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城乡公交从汽车站发车,驶上了由内波镇中心城区到嘎耿镇的柏油路。车内的人和这5月的天气一样昏昏沉沉。我将黑色的双肩包放在过道上,向着过道后方看去,一位满脸褶皱的大爷与我对视一眼,而后迅速移开目光。
车窗外是千篇一律的市景,靠着椅背,我很快睡了过去。
在一阵颠簸中我睁开了眼睛,柏油路换成了坑坑洼洼的山路。司机师傅大吼着让我们坐稳,特别是老年人。
师傅转过头来,拉响了嗓门:“我们进嘎耿镇了哈,翻过这片山就到镇政府”。
县157大道的公交外,大片的杉木林被甩在了我们身后。离渡村还有多远呢?跨越了几十公里的距离,我又觉得一切都不现实了。
01
舅妈整天在我耳边嗡嗡道:“开独立书店赚不到什么钱,迟早倒闭。不如趁着年轻学门技术,哪怕聚伙开个茶庄也好。”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继续翻看我的货单。
撇开教辅资料和长盛不衰的世界名著,其余书籍可谓是销售惨淡;那一片店主推荐专区更是无人问津——谈起文学就离不了《巴黎圣母院》《茶花女》《战争与和平》,貌似读过这些书自身修养就蹭蹭蹭往上涨。
“那到底什么是文学呢?”
“藏着大智慧的东西,一般人理解不了。”
有个人曾经严肃地对我说:“文学是一面镜子,时代的镜子。”可说这话的人已经消失了5年。一夜间从人间蒸发,连带所有人对她的回忆——话说转来,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她基本上是隐形的。
20年的高中同学聚会是在“霍叔处”中学外的一家“香蛙煲”里举行的,人没来齐,听说有几位早移居到国外。江慈嫁到了英格兰的伯明翰;竹竿子李鑫去Wisconsin开了家“巫山饭店”。
——威斯康星似乎就是翻唱歌手麦姐的老家。
饭局直到结束她也没来。
“听说嘎耿镇的渡村封村了。”
“封村?”
“山村J建吧。巫县嘎耿镇就渡村、底鄂村两个地方。不通车,物资都送不上去。”
“听说那个地方12年就基本实现现代化J建了——可路还是不好走啊。”有人打趣说,不会是渗透了什么组织吧?未开发的山区人文化程度低,信这信那就是不信“没有天下掉馅饼”的事!
聚完餐后一群人摇摇晃晃往KTV走去,我站在香蛙煲门口——其实我幻想的是自己拿着一只烟,孤独地抽着。烟圈冲上门口的景观灯笼,携带一种决绝的意味,撞上空气;然后消失。
事实上我不抽烟不喝酒,也不会装醉;然后随便搀扶上一个人便融进那团水。
水和油难得相融。
于是我就想,那片油渍飘到哪去了?她还漂在家乡渡村吗?
02
死脑筋是什么意思?
60平米的书店在晚上九点还亮着,门口挂着六边形的柱形灯笼,灯光是金黄色的。我从店家推荐那栏取了《迦太基通史》。“如果汉尼拔•巴卡当初没有回援首都的话,”余姣趴在学校阅读室的桌子上看着我说,“而是呆在意大利,甚至夺回西西里西部的城邦,你说迦太基可能会赢吗?”
“那么大西庇阿会率领他的35000大军横扫整个北非,或许屠城也不一定。没有家的士兵也就没有战斗力了。”
她合上书叹口气:“别这么认真,假设而已。”
回忆被一阵的呼唤声打断,一位中年妇女提着一份盒饭向店角落看漫画书的小女孩说:“小书虫回家吃夜宵了。”我一阵的不舒服涌上来:看了这么久好歹买一本吧,我这也不是慈善机构啊!
独立书店的末日啊。
03
“腓尼基人在后来的突尼斯城上建立了迦太基。谁知道迦太基背叛了他们——目的是为了寻求城邦自由,对吗?”
“死脑筋是什么意思?”
我望向阅览室的玻璃门,提醒自己今天是2021年5月1日。现在我读高三。她还看着我,鹅蛋一样的脸线条柔和、病态的苍白。
“死脑筋是什么意思?”
玻璃门外又传出这句话。到底谁在说话?我拿着意林,封面上印着4月上/半月刊。我吞咽口水试图回答她的问题。她问题很多,或许这就是她没朋友的原因。“你去哪了?”我说。
“你脑子烧糊涂了?”她摸摸我额头。
“聚会你怎么没来?”
“等一下,”她从木椅起身,拉开玻璃门奔向阅览室左侧的借阅处。等我从恍惚中清醒,她已经抱着一本亮面地图册转回到了座位。她指到地中海流域,“地中海南面是北非,北面是欧洲。突尼斯北面的迦太基国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成为了地中海的霸主,又用了5个世纪的时间输掉了这一切——我们说——”
我打断了她:“世界的记忆就是历史,而记忆本身又伴随它的承载物的消失而消失。一切都是梦而已。”
原来是梦。
我应该去看看她,只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
04
县157公交停在镇广场附近的公交亭,我下了车,周围来往的商贩提着竹篓,里面担着辣椒、苦瓜——我不喜欢苦瓜。我用百度地图看了下。目前还在底鄂村的范围内,渡村还在大山里——没有任何公交、骑行的推荐路线。
日中的太阳在高地势处热量的余量更多了。
在镇中心走了一小段路我便开始出汗,背包越发重。来来回回问了几个路人,得到的回复都是“渡村最近不让外人进,路也险,没当地人带路进不去”。
我放下背包在路边小超市买了瓶水,站在路边喝着,旁边地摊卖藤编篮子的小哥似乎总打量着我 。“有事吗?”“你要去渡村?”我回答说是。
“去干什么呢?很少有人去那里。”
“去看一位朋友。”
“具体是叫什么名字?”
“你是渡村的人?”
我拧紧矿泉水的瓶盖,盯着他。他的皮肤有些黑,脸颊处若隐若现的呈现两团红云。
“是。”
“余姣你知道吗?”
他上下打量我一阵,“简弈,没错吧?”
“您怎么知道。”“那姑娘经常提起你,”他说着换了个站姿,“她以前还经常说她和一个人约好要一起去地中海的古迦太基城,我猜也是你。”
我一阵的难堪,这件事我几乎忘了。
楚阿寻从小生在渡村,曾经在余姣父亲开办的乡小里读过书,读完小学就辍学了。他们那的人都认为读书没什么用,不如多种几年庄稼。“我第一次遇见余姣是在读小学的第二年吧,”阿寻挑着一担子的藤制品,边走边说,“印象里她不怎说话,老是一个人玩。”
我想,她在学校里也是这个样子。
“多半和她父亲有关,”阿寻抬头望着起伏的山脉轮廓,“余老师是个很严格的人也见过世面。以前在外面闯荡,后来因为余姣母亲的事跑回了村子,之后再也没离开过。”
“她母亲怎么了?”
阿寻撇过头来:“她没和你说过她母亲死了吗?”我摇头。“那得有17年了吧距离现在,当时我才7岁,听我爸说余老师在内波城区那片做生意和人起了冲突,别人找混混捣乱,余老师瞎了一只眼,鲁慧婶当场被捅死了。”
“然后呢?”
他说:“那件事以后余老师带着余姣回到村子,他自费开了一间乡小,半步都不让余姣离开她;要不是余姣在内波镇的外公外婆闹上门来,估计她连高中也没法读。”
正如底鄂村的人说得那样,进山的路确实很难走。针松和杉树遍地都是,每条道都是一样。我们还摸着铁索,踏着石板淌过了一条小河。听阿寻说这是彝河的支流,那彝河又从巫山流出穿过绵阳安县最后汇流到培江。
“注意脚下。”过河的时候他说。
我低头看看脚下的石板,“怎么?”
“每年5月我们村都要举行祭祀,防河鬼,”阿寻谨慎地四下张望,“彝河深的咯,死了很多人。”
走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我只感觉浑身瘫软,阿寻挑着担却连大气都没怎么喘。“先去我家吃个午饭吧,”他说着硬拉着我去,我说我赶时间还想趁早回家。
“冲我带你上山的份上,你来一趟。”
05
阿寻说余姣是三年前回来的,连大学学业都没完成。前几年余跃江升任村委会主任后就进行了渡村基建,后来又修了村碑和一间村内图书馆——魍魉阁——主要用于存放“村史”和一些“山精鬼怪”的资料。“余老师打算把我们这打造成妖文化的旅游村吧”阿寻说,“毕竟这儿没什么物产和风景。”
“大概就是那时候余老师就把余姣叫了回来,后来她成了魍魉阁的管理员——我知道她一直想离开这里。”
“怎么看出来的?”我说。
“她很少笑了。”
阿寻的家是一座木制平房,材料就来源于山里的杉木,屋顶还盖着原始的黑瓦片。他父母都去准备明天祭祀的花酒了,我们两个就在他家凑合着吃了些凉拌黄瓜还有一些熏制腊肉——实在不合胃口,全是冷菜。
在他们厨房清洗碗碟的时候,我问他是不是挺喜欢余姣的。他两颊更红了,右手更加用力地搓着瓷碗,迅速清洗完回身递给我,我把碗放入占满油脂的碗筷。
他靠着方形铁盆做的洗完台:“我怎么配得上她?”他苦笑,然后转身打开水龙头。“不是说门当户对嘛!我连小学都没读完,家里又穷拿什么娶她?我妈经常跟我说,吃不到的东西咱不想——她倒是挺喜欢你。”
我们只是朋友而已。
沿着山坡往上,黄泥路忽上忽下。路边有几颗掉落的松果,再往前就着地势可以看见远处奔腾的彝河了。彝河边上有一水泥广场,广场上立着石碑。他拉着我的衣袖,向石碑指去。
我看不清具体模样,只觉得很白。
阿寻说:“那就是渡村的石碑,今天下午五点的时候我们村就在彝河边上的石碑处举行祭祀。”
“不会要献祭什么活的动物吧?”
他拍了拍我肩膀,爽朗地笑了一声:“别怕!就是一些熏制好了的鸡鸭,然后配上一些用应季花酿的酒。”我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这次见面无论如何都显得仓促了,或者说不合时宜。我应该说什么?
你这么就没和大家联系,聚会也没有来。我担心你出事所以来看看你?的确,这样说也算是一个借口。
06
迦太基元老院里的所有人都慌了起来,现在的局势是,在伊比利亚半岛的殖民地已经被捣毁。罗马军队连带着在西西里招募的义勇军已经势如破竹地涌到扎马平原,距离迦太基主城不过几天的距离,自打建城以来,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危机。
“汉尼拔行Z官的军队已经部署好了,”一位Y员说,“只要扎马大胜,我们还可以趁势收回包括希腊城邦在内的地中海北岸的城邦。”
“那如果输了呢?”有人说,“我们应该优先转移。”
“转移?几个世纪我们都没转移过。”
“不会输。”
大家的目光穿过会议厅窗户,随Y员望向石砌的黄色巨石堆。一排军官正押解着数个半裸奴隶。GH制的迦太基,以人民为中心,当然仅仅指的是公民而非奴隶。这点所有人都分得清楚。“塔尼特、巴耳会去到扎马的,去到有迦太基战士的地方。”Y员说。
蔚蓝的军旗飘扬在扎马,战象列成行列,迈着小步在原地走动,泥土陷了下去。汉尼拔望向军旗,木杖穿插而过,顶上是黄金的圆盘和月亮。
“月神与日神。”他曾无数次呼唤着他们,这次也不例外。
07
经过村子的村委会的时候,我看到围墙里堆着许多的树枝、树干,许多村民则在那里往来搬着。阿寻说是待会要放在镇广场烧,等食祭后就是火祭。“先礼后兵,”阿寻说,“我们信奉的是:无论祭鬼祭神,敬七分,拒三分。老祖宗传下来的,人嘛,总要有气节。”
过了村委会柏油路又变成了泥巴路,四周被植被和树木围得严严实实。我们越是接近彝河,水声和哄闹的人声也就越盛。
阿寻说祭祀应该开始了。
魍魉阁在一个小池塘边,阿寻推开路边的一节竹制栅栏,我们走了进去。魍魉阁的木门上贴着门神,推门进去,看见木质书架横陈在屋子里。
屋里很安静。
魍魉阁只有一层,入门主间存书,左边一间洗手间。进门口有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册登记薄。登记薄旁还有一本皮质笔记本。屋四周都没人,阿寻说他先去外面看看,说不定余姣在钓鱼或者在坡地里摘黄果柑。
我点头。
阿寻走了我在屋里转了转,书架上的书都是一些巫山县和渡村的历史资料。我随便翻了翻,大意说的是周朝的霍叔处被贬后,后人在巫山县定居。
一页白纸从县志里掉了出来,我捡起来看了看。“地图?”我自言自语。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地中海的手绘图,里面圈出一个小岛,靠近现在的西班牙——科西嘉岛,“法国人”拿破仑故乡。我记得当初我和余姣对于这个发现很吃惊,毕竟欧洲四大名将的两位都曾先后出生于迦太基所拥有过的领土上。
科西嘉是我们计划中的第二站。
我小心翼翼地把地图放回原位,突然觉得自己很幼稚,这件事还是别提为好。随后我又坐到登记桌前的藤椅上,漫不经心打开了笔记本。上面有一个故事。
08
麦努斯晃了晃手上的铁链,他望着石柱群远处的议会宫。对于他来说,那是宏伟而充满希望的地方。他侧过身子避免让太阳直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水……有吗?”
握着剑柄的卫兵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他试图起身,以为自己说得够大声,卫兵就能听见。脊骨在麦努斯背上高高耸立,它抓着麦努斯的肉皮。
等他身子弯成V型,侧腰传来一阵剧痛,直冲胸肋骨,他感觉自己的肋骨断了。骨渣插进了心脏。“你——”有人从旁边拉住了他,麦努斯看了那个人一眼,顺势躺在地上不再挣扎。
橙色的云确实在动,麦努斯想,直到光亮开始隐匿,星星出来了。小妹已经椅在石柱上睡着了。“小妹,”他嘶哑着呼唤着,女孩没有回应。“死了好!”他吃力地抓住小妹的手,“死了就不会疼了。”
他们说有下辈子。只要自己愿意承受这辈子的苦难不做任何反抗那么下辈子就能过得好,小妹和他都能过得好。“所以,”麦努斯慢慢闭上了眼睛,“再忍忍,再忍忍我们就能走进那座高大的宫殿。”
他听见了卫兵的脚步声。“日神与月神。”麦努斯默念着。
柴火噼里啪啦地开始燃烧了。
浓烟冲上了天空,阿寻走了进来:“没找到余姣,我们还是先去村碑那里吧。火祭快要结束了,估计她在那里。”我放下了笔记本,不明白故事的意思;但我肯定那讲得是迦太基历史遗留下来的活人祭祀,出征前后以奴隶子女为祭品以求塔尼特和巴耳的福荫。
我和阿寻离开了魍魉阁。
彝河的近景更为壮观,它蜿蜒着从山涧尽头蹦涌而下。阿寻说这是由于夏季伏汛,高温多雨,河流暴涨。“倒食!”戴着山猴面具的祭师大吼一声。围在方尖塔四周的居民报着藤制盆将一干熏制的食物倒入小山般的木材火堆里。
祭师抱起一个密封塑料酒瓶扔进火堆里,原本旺的火势更旺了。
阿寻的在猛烈的火光中对我说:“祭师是村里人轮流当的,今年轮到了余老师了。”我突然又想起了迦太基的献祭。河水依旧奔涌,人群在祭台边围成圈,直到火焰逐渐熄灭。
余老师右眼带着眼罩,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可怕吧。我说明了来意后,他主动说明了余姣可能待的地方。我和阿寻走了一转没找到人又回到彝河的村碑旁。“她不可能离开村子的,”余老师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让她离开。”
我觉得余跃江挺不可理喻的,自己孩子成年了他还能囚禁她不成。阿寻背着余老师跟我说:“余老师给村里人说,如果余姣离开村子。他立马跳彝河。”
“那她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了?”
“等余老师死了吧——再等二三十年吧。”
“或许更长。”我说。
我回到魍魉阁把那本《迦太基通史》放在木桌上,心想至少给她留下一点东西。老朋友很久没见了,我不太想花力气说服余老师什么。“我只是一个局外人。”我对阿寻说,“她一位很久不见的老朋友,这不是什么精心动魄的谍战大戏。她的路还是要她自己选。”
或许她在躲着我,或许她真的离开了。“这是我的电话,”我写在纸上递给阿寻,“如果她需要我帮助就让她给我打电话。”
我在《迦太基通史》的扉页上写下一句话:我的书店开在内波城区,名字叫迦太基。趁我还走得动,你可以来找我。我不想一个人去地中海。哈哈!这里吐槽一句:下山的路也真是不好走,多亏阿寻兄弟的护送。
数月后我看见巫山县报刊登了一则消息:渡村火祭木堆中发现一具女尸。
我失眠了。
迦太基书店还是正常营业。
为了维持收支平衡我在店内设置了一处“饮品区”。时间一久我也习惯了边喝奶茶边看书。周三下午没什么客人,我为自己煮了杯咖啡坐在门口看着《世界秩序》。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抬起头。
“我想去迦太基,还有票吗?”
“有!”
日神与月神在火中烧尽血肉,获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