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高山的确不高,从山脚走到山顶翠云峰,不过半个时辰。如今虽已十月,但此处位于江左,御寒只一单衣便已足够。
黑衣女子一边张望山景、一边忧思:如此小寒,是怎么将自幼习武、筋骨健壮的少主,冻得不省人事?
“高松上兮亟停云,低萝下兮屡迷鸟。鸟迷萝兮缤缤,云停松兮纷纷。”陶弘景在这时刻,竟还兴致勃勃地念起诗来。
黑衣女嗤笑一声:“看你邋邋遢遢的模样,没想到竟还懂几句诗文。不过,我们是来找解药的,可不是让你游山玩水、卖弄诗艺的。”
陶弘景不去理会黑衣女的奚笑,平心静气道:“姑娘这就有所不知了,陶某不是在游山玩水,而是在观察此山之气象,夫山川者,天地之精华,造化之神秀,既是招仙之灵台,亦有聚妖之岩穴。是故凡人入山,一步一行,不可不慎。”
黑衣女听到这一句,顿时紧张起来:“小相公此言....莫非我家公子,乃是为山上的妖怪所害?”
陶弘景不屑地笑了笑:“我与你谈玄论道,你倒只记得一个妖字。这世上哪有什么妖怪,都是人心作祟罢了...…这座翠云峰,也不是什么荒山野岭、时常有孝昌县人来此采药,若果真有妖邪,怎么百十年来,一直未有听闻?我看你家少主多半是被人下毒了,只是此毒怕非中土所有,故遍寻名医,也是无效。”
黑衣女低头沉思:“莫非?....”
“莫非什么?”陶弘景问道。
不想只是随口一问,剑刃竟就横在了陶弘景脖子之上:“不该听的话别听!”
“不该说的话别说!”陶弘景淡淡一笑,装模作样地学了一句。
“黄毛小子,稚气不改。”黑衣女说完,以为陶弘景还欲与其顶嘴。哪知陶弘景只是立在原地,看着远处的一方小池,一句话也不说。
“怎么了?此处有埋伏?”
“不是…我要沐浴更衣了。”陶弘景悠悠地说道。
黑衣女愣了片刻,随即勃然大怒:“眼下都什么时刻了,还不速去救人!”
“我这幅样子,是救不了你家公子的。”陶弘景看了看自己的邋遢模样,言语郑重地说道,“转过去,别看了。”
黑衣女正欲拔剑,忽而便听到陶弘景身上长衣散落在地的声音,急忙转过身子,气得瑟瑟发抖:“哪家的流氓野小子?竟敢如此无礼!我给你半柱香的时间,若你还不穿好衣服上岸,我管你赤身裸体还是穿戴齐整,定叫你暴尸在这荒野之中。”
陶弘景没有回应,黑衣女只听得噗通一声、弘景入水的声音,跟着便听到陶弘景在四肢划水、吟诗作诵。
“你有完没完?”黑衣女气得忍无可忍,右手不自觉地握住剑鞘,剑身已经抽出了大半。
“杀了我,就没人能救你家公子了。”话音未毕,一袭素袖挥过,黑衣女感受到这轻柔的一拂之下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方才已经出鞘的剑竟然生生被逼了回去。
好快的身手,好强的内力,来者是谁?
“是我啊…稚气未脱的黄毛小子。”一个淡淡的声音回响在黑衣女耳边。
黑衣女微抬双目,只是偶然一瞥,就被惊得半晌无言。
陶弘景换上了一袭白袍,不施祛口,不添纹饰。衣袂飞扬,不知其中暗藏了多少风流。身形秀拔,看起来竟像是凌云而立,不沾一点凡尘。
他的手上拿着一把白玉拂尘,白玉颜色竟与手上肤色并无二致。而在这通体雪白的冰肌上,是热烈的朱唇、是耀眼的明目,是冰与火的交融。
他扬起了衣袖、他按下了剑柄,如孤松之独立,如明月之高悬。他举手投足,便是松涛竹波;眉目顾盼,便是星云流转。
“想…想不到,这小子竟生得如此好看!”黑衣女暗暗叹道,虽有面罩遮掩,看不到黑衣女的神态,但她说出此话的时候,脸上已经是挂着层层红晕的了。
可即便如此,她嘴上还是没有示弱,继续冷嘲热讽:“你打扮得如此俊秀,到底是要去救人,还是去约会?”
“一副臭皮囊罢了。”陶弘景一副了听惯美誉的样子,早就波澜不惊了,“不过,这副臭皮囊待会儿就派上用场了。”
黑衣女心中正疑。
“你看,下雪了。”陶弘景淡淡地说着,他的声音比冰还冷,比雪还酥。
雪花不是慢慢地由小变大,而是一瞬间就如鹅毛一般飘散下来。
“这么心急吗?”陶弘景伸手去接,雪花没有融化,而是附着在了陶弘景身上。“快走罢…暴风雪要来了...”
“走?到哪里去?”黑衣女一脸困惑。
“到风暴中心去。”陶弘景淡淡说道。
不仅是着装和外貌与先前迥异,就连说话的语气、行事的风格都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如果说之前的陶弘景尚只是以一个轻佻少年的模样出现在黑衣女面前,丝毫不能叫人放心。
可到了现时,少年还是那个少年,气场却强了千百倍。黑衣女只感到一股强大的引力在着她的行动。纵然她武艺精绝,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两人往山顶的路上走着,黑衣女看到陶弘景身上的雪越来越厚,嘴唇开始结上一层薄薄的冰翳。而反观自身,却是半片雪花都不沾染,丝毫不觉寒冷。
黑衣女不由得想起了先前遇见少主时的场景,当时少主他也是这幅模样,走着走着,很快就被冻得不省人事......
黑衣女不禁替陶弘景担忧起来:“小相公....你没事吧,还撑得住吗?”她内心有一种冲动,想劝陶弘景不必勉强,不要冒死向前。
可是很快,她的心里又冒出另外一个念头:“此人纵是俊美无双,可比起少主,也不过只是贱命一条,我怎可对其心生同情而置少主安危于其后....”
在内心的反复纠结中,黑衣女很快随着陶弘景来到了顶峰之下,风雪已经越来越大了,眼前飞舞的已经不是鹅毛,而是连成片、聚成团的雪帘,风雪浓重到竟使人连几尺远的前方都看不清。
黑衣女怎么也想不通,这么温润的水土、这么低矮的地势,是如何能够催生出如此剧烈而恐怖的冰风暴?
“解铃人就在前面了,我去取解药。姑娘待在这里,切勿轻举妄动。”陶弘景的脸上已经半结成冰了,可即便如此,他的话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清亮空灵、丝毫不见颤抖。
黑衣女脱下自己的黑袍,想搭在陶弘景的肩上,陶弘景握住她的手腕,想退回去,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搭上了。
“半个时辰之内,若我不能从风暴中走出,请姑娘一定尽快下山!越快越好!”
“嗯。”黑衣女应了一声,看着身形逐渐远去、消失在漫天风雪中的陶弘景,呢喃自语道:“此人到底是什么来历?”
陶弘景越过那道浓重的雪帘。
“终于摆脱了这个女人…”陶弘景长舒一口气,可是很快就被寒气阻塞住咽喉,忽然自胸口咳出一口血来。
“先得把风雪止住。”陶弘景说完,便开始行步罡踏斗,以按星辰斗宿之方位,九宫八卦之图,以步踏之。
所谓步罡踏斗,又叫禹步,乃是大禹在治水途中根据神鸟行走时的步伐创制的一套法术,修道之人按天罡北斗之势踏步行走即可汇聚自然之力、影响四时天气。
禹步之法,三行九迹:一步像太极,二步像两仪,三步像三才,四步像四时,五步像五行,六步像六律,七步像七星,八步像八卦,九步像九灵。
眼看着陶弘景已经走完七步,只待走完最后两步,就能凝聚三元、齐并九气,将风雪止住。
可就在此时,寒意突然又加重了数层,天似雪幕、地若冰石,漫天的大雪瞬间将陶弘景裹成了一个雪人。陶弘景只觉全身上下,处处皆是冰锥一般的寒痛,尤其是身上各处关节,仿佛有千根针在里面攒刺、万只虫在其中啮食。
他紧咬牙关,誓死也要踏出这最后两步,可低头一看,右足已经完全被冻结成冰,身体不听使唤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