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山有木兮噫
过年的三天,大燕到处一片喜气洋洋,大魏、南梁的百姓们却也还是该过年过年,并没有因为一触即发的战火而湮灭了过年的兴致。
大年初一,南梁不按常理出牌,忽然举兵侵犯怀宋边境,淮南水关的守军拼死抵抗,本以为会是一场久战,可仅仅一日,攻城不下,南梁就忽然退兵了。
怀宋皇宫。
初一早上,身体刚刚好了不久的怀宋皇帝没有上朝,竟然爬上了怡乐殿的屋顶去玩耍,一不小心摔了下来,太医极力抢救,可这位年轻的皇帝还是在新年的第二天夜里驾崩了。
事发突然,一众大臣都顾不上过年,纷纷进了宫。
宋帝大丧,举国同悲,一月间不许娶嫁,人人素衣,共同为这个执政六年的宽厚君主吊祭,寒风卷着艾草,就在南方战事频起之际,怀宋国丧临门,一片愁云惨淡。
初四,长公主纳兰红叶宣读遗诏,由先帝长子纳兰和清即位,改年号为昌德。
然而就在当晚,纳兰红叶重病不起,多年的辛劳像是一场突发的大火,惨烈的烧焦了她的全部心神。
纳兰一脉已然无人了,如今,除了病中的母亲,未满一岁的侄儿,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纳兰氏巍峨的族谱,万顷江山,再一次落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所以,她不能倒下,不能软弱,甚至不能哭泣,若是她倒下了,纳兰一族百年的基业,就会就此坍塌了。
皇帝的后事全都交给安王和玄墨父子督办,第二日,各地方镇守官员都派人前来京城吊祭,纳兰红叶坐镇中宫,统筹一切,皇帝虽然驾崩,但是太子早立,国之砥柱纳兰长公主仍在,是以并未发生怎样动荡的巨变。
正月初五这晚,纳兰红叶带人前往皇后崔氏的寝宫,欲接新任的皇帝前往太庙,然而还没踏进寝殿,就见一柄锐刀扑面而来。
玄墨“唰”的一声拨出佩剑,劈开利刃,挡在纳兰红叶身前,周围的侍卫齐齐大惊,有人大喊“有刺客……”正要冲进寝殿,忽听一个声音凄厉的响起:“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原本是皇后,而如今成了怀宋最年轻太后的崔婉茹披头散发的冲了出来,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还拿着一把剪子,眼睛通红,声音沙哑地喊道:“你这个贱妇!你害了皇帝,现在又要来害我的孩子!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纳兰红叶面色发白,嘴唇却紧抿着,云姑姑见了连忙喊道:“太后娘娘,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我都知道了!”
崔婉茹嘶声冷笑:“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你想要当皇帝,所以你害死了皇上,如今又要来害死我的孩子,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纳兰红叶突然觉得很累,阳光那样刺眼,这地方到处都充满了愤怒的咒骂,她冷冷的转过身去,只是淡淡的吩咐:“太后身有不便,已不能好好抚养皇上,将皇上带走。”
玄墨恭敬地答道:“是,那太后呢?”
皇帝刚死,朝野不稳,雀婉茹之父为当朝太尉,如果她日后作为太后辅政,外戚的势力登时崛起,更何况崔太尉还是晋王的老师……
“太后深明大义,誓要随先皇而去,赐她毒酒白绫,你们送她上路吧。”纳兰红叶淡淡地吩咐道。
阳光刺眼,可是天空却飘来了大片的乌云,身后的咒骂声更响了,纳兰红叶仰着头,暗暗想,是要下雨了吧。
回到寝殿的时候,她远远就听到孩子大哭的声音,宫女抱着清儿哄着,孩子却仍旧放声大哭,小脸被憋得通红。
三日之间,他接连失去父母双亲,而他的母亲更是由自己的亲姑姑送上路的,这孩子长大之后若是知晓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恨她。
云姑姑将纳兰和清抱过来,笑着说道:“公主,皇上笑了呢!”
纳兰红叶抱过孩子,果然见他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她,嘴角咧开,笑的十分开心。
她满心的愁绪也不由得缓缓散去,抱起孩子,看着他熟悉的眉眼,顿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纳兰红煜活着的时候,她偶尔也会有怨愤,恨老天给了他一个男儿的身躯,却让他是个痴儿,不懂疾苦不辨事务,平白误了怀宋的百年基业。
而自己,空有锦绣之才,却偏偏身为女儿身,多年辛苦筹出,却还是要被人冠上擅权专政之恶名。然而,直到他去了,她才明白,他们本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只有红煜还在,她才能稳定怀宋江山,支撑纳兰氏的门楣。
好在,好在还有清儿。
纳兰红叶低下头来,看着襁褓中幼小的孩子,不由得感到眼睛一阵酸痛,好在还有他,如今纳兰氏,就只剩下他们姑侄两人了。
“公主,你看皇上多可爱啊!”
云姑姑笑着摸了摸皇帝的小脸蛋,清儿似乎很高兴,挥舞着白胖的小手,咯咯的笑着,眼睛黑漆漆的望着纳兰,似乎明白她心中所想一样。
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脆响,纳兰红叶和云姑姑都被吓了一跳,齐齐回首,只见竟是一名宫女打翻了茶盏。
云姑姑怒道:“没用的东西!惊到了皇上和公主,仔细你的命!”
纳兰红叶也微微皱起眉来,轻轻的拍了拍清儿的襁褓,生怕他受惊。然而他仍旧是笑呵呵的,似乎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
云姑姑笑道:“公主,你看皇上胆子多大啊,长大了一定是个英明神武的好皇帝。”
纳兰红叶也微微一笑,只是笑容还没到眼底,她却顿时一愣,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云姑姑见了不解的问道:“公主,怎么了?”
纳兰红叶手脚冰凉,一遍一遍的在心底安慰自已,却还是赶紧将孩子送到云姑姑的怀里,然后站在一旁,使劲的拍了一下已掌。
“啪!”
一声脆响就响在孩子的耳边,然而孩子却浑然未觉,伸出胖胖的小手去抓云姑姑衣襟上的扣子,咯咯的笑得开心。
纳兰红叶急了,不断的拍着巴掌,眼眶通红,边拍边叫道:“清儿!清儿!看这边,姑姑在这边!”
然而,孩子终究没有转过头来,他困顿的打了个小哈欠,然后将头往云姑姑怀里一靠,就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清儿,别睡!清儿,姑姑在这!”
“公主!”
云姑姑已然是泪流满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道:“公主别叫了,别叫了!”
纳兰红叶神情激动,她一把抓住云姑姑的肩膀,怒声喝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姑姑满脸泪痕,哭道:“孩子刚抱回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传来了当时皇后宫里的太医,严刑拷打下他才说了,原来皇后也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瞒着没说,她怕一旦说了,这孩子就不能当太子了,这一年来一直在治,可是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根本治不好!”
纳兰红叶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清儿是聋子,清儿是聋子!
这个事实彻底将她整个人击溃了,多日来的隐忍和悲痛,像是一股巨大的洪水一般奔涌而至,喉头一腥,一股温热的鲜血猛然喷出,全数洒在衣襟之上!
“公主!公主!”
云姑姑大惊,放下皇帝就来扶她,大叫道:“传太医!传太医!”
纳兰红叶昏昏沉沉,脑海中只有一句话在反复回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是啊,她杀了崔婉茹,可是她也留给她一个天大的灾难。如果她早知道,她就不会顾虑红煜的不愿意,她会多为他充实后宫嫔妃,产下子嗣,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凋零。
可是如今,一切都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眼泪滂沱而下,再也无法控制,嘴角殷红,悲声哭道:“父皇,父皇,儿臣罪该万死啊!”
几次醒来,身边都聚满了人,纳兰红叶却一直闭着眼睛,六年来,她第一次这般任性,想要就此睡去,什么事都不管了。
可是渐渐的,周围缓缓安静下来,一个身影站在她的身前,久久没有离去。
睁开眼睛,月光已穿透了雕刻的镂花窗子洒在书台上,太庙的佛音顺着冷冽的风穿过高大厚重的重重宫墙,传到她的耳里,以这样的方式在提醒着她,现在是什么时候,身处什么样的地方。
“皇上耳聋的事,微臣已经瞒下了,除了公主这宫里的人,不会再有人知道。”
玄墨站在床榻前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是微风吹过管彤,低沉舒然,烛火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上,隐隐有几分坚韧的线条透着淡淡的锋芒。
“在皇上成年亲政之前,我们最少还有十几年的时间设法谋划,皇上虽然耳聋,但是只要等到他十五岁大婚成亲,诞下子嗣,怀宋就还有希望。公主是大宋的支柱,是纳兰氏的全部希望,如果公主倒下了,皇上必然会被废除,皇室凋零,外人趁机夺权,怀宋分裂,战乱将起,百姓民不聊生,先祖们打下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公主胸怀经纬之志,绝不会坐视怀宋覆灭,基业尽毁。”
纳兰红叶怡起头,看着这个从小一同长大的男人,心底突然生出几分悲凉。
是的,他所说的,她又何尝没有想到,只是,这究竟是一段怎样艰难的路啊!
南梁举兵来犯,东海流寇不断,国内晋王虎视眈眈,她如今已经二十二岁,难道就要为这大宋江山蹉跎一个女子所有最美好的光阴吗?
“玄墨,多谢你!”她已经很久没叫他玄墨了,玄墨微微一愣,眼神闪过一丝动容,却还是恭敬有礼的回道:“此乃微臣份内之事。”
纳兰红叶坐起身来,轻轻的咳嗽了两声,面色苍白若纸,她微微一笑:“你成熟多了,已经有叔父之风了。”
她的叔父安王是玄墨的父亲,曾经是她的父亲宋显宗纳兰烈座下的大将,因为曾在东海战役中救过纳兰烈的性命,所以被赐姓纳兰,入了皇室宗谱。
玄墨躬身回道:多谢公主夸奖。”
“听说玉树怀孕了,是真的吗?”
玄墨面色登时一滞,眉头也紧紧的锁起,顿了一会,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纳兰红叶笑道:“玉树德才兼备,你要好好待她。”
玄墨语气颇有些生硬,无喜无悲地说:“还要感谢公主的赐婚之恩。”
大殿空旷,佛音渐大,其间还有群臣的哭丧声,他们相对而视,却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玄墨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信笺完好,还没拆封,交给纳兰红叶道:“燕北来信了。”
纳兰红叶死灰一般的眼神顿时闪过一丝亮光,几乎是有些急躁的一把拿过,玄墨眼光微微凝固,眉心轻蹙恍若有化不开的冰雪,他静静退后半步,轻声道:微臣告退……”
“嗯!”纳兰红叶答了一声,虽是微笑着的,可是声音却已有几分漫不经心了。
长灯清寂,只能照出一抹瘦瘦的影子。
纳兰红叶坐在书案之前,反复摩挲着那方小小的书信,心底的悲戚渐渐升腾,竟似不敢拆阅一般。烛火噼啪,天地间一片寂静,屋子里燃着弥合香,香气袅袅,好似一团青云。
“玄墨吾弟,兄赴月氏已归,安然无恙,切勿挂怀。此次承蒙贤弟居中奔走,求得上好灵药,吾妻双眼复明,身体恢复。
然,燕魏之战迫在眉睫,南梁暗援大魏,攻魏一事,为兄并无万全把握,是以贤弟切不可过于偏向大燕,以防朝堂之上有奸邪小人借此攻讦于你。官场凶险,贤弟万万小心。若因愚兄之过而使贤弟受制牵连,兄万死不足以恕内心之悔。
长安攻克之日,乃兄正式大婚之时,贤弟若能前来,兄必当摆宴相迎,你我兄弟十余年未见,兄甚念你。”
眼泪,终究一滴一滴的落下,滴在纯白的纸张之上,满心悲苦尽化作这颗颗清泪。
她已经忍耐了太久,也压抑了太久,更坚持了太久,心头重重堆积的,是泣血的疲惫和苍凉,国事家事,如今,更加上了他那几句“长安攻克之日,乃兄正式大婚之时……”
穆宁珺?穆宁珺?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将他心中曾经深深爱过的楚乔取而代之,得到他愿意纡尊降贵以马匹矿产换取药材救她性命的呵护?得到了他以江山迎娶的厚爱?
纳兰红叶眼前渐渐迷蒙,窗外风雨凄凄,便如她的心境一样,白茫茫的一片。蘸饱了一笔浓墨,便听雨打芭蕉之响,苦笑落笔: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写到最后几笔,笔迹已经凌乱,她颓然伏在书案上,泪眼婆娑,竟就这样沉沉的睡去。
云姑姑进来的时候,险些落下泪来,公主多年执政,还从未有过如此失态。
将纳兰红叶扶上床休息,再回到书案边,见回复的信笺已经写好,又是寄给大燕王爷的,她便已有几分不喜,并没有看探在书案上的信件的内容,折好之后放进信封中,以火漆封好,就交给宫女,说道:“送到玄王府上,让王爷照老规矩发出去。”
“奴婢遵命!”
阴雨如晦,夜幕漆黑,一只黑鹰从玄王府飞起,向着西北方,急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