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贺梅子妙笔生花,梅雨就成了愁绪的模样。
六七月份正是梅雨时节,绵绵密密的雨丝笼罩了人们关于晴空的记忆,仿佛这雨从来未曾停过。夹杂在雨丝中间的空气变得黏腻,让一切色彩都盖上一层灰色,这种灰色来自一尘不变的天空。在这样的季节里,从早到晚,光线似乎从不变化,让人无法察觉时间走到了哪里。于是一切都慢了下来,整片大地像是没睡醒一般昏昏沉沉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在这个百无聊赖的季节里,连听取蛙声一片也成了一种消遣,现在蛙声少了,只剩下那潮水般的蝉鸣。人在这天气里闷久了,那些藏在暗处的愁绪也就浮现出来,平添许多惆怅。贺梅子说,这叫闲愁。
闲愁真是一个独属于这江南黄梅天的词。在塞北,人们写“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在湖广,人们写“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在巴蜀,人们写“正愁闻塞笛,独立见江船”,在其他的任何地方,愁绪都有所依托,不是国家动荡,就是去国怀乡,而这时候的江南人,只有一种无法寄托的闲愁。春有春耕,秋有秋收,甚至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还可以念一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借酒香驱寒。唯独在这梅雨时节的江南,从不停歇却又零零星星的雨水把一切都溶解得很淡很淡,淡到枯燥乏味的地步。在这个时间里所有事情看起来都不那么急迫,甚至不那么有趣,每天早上睁眼看着不会变化的阴沉天空,就只想赖在在阳台上听一上午的雨声。站在门口时,恨不得拿一张吸水纸,把这厚厚的云层都擦拭干净。在其他地方,其他季节里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而五月黄梅天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等待,所以大家都闲了下来,而内心的却不会闲下来,于是就郁结在胸口,驱赶不散。人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只能慨叹一声“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在江南诞生的文字,都会被刻上这里温婉细腻的烙印。在许多唱惯了铁板铜琵的人看来,这些文字显得矫揉造作,无病呻吟,那是他们不解江南人的闲愁。每一个初到江南的人都会发出“游人只合江南老”的感慨,他们不明白,这群整天“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人,到底有什么好愁的。而一场梅雨过后,他们再去看那些文字,就会发现那些在闲愁里闷出来的文字闷得像梅菜扣肉一样酥烂而美味。
梅雨闷熟了江南的文字,而这些文字又哺育着这片土地上的人,让这些人的性格里,多了几分都带有一点多愁善感的色彩和一种雨巷里的孤独,少了几分秋风扫落叶般的苍凉大气。江南人性格里那种无法言说的惆怅使得他们在他们彼此之间描出一道鸿沟,在这片土地上,一场接一场的雨隔断了屋里屋外,水乡的紧密排布的青瓦白墙间是看不见的遥远的距离。或许正是如愁思般的细雨,浇灭了一代又一代南方王朝逐鹿中原的力量。
窗外又响起了早已习惯的雨声,这声音就像是一杯泡了无数道的茶,在寡淡中残余着那么一点点滋味,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三伏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