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07

这天,紫岚在尕玛尔草原追逐一只草兔,狡猾的草兔钻进一片长满毒刺的荆棘丛中,它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把草兔咬死。回到石洞,已近黄昏,四只小狼崽等急了,也饿极了,一见它出现在洞口,便齐声欢呼着向它扑来。按照惯例,它斜卧在石洞中央,将饱满的乳房先朝黑仔敞开。就在这时,它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也许是饿极了的缘故,也许是长时间积蓄的嫉恨已达到了极限,当黑仔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神态向它怀里走来时,突然,蓝魂儿怒叫了一声从斜里蹿出来,一头撞在黑仔的腰部,把黑仔撞翻在地,然后扑进它怀里,张口就叼住平时一贯由黑仔享用的前胸那只硕大丰满的乳房。


紫岚不知道是该用爪子把蓝魂儿蹬开,还是默认这种反叛的行为。它正在犹豫时,黑仔从地上爬起来了,它的眼睛充满困惑,怔怔地望着正取代它享用甘美乳汁的蓝魂儿,瞧得出来,它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弄懵了。几秒钟后,黑仔似乎被一盆脏水泼湿了似的松开全身的狼毛抖了抖;随着这一阵颤抖,它的眼光由困惑变得仇恨,脸上那狼崽特有的稚气的表情顿然消失,显露出一副成年大公狼才有的痛苦的神情;它的眼角可怕地吊了起来,唇吻扭歪了,露出一口还不太结实的牙齿,仰天嗥叫了一声,那嗥叫声混合着悲愤、激动和嗜血的野性。


紫岚心里一阵欣喜。它太熟悉这种表情了,过去在黑桑身上曾无数次看到过。每当狼王洛戛发号施令时,每当洛戛凭仗狼王的优越地位抢先吞吃猎物内脏时,黑桑的脸上就会浮现出这样的表情来。这绝不是平常因争吵和摩擦所引起的普通的愤慨,即使最平庸的狼也不乏愤慨的表情。这是只有高贵的狼才具备的一种在狼群中也是十分罕见的表情,一种超级愤慨。这是地位受到挑衅自尊受到践踏利益受到侵犯后的愤慨。支撑这种表情的,是一种强烈的优越感。黑桑之所以会面对狼王洛戛产生这种表情,是黑桑觉得自己生来就具有狼王的风采,天生就应当是狼王;洛戛占据在王位上,不但是历史的误会,也是对自己超众能力的一种嘲讽和亵渎。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心理原动力。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想不到黑仔小小年纪便具备了这样的气质。太好了,黑仔,这香甜的乳汁是属于你的,这肥沃的尕玛尔草原是属于你的,这险峻的日曲卡雪山是属于你的,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你的!你绝不容许别的狼来染指!这才是未来狼王的风采和心态。


黑仔扑到蓝魂儿背上,两只小狼崽在地上斗成一团。


紫岚并不担心会伤着谁,黑仔和蓝魂儿毕竟都还年幼,牙还没长齐,爪都还软弱,是无法把对方咬伤或置于死地的。它相信黑仔能取胜,优越感所激发出来的斗志是非常顽强的。再说,就算两只小狼崽智力是平等的,但黑仔在足量的奶水的喂养下,力气显然要比蓝魂儿大些。果然,不一会儿,黑仔就明显地占了上风,把蓝魂儿逐渐逼到石洞的角落去了。


咬吧,宝贝,张开你的嘴使劲地咬吧,今天你从蓝魂儿嘴里夺回来了本来就应该属于你的乳汁,明天你就能从洛戛手里夺回来本来就应该属于你的王位。



一定是自己过量的母爱影响了黑仔狼的天性的正常发展,紫岚想,所以黑仔才会养成如此温柔的吃奶风格的。每当黑仔稚嫩的小嘴含着它肿胀的奶头,贪婪地吮吸时,它便会产生一种似水柔情,一种母性才具有的温存。它一面让乳汁汩汩流进黑仔的嘴,让宝贝尽情地吃饱喝足,一面会伸出狼舌,一遍又一遍深情地舔着黑仔漆黑如墨的体毛,直舔得小宝贝浑身闪闪发亮。好一份舔犊之情。但溺爱的结果,却是狼性的扭曲!


瞧瞧哺乳时黑仔的吃相吧。黑仔总是用一种优美的姿势仰面躺在它的腹下,用极轻柔的动作把它的奶头含在嘴里,很有节奏很有规律地轻轻吮吸,母子间显得非常和谐。


这种吃奶的风格在狼群中是十分罕见的。


这其实是狗崽的吃奶风格。


紫岚过去在郎帕寨行窃时曾目睹过母狗喂奶,狗崽的表现和黑仔现在的表现十分相似,也是母子间配合默契,自然而然滋生出一种甜蜜的依恋。


狗崽这种在哺乳期养成的对母狗的依恋对狗的生存是极其重要的。这种温情脉脉的哺乳风格,有利于诱发狗崽爱的天性,有利于泯灭狗崽身上残留的食肉类动物的野性,铸就狗的温良敦厚的性格。更主要的是,狗崽对母狗的那种依恋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转移到主人身上,最后扩展到依恋整个人类。假如狗不具备这点爱心和恋情,人类是绝不会喜欢狗的,也不会把狗引以为最忠实的朋友,狗也就不可能依赖人类生存在这个地球上了。爱心和恋情实在是狗的安身立命的法宝。


对狗来说是安身立命的法宝,对狼来讲无疑是致命的毒素。


一般来说,幼狼刚出世的一段时间内,也会表现出依恋母狼的倾向。但到了哺乳后期,特别是临近断乳期时,这种恋母倾向便自然而然地开始淡化和消失。具体表现在吃奶风格的演变上。紫岚虽然还是第一次生育,但它早就熟睹了其他母狼在临近断乳期时的喂奶情景:幼狼像一伙患了饥饿症的小强盗,嗥叫着钻进母狼的腹下,根本不讲究姿势,朝母狼的奶头又抓又咬,狂吮滥吸,将狼的贪婪和野蛮的本性暴露无遗;常常是幼狼的爪子把母狼的乳房抓出一道道血痕,幼狼的牙齿把母狼的奶头咬得鲜血淋漓。于是,母狼便疼得惨叫一声,凶狠地用狼爪朝幼狼脑门上扇击,打得幼狼在地上打滚,或者以牙还牙,把幼狼脊背上的狼毛咬掉几撮。这当然很不近人情,却符合狼情。


幼狼的这种行为看起来很残忍,却符合生存的最高原则。幼狼一经成年后便要离开母狼到荒蛮的草原和森林去独立谋生,没有依傍,没有靠山;假如狼不是自幼便割弃那种强烈的恋母情结,便会削弱它们的独立精神,软化它们桀骜不驯的野性;而狼就是靠这种独立不羁的嗜血本性才得以在充满激烈竞争的环境里生存下来的,这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结果。


对幼狼来说,吃奶实际上是一种生存预习。客观上,这种出自天性的野蛮的吃奶风格有利于消除幼狼对母狼的依恋和母狼对幼狼的疼爱,形成一种离心力,有利于助长幼狼的独立倾向。在幼狼的意识中,母狼的乳房是它们的第一个掠食对象,它们正是从这种野蛮的吃奶方式中养成将来成年后独立谋生时所必须的血腥的捕食风格的。


在紫岚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哪一匹生育过幼狼的母狼乳房上不是瘢痕累累的。唯独它是例外,快到断乳期了,乳房仍完好无损,光洁得找不出一点伤痕。由于受黑仔的影响,蓝魂儿、双毛和媚媚也依样学样地表现出温柔敦厚的吃奶风格。这虽然免除了紫岚的皮肉之苦,却使它十分忧虑。它害怕这样发展下去最终会使自己的宝贝消退掉对狼来说是十分宝贵的强取豪夺的野性,那么,别说把黑仔培养成下一代狼王了,恐怕连在荒原立足生存都会成问题。


每次黑仔饱吮了乳汁后,便会摇晃着毛茸茸的脑袋来舔它的脖颈,或者打着饱嗝一会儿用后肢直立,一会儿满地打滚,做出种种取媚邀宠的姿态来。紫岚心里明白,黑仔是在对它表示自己的满足和得意,在感激它赐予和施舍的母性的恩泽。


这完全不符合狼的行为规范。


狼性是绝对贪婪的,永远不会得到满足。在狼的眼睛里,世界只存在一种谋生手段,那就是攫取和掠夺。事实上谁也不会对狼进行恩赐和施舍的。因此,狼对恩赐和施舍这样的概念应该十分陌生。狼的表情可以说相当丰富,悲伤、兴奋、怨恨、忧伤、欣喜、阴沉、暴怒……等等,唯独不该有取媚邀宠这种表情形态。


是自己过分的慈爱害了黑仔。


必须立即控制住自己泛滥的母爱,把黑仔畸形的性格矫正过来,把扭曲的灵魂扳正过来!


又到了喂奶的时候了,当黑仔温顺地捧着它的乳房吮吸时,它无缘无故地嗥叫一声,就好像自己的乳房被咬破了似的,一巴掌扇过去;它打得那么凶,那么狠,爪子落在黑仔后脑勺和耳根之间,立刻,空中飘飞起一团黑毛,一串殷红的血珠从黑仔的颈窝滴下来。黑仔惨叫一声,从洞底滚到洞口。


自己下手下得太重了些,紫岚想。作为母狼,看到自己的宝贝被揍出血来,未免有点心疼,但它不后悔。它是狼,它不能有怜悯之心,它就是要打掉黑仔对它的依恋和温情。


黑仔呜咽着,抖抖索索从地上翻爬起来,满脸委屈,一副可怜相,用乞求的眼光望着紫岚。黑仔,你不该这样望着我的,紫岚在心里叫道,你应该表现得像真正的狼崽那样,用困惑的表情来看着我;你的眼光应当变得冰凉,变得陌生,闪现出一道残忍的光芒。这才叫狼,狼的本质就是残忍,就是六亲不认,就是野性毕露,哪怕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


黑仔呜咽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又朝紫岚走来。仿佛紫岚是一块高性能的磁铁,对黑仔来说有一种无法割弃的磁力。你不能过来的,紫岚想,黑仔,你应当记恨我对你的暴行,你应当萌生出一种离异的情绪。只有学会对母亲仇视,你才能养成仇视整个世界的秉性,才能陶冶出让整个日曲卡雪山和尕玛尔草原颤抖的狼的野性。


但紫岚的愿望落空了,黑仔走回它的身边,伸出粉嫩的舌头,小心翼翼地舔着它的前爪,舔得那么深情,那么专致,还用柔软的爪子把叮在紫岚腋窝上的一只绿头苍蝇驱赶掉。黑仔是在讨好它,想平息它的怒火,想乞求它的原谅和宽宥。


你没做错什么,你不用乞求原谅的,紫岚想,即使你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该希冀得到宽宥的。狼的本性应该是我行我素,不顾一切。


但黑仔一点也不理解它的心情,继续在它身边磨蹭着,把脸颊贴在它的腿上,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可爱模样。一瞬间,紫岚狼的铁石心肠动摇了。真的,黑仔并没有什么过错,干吗要如此粗暴地对待它呢?但这种动摇仅仅持续了几秒钟,一种更为强大的情感压倒了母性的软弱和动摇。难道它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退化成奴性十足的狗崽子吗?它能为了毫无实用价值的温情而毁了宝贝的锦绣前程吗?


蓝魂儿、双毛和媚媚都蹲在石洞角隅,静静地观望着。狼崽们正处在性格塑造的关键阶段,倘若这次示范失败,会影响它们整个身心发育的。


于是,紫岚再一次抡起前爪,朝黑仔的脑门扇去。这次扇得更凶猛,尖利的狼爪在黑仔的眉际划开一道血口子,黑仔四足腾空,被猛烈地撞在洞壁上。


黑仔从喉咙里憋出一串低嚎,声音嘶哑,像在恶毒地诅咒,用充满仇恨的眼睛久久地瞪着紫岚。那眼光,像被冰雪浸渍过的石头,又冷又硬。这是一种叛离的眼光。


黑仔是纯粹的狼种,血管里奔流着的是狼血,胸腔里跳动着的是狼心,不乏狼的残忍和野蛮。过去因为被紫岚过量的母爱浸泡着,暂时压抑了本性,此刻温情的面纱一旦被撕破,它很容易就恢复了狼崽的本来面目。


望着黑仔狰狞的脸,按理说紫岚是应该感到高兴的。它耗费心机挑起衅端,不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吗?但奇怪得很,它非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还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慌,有一种无法排遣的惆怅,有一种沉重的失落。淘气可爱让它心醉的宝贝从此不存在了,母子温柔缱绻相亲相依的情景只能在回忆和梦幻中再现了。温馨的感情似乎有一种魔力,不但迷人,也迷狼。紫岚明知道这是毒素,却也难弃难舍。可惜,它无法改变狼的生存方式。


来吧,孩子,现在该伸出你的爪,张开你的嘴,来抢夺芬芳的乳汁了!


其实,毋庸它呼唤,也毋庸它教诲,黑仔无师自通,张牙舞爪地冲进它怀里,对它的乳房又抓又咬,将殷红的血和雪白的奶一起吮吸进去。它疼得差不多想一口咬掉黑仔的耳朵了。


这时,它瞥见,蹲在石洞角隅的蓝魂儿、双毛和媚媚,眼睛里都像变魔术般地换上了一副可怕的陌生的眼光,刺得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不,它应该感到欣喜才对,它想。


狼崽们断奶了。


由于紫岚的偏爱和优先提供充裕的食物,黑仔长得出奇地健壮,颈粗实,臀浑圆,足足比蓝魂儿、双毛和媚媚高出半个肩胛,黑色的狼毛细密油亮,才半岁多点,乍一看,已像匹半大的公狼了。更令紫岚欣慰的是,黑仔精神上也趋于早熟,已很少和弟妹们打滚嬉闹,身上那股顽皮的孩子气似乎在一夜之间便消失了。每当蓝魂儿、双毛和媚媚在洞里玩追扑游戏时,黑仔总是站在一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态。这未免有点孤独。但紫岚觉得,孤独实际上是出众的标志,是一种高贵的品性,想当年黑桑在狼群里也没有可以在一起不拘形迹打打闹闹的朋友,有的是嫉恨它不愿跟它接近,有的是害怕它不敢跟它接近,有的是因为敬畏而避开了它。不合群是因为超群,它天生应该是占据高位的狼王。


紫岚并不为黑仔孤僻的性格感到担忧。


断奶后的幼狼很能吃,四只狼崽几乎一顿就要吞食一头羊羔。紫岚虽然免除了乳房被撕破咬啮的痛苦,却比以前更辛苦了,清早就要到山林里去觅食,不但要填饱自己的肚皮,还要把新鲜的猎物拖回石洞。


那天,紫岚拖着一只雪雉回窝,转过山岬,远远便望见黑仔站在石洞口,藤萝上白色的小花把它衬托得格外醒目。紫岚又惊又喜。惊的是黑仔违背了它的一再告诫没藏在石洞深处耐心等它捕食回来,而是跑到洞口来了,洞外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处处暗藏着杀机,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喜的是黑仔果然不同凡响。一般情况,半岁龄的幼狼,爪牙都还软弱,离开了母狼的监护,是不敢出窝的,往往还会表现出过分的机警和谨慎,须听到它熟悉的叫唤声,须闻到它熟悉的气味,才肯从洞内跑出来争享它带回的猎物。这种谨慎要持续到一岁以后,随着爪牙逐渐锋利,扑咬技艺日臻完善,幼狼才敢独自跑出巢穴。


黑仔的胆魄是同龄狼崽的两倍!


黑仔望见它的身影,欢快地嗥叫一声,蹿出石洞,急不可耐地从它口中抢夺雪雉。


紫岚犹豫着,面对黑仔的冒险行为,不知该责备,还是该鼓励。站在母性的立场,毫无疑问,应当用严厉的手段教训黑仔,禁止它今后再去冒这种无谓的风险,要知道,站在石洞口,就等于把自己没有防卫能力的生命暴露给食肉类猛兽了。但从培育未来狼王的角度看,对黑仔所表现出来的超级胆量不但不应该制止,还应放纵和鼓励,超前教育才能塑造出杰出的“超狼”。紫岚又想起了黑桑,黑桑也是自小就很勇敢的,还在一岁时,就敢孤身闯进羚羊群,从公羊们犀利的羊角下扑咬羊羔了。可以这么说,超越年龄的胆魄正是日后成为狼王的必不可少的素质。


想到这里,紫岚松开了叼在嘴角的雪雉,让黑仔整个儿抢走,这等于在告诉黑仔,妈妈很欣赏你站在洞口这样的勇敢行为,这只雪雉就是给你的奖励,假如你能继续发扬,你就能得到比你弟妹们多得多的食物。


黑仔果然不辜负紫岚的期望,胆子越来越大,在它外出捕食时,不但跑到洞口玩耍,有时还会跑到洞外草丛里去追逐老鼠。有一次,一只灰毛兔崽子碰巧路过石洞,黑仔单身追撵,追出石洞一里多远,在箐沟的山泉旁才将猎物擒获。当黑仔拖着灰毛兔崽子摇摇晃晃回到紫岚身边,紫岚真比在冰天雪地中咬开大公鹿脖颈上的静脉血管饱吮一顿滚烫的鹿血还高兴十倍。当同龄的狼崽龟缩在巢穴不敢外出时,黑仔已经能独自闯荡山林猎食野兔了,那么,等到同龄的狼崽们走进丛林时,也许,黑仔已成为身心两方面都发育成熟的大公狼了。


尽管这样,紫岚在欣喜的同时总为黑仔的安全捏一把汗。它是母狼,摆不脱母性的担忧。它以石洞为轴心,将方圆几里内的山林都踏勘了一遍,它搜索得特别仔细,连一个山洞一块岩石都不漏掉,很好,没有发现虎、豹、熊、野猪、蟒蛇等对幼狼生存构成威胁的野兽的粪便和踪迹。石洞是隐蔽而又安全的。


紫岚这才放下心来。


它忽视了来自天空的威胁。


厄运是从天而降的。


在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峻峭的悬崖上,栖息着一只金雕。金雕是食肉类猛禽,鹰类中的豪杰,长着一对铁爪和一只铁钩似的喙,能捕食比自己的身体还重三五倍的动物。这天清晨,它离巢到山林觅食。它渴望能捕到肥嫩的羊羔或可口的岩鸽,但今天它的运气不佳,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还一无所获。正当它饥渴难忍的时候,它盘旋到了石洞上空。它美丽的黄褐色的羽毛在阳光下泛出一道道金光,巨大的翅膀有时自由地舒展开,一扇一摇,鼓起一团团雄风,有时静止不动地撑张着,任凭山风吹拂,在宽广的天空随意滑翔。


突然,它锐利的目光发现山麓有一片藤萝无风自动,钻出一只黑糊糊的家伙来。哦,原来此处有一个走兽藏身的洞穴。金雕俯瞰大地,视野开阔,那对淡黄色的眼珠灵敏度可以和人类精密的雷达相媲美。它眨动了一下眼皮,看清这黑糊糊的家伙原来是一匹幼狼,它的热情一下子减去了一半。它能猎食兔崽、羊羔和鹿崽,甚至敢叼啄剧毒的眼镜蛇,但对狼却畏惧三分。狼的机警在日曲卡雪山是出了名的,极难从空中偷袭成功;尖利的狼牙能毫不费劲地咬断鹰爪,咬折鹰翅,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自己反倒成了饿狼果腹的食物。不到饿得万不得已,金雕是不会冒险袭击狼的。当然,它现在所看到的是一匹还没有多少防卫能力的幼狼,但肯定是在母狼的陪伴和监护下幼狼才敢走出洞穴玩耍的。护崽的母狼更凶残,更不好惹啊。


金雕干咽了一口唾沫,正想拍拍翅膀飞到别处去觅食,但奇怪得很,在它的视野内,怎么就没出现母狼呢?石洞外,野花姹紫嫣红,那匹黑色的幼狼正在追逐一只仓皇逃窜的小松鼠,显得那么无忧无虑。会不会狡诈的母狼就躲在附近的暗处,单等它俯冲下去来扑咬它的鹰爪呢?不太像。母狼是不会冒风险将自己的幼崽当做诱饵的。再说,石洞前是一片平坦的草地,两边是稀疏的小树林,箐沟里是一道清澈的泉水,没有可以藏身的遮蔽物,它可以看清草叶上的七星瓢虫,即使母狼想躲起来,也逃不脱它的视线的。金雕对此十分自信。母狼唯一的可能,就是躲在藤萝遮掩的石洞里。金雕仄转翅膀,借助斜照的阳光,将自己的投影准确地落在石洞口的藤萝上,来回晃动着。倘若母狼确实藏在石洞里,一定会被它金雕恐怖的投影惊醒,慌慌张张蹿出来救护自己的幼崽的。


但石洞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


金雕一阵兴奋,看来,自己运气不错,母狼不在附近,也许是到尕玛尔草原觅食去了。它还没有捕猎过狼,它很想尝尝狼肉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它在高空突然半闭起翅膀,急遽滑向大地。它的翅膀摩擦空气割裂山风发出轻微的声响。湛蓝的天空闪现出一道优美的俯冲线条,大地掠过一道恐怖的投影,鹰爪直指幼狼的脑壳。


黑仔正在追撵一只淘气的金背小松鼠。小松鼠蹦蹦跳跳,一会儿跃上树枝,一会儿蹿下草地,逗得黑仔心里痒痒的。小松鼠翘着绛红色的蓬松的尾巴,竟然坐在离地面约一米多高的树丫上摘鸡素果吃了。黑仔馋涎欲滴,刚想奋力朝上扑击,猛然,碧绿的草地上出现一块奇怪的黑影,正在悄然移动。这时,要是黑仔撒开四爪,钻进不远处那片布满毒刺的荆棘丛,是能逃过这场劫难的。但它毕竟年幼,缺乏生存经验,根本没意识到草地上移动的黑影是正在向它俯冲的金雕的可怖的投影。它还觉得怪好玩的呢。当投影迅速朝它移近,越来越浓,最后完全笼罩在它身上时,它才发现情况不妙,急忙转身朝石洞奔逃。


唉,狼怎么逃得过展翅飞翔的金雕呢。黑仔还没逃出几步远,随着一阵带着血腥味的狂风,它的脖颈和脊背仿佛同时被几把尖刀戳穿,它还没来得及呻吟,四爪已离开了地面,整个身体腾空而起。黑仔不愧是胆魄出众的幼狼,即便是身陷绝境了,也没被吓瘫,而是勇敢地扭翻身体,朝金雕的腹部咬了一口。可惜,它的狼牙还没完全长硬,只咬下几片金黄的雕毛,连同殷红的狼血,抛洒在碧绿的草地上。


金雕怒啸一声,低头用尖喙朝黑仔的眼睛狠狠啄去。顿时,黑仔两眼漆黑……


这个时候,紫岚正在尕玛尔草原上追逐一只离群的香獐呢。


黄昏,当紫岚踏着夕阳拖着香獐回到石洞时,一切都早已结束了。望着草地上凌乱的雕毛和已凝固了的斑斑狼血,它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它母性的心破碎了。高耸入云的日曲卡雪山山峰上,有一个小黑点在空中盘旋,那就是残害它苦心孤诣培育的“超狼”的金雕。它只能徒劳地对天空狂嗥一通,发泄自己的满腔悲愤。老天爷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公平,命运为什么总是这样残酷,总是把不幸降落到它紫岚的头上?


也怪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怪自己培养未来狼王的愿望太急切了,让黑仔过早地跨出洞穴走进严酷的丛林。也许,这正是命运对自己野心的一种惩罚。它在同命运的抗争中又输了一个回合,输得够惨的。不,它紫岚是不会服输的,优秀的狼是永远不会在厄运面前屈服的!


它凄厉的嗥叫声惊醒了龟缩在石洞内的蓝魂儿、双毛和媚媚,三只狼崽整齐地排成一字形,站立在紫岚面前。横躺在紫岚和狼崽们中间的是刚刚捕获的已被咬断了喉管的香獐。


香獐狭长而又丑陋的脸上毫无生气,古铜色的体毛上铺着一层玫瑰色的夕阳。


突然,紫岚跳到早已死绝了的香獐身上,发疯般地咬开香獐的肚皮,扒出血淋淋的内脏,然后,用冷酷的眼光逼视着蓝魂儿。


瞧这美味可口的獐心獐肝,以往只有黑仔才有资格享用的。黑仔死了,现在该轮到你了,蓝魂儿,来,过来,把这副獐心獐肝吃掉!现在该由你来顶替黑仔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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