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漫长的告别

【part 1】

2015年年底,我接到了一通电话,一通来自于我母亲的电话。

我妈一向都是大嗓门,而那一次,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是那么的平和,令我还小小的窃喜一把,我妈好像终于变文明了。

她在电话里问我,“锦,你现在在哪?”

“我在学校啊!”我当时就奇怪,我妈应该知道我是在学校里面啊,为什么还会这么问,但又没过多怀疑。因为我了解我妈,总是喜欢问无厘头的话,所以当时也并未起意。

“哦。”然后手机里大概有了三秒的迟钝,“妈有件事要给你说,不过你要答应妈,继续留在学校里好好上课。”

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安,我还没回答,我妈接着说,“你外婆走了。”听到这五个字的时候我心里没有任何情绪,一切都很平静。连我自己都很诧异,怎么能够这么平静呢?我该哭的不是吗?或者心里应该很难过很痛才对,可偏偏什么都没有。

我挂断电话告诉舍友,“我外婆去世了。”

她们也只是淡淡的感慨,“啊。这种事情是定数,你想开点。”

我一直认为死亡对每个听闻者来说,都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但到那一刻才发现,似乎并不如此。因为甚至对于当事人的我来说,都是那么平静的一件事情。

人生中头一次明白,原来接受一个人的死亡也并不是那么难。

还记得俐雅大学入学前去探望外婆,外婆对俐雅说,“可能你这次离开,再回来的时候就见不到外婆了。”

一语成擮。

外婆离世那日,陈俐雅和我都还在学校,没能赶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七日后我在才从学校回到了家,外婆门口已经挂起了白布。

外婆出殡那天,很多不相干的人长歌当哭,而我只是沉默的给外婆上了一炷香,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安静的站立在一旁,看着无数张脸,或陌生或熟悉。

这么多年的光阴,终究是改变了一些东西,就如同那一刻我惊觉,我的内心不知何时竟也有了大人的雏形。对于生死的看开,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2016的开年,我和姐姐坐在去往殡仪馆的大巴上,已经冬天了,外面很冷。我只是安静的看着窗外,姐姐却一直哭。我开口问她,“你听到过这样的说法吗?”

姐姐捂着纸巾擦鼻子,眼眶通红的回过头看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依旧看着窗外,却一字不落的背下这段话。据说:‘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一次,当你的心跳停止,呼吸消逝,你在生物学上被宣告了死亡;第二次,当你下葬,人们穿着黑衣出席你的葬礼,他们宣告,你在这个社会上不复存在,你悄然离去;而第三次死亡,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把你忘记,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整个宇宙都将不再和你有关。’

姐姐不解,“你告诉我这段话是什么用意?”

我回过头,“也就是说当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外婆的人将她忘记后,她才真正的死去了。”

姐姐似乎没有脑力体会我这样的韵味,她只是愈加好奇,“所以这才是你不哭的原因吗?”

我无法回答。

【part 2】

外婆遗体火化前,允许我们做最后一次的告别。最后的道别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痛苦都是那么的静默。

我安静的听着从话筒里传出的悼念词,看着那个任凭山洪海啸也醒不来的人,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没有眼泪,只是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表情送走她,送走这个曾和我无比亲密的老人。

我在文章里不止一次的提过,我的童年是在我外婆家度过的。外婆所住的地方也不过是一个不超过三十户人家的小镇,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地方叫什么。只是后来搬回家里的时候,我妈经常会问我,“你今天去邺吗?”

“邺?”我很吃惊邺是哪?怎么会有名字这么奇怪的地方。

“嗯,就是你外婆那里。”

原来外婆那个地方邺,我在心里惊叹。里屋的俐雅也听到了,走出来发出惊天的笑声,然后反复询问正在擀面皮的母亲,“我外婆那叫邺,夜?哪个业?”

妈妈说,“我也不清楚,那都是很早以前住在那里的人留下来的叫法。至于是哪个邺,早已经没人记得了。”

聪明伶俐地俐雅说道,“没事,我下午可以去问我外婆啊!我外婆一定知道。”

我妈说,“你外婆也讲不清的。”

外婆不识字。她的思想与认知大概还停留在很久以前,她称我的老师为先生,她永远都叫不清楚俐雅两个字。

我曾在上学的路上不留神掉了要交给老师的五块钱,路过外婆家的时候,迫不得已问我外婆讨要五块钱补上,也因此告诉了外婆我把钱弄丢了的实情。

外婆没有责备我,她只是说,“我好像还没有零钱。”下一秒,她起身翻箱倒柜,果真没找到零钱。

我急得跳脚,不知所措。外婆坐在床沿边安慰我,“没事的,去学校就告诉先生,你把钱丢了,明天补上。”话是这么说的,可我还是很郁结。我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都有这种情绪,学习好像没有太过的胜负欲,但是对于这种统一的活动,比如老师说要交什么费,你们下午都带多少钱来,就一定不想落于人后。尤其要是大家都交了,自己没交,更是觉得忐忑不安。

下午前两节课都是班主任的,按照惯例,她应该会在她第一节课上收钱。果然,老师让没交钱的同学都站起来,我低着头,一直不敢看老师,更不敢去斜窥周围同学打量审视的目光。与我想象不同的是,不光我一个人,班上大概站起来了五六个人,老师问你们为什么没交?

有个同学说,“忘了给家长说。”

老师问你们都是吗?

除了我之外的那几个人都齐声说道,“是。”

老师说,“那你们几个记得明天带上。”

本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课后在教室门口玩耍的时候,一帮同学吵吵闹闹的忙乱起来,围堵在一起,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欢喜。

有人喊,“锦言,你的外婆来了。”

我回过头,看到了从人群里散开的外婆。我忘记了那天的她穿了什么样的衣服,梳了什么样的发型,只记得她的装扮整齐干净,拄着一根拐杖,不慌不忙的向我走来。身旁的小孩子有序的排在外婆两侧,拥着她一同走向我。

那时的我们都尚且年幼,对于一个年老的长者总是抱有很大的好奇心与太多难以言明的欢喜。看到那么多人围观在场,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我想我脸都红了。

外婆还是提及了那五块钱的事情,她问我,“你有没有给先生说?”

人群里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大笑,“先生。”我更加脸红,因为我们老师是女的,但外婆那个年代的先生指的就是老师。外婆并未理会那个男生的笑声,只是将问题再次重复了一次,看到外婆严肃的神情,我只得点头。

随后外婆抬起手伸进上衣里面,我知道那代表什么。小时候我和俐雅问外婆要零花钱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动作。果不其然,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然后抽出五块钱给了我,把其余的重新装进衣服口袋里。

她说,“把这钱一会给先生交了。”

我忘记了当时的心情,也忘记了外婆是在我怎样的瞳孔中转身走远。我只知道,那是我的外婆,将我从小养到大的外婆。而在那一刻也才真正体会到,原来她和我血缘纽带依旧存在,如同小时候和她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未曾改变。

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真正探知到那个地方的正确写法。只是我知道,那里是我所有梦的起源,也是赋予了我能够爱人与被爱能力的童话镇。

【part 3】

大舅在送别礼上说,“我们会秉承老人遗留下来的美好品德,让这种精神在我们家族中继续传承。”后外婆被推进火化炉,门口写着亲属止步。

我们整理好外婆的衣装,眼看她就要离开我们了,站在人群外的姨妈突然扑上去,央求再看一眼。揭开遮盖外婆面容的头巾的那一刹那,人群里满是压低声音的啜泣。望着一个有血有肉却即将化为一堆白骨的人,我们却无能为力。我们都清楚这个人就要离开我们了,我们却连该为她做点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扑上去看完最后那一眼,便不得不退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看到了这里所有人的脆弱——姨妈突然身形佝偻;舅舅背对众人,俯首抵在墙面啜泣;妈妈失声痛哭,几近跌倒。

我再也叫不醒她了,我的外婆!我竟无痛无痒,只是站在众人间。那一刻,心如死灰。

外婆离世后的那段时间,家里就剩我和我母亲,她一整天都在哭,只要提起外婆她就会哽咽。在我整理房间东西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书架上摆放着外婆的相片,相框里是外婆灿烂的笑脸,鼻尖突然变得很酸,难受的掉下泪。

这个老太太,她总是对我笑。她会牵着我的手,拄着拐杖慢慢攀上半坡的动物园带我去看孔雀,她会指着未开屏的孔雀对我说,看那只鸡的尾巴漂不漂亮;她会在我说肚子疼的时候,用她温暖的手掌覆在我的肚脐轻轻按摩,问我这样好点了吗?她是个慈善温和的老太太。就是因为她,我才会对老人一直怀着一颗敬畏而热切的心。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令人难过,失去的痛。

母亲突然训斥我,“别哭了,你哭什么?”

我说,“那不但是你妈妈,那也是我外婆。”

我的爱从来不比任何人少一分,甚至比我母亲更多。可我懂得生老病死是常事,我并非不难过。

那晚,我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总觉得梦境是一种隐秘的力量,可以让一个人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外婆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身边,而在梦里我亲手送走了濒临死亡的外婆,而亦是在那个时候,我看到我究竟有多么深切的爱着这个老人。

梦里的外婆孱弱的无法起身,她就像是一张被风吹一下就会折断的白纸,连站好都难以做到。我无比悲痛的看着这一切,硬是执拗的扶着她去一个屋子里找椅子坐下来。外婆气若游丝,她的语气盈盈弱弱。

后来我把这个梦讲给我妈听,我妈很沉痛的问我,“你外婆跟你说了什么?”

我摇摇头,忘记了。

那个梦的起始由终与诸多细节变得零零散散,唯独梦境里亲眼看着外婆越来越虚弱,自己却只能在一旁干着急,被一种心如刀绞的无助感紧紧包裹。那一刻,我领悟了生命的脆弱与无常,亦看到了人类本身的软弱与无能。

这个世界上,人类无法做到的事情很多,逆转死亡就是其中一件。

有时候我们亲眼看着最亲的人离自己远去,却始终找不到另一种赎回的法子,这是自然的更替,生命的轮回。我才恍然觉悟,我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还要遇见很多很多的人,或许还会送走更多人。

记得小时候外婆的家门口有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的前面是一片空旷的田地,田地的尽头有个小小的山头,那里矗立了数不清的墓碑。墓碑上刻的是繁体字,我和俐雅从未读懂过,但是却为那充满裂纹的石碑隐隐有些思绪。

墓碑后面栽种着一棵常青树,每年清明,墓碑的耸起处会有五颜六色的大花圈,花圈上偶有飘扬的丝带……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认识死亡,长埋于黄土之下,有新生的稚童偶然会路过,一边好奇一边惊惧。

如此巧合的童年际遇,现在想起,无非是让我明白,这世间的生死轮回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朋友会分离、爱人会走散、亲人会离开,这些让人不愿直面的真相,始终是客观存在着。既然是客观存在,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认清它,然后过去。

我很愿意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我们逝去的亲人依旧存在,只是我们看不到,而他们却在看着我们生活。让我们为我们爱的人所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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