影,并影响到了之后的人生。这些都是后来我根据她的性情琢磨的。
因为家贫,我们家那时还没用上电,就连蜡烛也算奢侈品,夜里只能用忽明忽暗的煤油灯照明,在影影绰绰的惨淡光线下写作业。人不在家或是已入睡,那个家便淹没在了黑灯瞎火中。每天晚上在外面玩饱耍足回家时,我都要独自经过那一大溜篱笆环绕的菜地,才能够摸黑进入家里。若是月光稀疏的夜晚,那一道道高过人头的篱笆在夜色中黑魆魆的,一阵河风掠过,感觉篱笆在簌簌作响中动了起来,常常会给人一种鬼影幢幢的感觉。如今回过头去想想,童年时代的自己还真是胆够肥,心够大的!
童年时方圆一里内青梅竹马的女孩,即便不到百数,也总有几十,女大十八变后,其中也不乏美女,我真奇怪竟然没与任何一女孩擦出火花,甚至都没想过去追求谁。而更奇怪的是,这一片区域里长大后的小伙伴,也竟然没有一对成为恋人并最终结为夫妻!可能那个年代的人心思都比较单纯吧,并且受到了大人们“正统”意识的熏陶。我还清楚地记得,一次我刚与史家姐妹们玩耍回来,忘了完成某件姨妈安排下的家务,她便以一种讥诮的口吻道,怪懒见的,一天到晚跟小姑娘腻在一起,是不是以后想娶来做老婆?就算做老婆也用不了这么多嘛!这令我感到非常难为情,这以后便有意疏远史家姐妹了。稍大一些特别是进入中学以后,更是不再与她们多来少往,甚至于在校时也从不与其他女生搭腔。某天中午放学后,我独自沿着河堤往家走,无意间回头时,看到了百米之外一个人走着的史六姑娘,先前也没在意,当再次回首时,看到她离我仅是五、六步之遥了,我知道她是想赶上来与我搭话,我也知道她一直都挺喜欢我,而我也对她有好感,虽然不可能再回到两小无猜的童年了,但相互间交流一下学习也并无不可呀?可我当时就象是被鬼撵了一般,头也不回地加紧脚步逃也似地奔回了家里。后来,史家姐妹也曾多次到我家与我姐玩耍,但我对她们一直都还是比较冷漠,很少与她们有言语上的沟通。史五姑娘先我一年中学毕业后,离开县城到一个乡镇工作去了,从此我们便没有了联系。两年后,史六姑娘也上卫校去了,毕业后回县医院做了一名护士。
而今,几十年已过去,史家姐妹与我之间早已形同路人,各自在自己的家庭里扮演着妻子和丈夫的角色。尽管我们已经没有了交集,但我却终生都不会忘记,在我不幸的童年岁月里,她们曾给予过我的友情和温暖,那是一份充满了温馨的记忆!
(2018.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