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不祥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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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骨节

周家庄是一个并不偏僻的小村庄。

周家庄里,周是大姓,周姓家族人群占了村里百分之九十,徐琳琳的婆家,也是周家的一个旁支。

徐琳琳公婆能干,承包了几十亩地,脑子活络,什么挣钱种什么,什么有销路种什么。徐琳琳和老公周中原都在镇上一家工厂上班,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村里也没什么花销,夫妻关系融洽,和公婆的关系也和睦,所以日子过得和和美美,经济条件在村里也算中上等。

2004年夏天,徐琳琳生了儿子。到了儿子六岁那年,她意外怀孕了。

但计划生育抓得很紧,家里有了儿子的,不允许再生二胎,你要是非生不可,第一要找地方藏起来,第二要准备好十几万块钱的罚款。

十多万块钱,在当时的周家庄,还是一笔巨款,徐琳琳心里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却拿不出钱。他们小两口这些年,一共才攒了两万多块钱,公婆那边可能会多一点,但怀孕生产期间,工厂的工作要暂停,收入就会变少,一家人要是把钱都交了罚款,以后的日子将会捉襟见肘。

两口子再三商量,都觉得这孩子要不起。

可不管怎样,这事都必须让公婆知情,毕竟,若是去医院做手术,小月子还得让婆婆伺候。

周中原把这事和父母一说,父母都不同意。

“钱是什么?人是什么?有人才能有钱,这孩子,得留下!”这是徐琳琳公公。

“老话说,多子多福,现在孩子来了是缘分,不能打!”这是婆婆。

“钱花了可以再挣,孩子不生可抓不来!”

“趁着我们还年轻,钱上能帮衬一把,孩子也能帮着带,生吧!”

周中原有点动心,把父母的话对徐琳琳学了一遍。

徐琳琳也有点犹豫,生?俩孩子和一个孩子肯定付出的精力不一样,花钱也会更多,可一个孩子确实有点孤单。

不生?这孩子已经来了,大小是条命,活生生地给拿了,会不会有点残忍?

那到底是生,还是不生?

再三商量,终究还是不舍得放弃这条不请自来的小生命,那就:生!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孕期受的苦,生产时的痛,自不必说,2011年春天,经历过阵痛之后,徐琳琳产下一女,儿女双全了!

一家人的嘴巴乐得合不拢,挨个打电话报喜,公婆老公对徐琳琳和女儿,那更是百般疼爱。

可两个孩子的妈妈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大的需要妈妈辅导功课,小的更需要人时刻陪伴照顾,公婆虽然说帮忙,可几十亩地的活计在那等着,也不可能天天在家围着孩子转。

徐琳琳只好放弃工作。

日子飞一般过,三年过去了,地里收成一年比一年好,虽然生二胎的罚款曾经让一家人差点倾家荡产,可现在公婆腰包又鼓起来了,周中原的单位效益好,又提拔当了车间副主任,两个孩子和平相处,健康成长,小日子越过越红火。

徐琳琳不禁庆幸,当初留下这个孩子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啊!

可有句话叫做“福祸两相依”,当人的福气值太多,满得要溢出来的时候,这祸事,怕是离你不远了。

2014年的冬天,是女儿上幼儿园以后的那个冬天,是痛苦来临之前的一个冬天。

那年冬天,女儿开始频繁感冒发烧。其实,很多刚上幼儿园的孩子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第一是因为换了生活环境,不适应,第二是因为幼儿园里孩子多,交叉感染严重。

开始的时候,徐琳琳一家也觉得女儿和别人家孩子一样,属于正常的过渡期,于是在积极求医问药的同时,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就这样,感冒发烧反反复复,一个冬天过去了。

腊月底,女儿又感冒了,村卫生室拿了药,吃了两天没见好,卫生室医生说,不行打针吧,打针好得快。

徐琳琳有点犹豫,毕竟女儿长到这么大,还没打过吊瓶,就想着再吃两天药看看。

腊月三十,家里忙着包饺子大扫除了,徐琳琳发现女儿的咳嗽越发加重,有点憋气的感觉。

村卫生室的人已经回家忙年去了,只能去镇医院,可是在村里人来说,大过年的去医院,实在是不吉利,徐琳琳的公婆,忙得不可开交,对于去医院这事就不怎么积极。

年三十下午,徐琳琳发现女儿又发烧了,她给女儿塞退烧贴,用酒搓,用毛巾敷,烧却一直退不下去,同时,憋气情况越发严重。

徐琳琳赶紧喊来刚刚祭祖回来的周中原,抱着孩子去了镇医院。

大年三十的医院,比平时冷清多了,急诊室的大夫看过之后,马上开了抽血和CT检查,同时打了退烧针,吸上氧,对这对父母做了严厉地批评:“孩子病这个样,怎么才来?早干什么去了?”

徐琳琳耷拉着脑袋,怀里抱着昏昏沉沉的女儿,一言不敢发。

CT结果出来,肺部严重感染,合并孩子呼吸困难,镇医院建议马上转更高一级医院。

城里人看病动不动就是大医院,可是在村里人看来,镇医院往外赶,那就是大病了,尤其还是在大年三十这样特殊的日子里。

真是兵荒马乱的一个除夕夜,县医院的救护车来接要一个来回,所以镇医院直接派车送过去的。

双方医院的医护人员交接、沟通病情、问诊;孩子直接安排进了监护室,上了呼吸机。

除夕之夜,万家团圆的日子,在大家看着春晚吃团圆饭磕瓜子的时候,徐琳琳和周中原,木木地坐在监护室的门口。

医生已经跟他们沟通过病情,那么多的医学名词他们听不懂,只记住了两点:间质性肺炎导致重度肺部感染、先天性心脏病。

他们夫妻两个,从来都不知道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三年来,这孩子该跑跑该跳跳,从来没有出现过任何症状。

手机响了,周中原接起电话,和父母汇报情况,徐琳琳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监护室门口,好像要穿过那冷冰冰的大门,看到自己的女儿。

女儿病了,从镇医院转县医院,治疗十几天以后,又从县医院转了市医院,大年三十进院,正月三十出院,正好三十天。

可这三十天,并没有让女儿健康痊愈,而是……

那个正月是怎么过来的?过后的徐琳琳,总会有不真实的感觉,她好像忘记了很多事。

那年正月以后的徐琳琳,时刻处于混沌状态。

她记得家里分明在包饺子,然后女儿就生病住院了,可住院以后呢?为什么女儿就不见了?

她为什么没有在医院陪着,而一个人躺在家里的床上?家里人呢?哦,公婆下地了,周中原上班了,儿子上学了。

那女儿呢?

徐琳琳摇摇头,头好痛,她发觉自己不能思考,一旦想事情就会头痛欲裂,脑中火光冲天,像要把她毁灭。

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天渐渐暖和了,当棉衣脱去换上了单衣,徐琳琳的弟弟,把她接回了相隔几百里路的娘家。

徐琳琳木然地跟着走了,她不问,也不想,不担心儿子,也不记挂老公。

慈祥的妈妈,每天陪着她晒太阳,耐心地陪她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看蓝天白云,看绿树成荫,看花开花落,看牛羊成群。

春天过去了,夏天又过去了,秋天来临的时候,徐琳琳在娘家,已经住了半年之久。

在妈妈的精心照料下,混沌渐渐散去,有什么意识在苏醒,有什么影像在冲击着她的大脑:监护室禁闭的大门,呜哇呜哇响的救护车,医生一闭一合的嘴,病危通知单上的签字,殡仪馆里的熊熊烈火……

那火,真大啊,那火,真热啊,那火,真毒啊……

“我的孩儿啊啊啊啊……”惨烈的哭声,响在一个沉睡的农家小院,吵醒了树上的一窝鸟儿,惊得鸡飞狗也叫……

徐琳琳苏醒了,过去的半年多,她像做了一个总也醒不来的梦,梦里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思想,没有阳光,只有一片黑暗。

梦醒了,痛来了,那痛,撕扯着她的心,四分五裂,让她无法自处。

妈妈无时无刻不陪着她,陪她吃,陪她睡,陪她发呆,陪她哭泣。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

这个冬天真冷啊,冷得连心里都是无法融化的冰。

可妈妈的爱,就像那火炉里的火,温暖着她,帮她暖化那寒冰,帮她黏贴好那撕裂的心。

清醒以后的徐琳琳,看着消瘦憔悴而又是自己坚强后盾的妈妈,一次又一次潸然泪下。

时间从来不会因为人的喜怒而停滞,就在徐琳琳越来越清醒的时候,腊月又来了。

农村人的习俗里,出嫁的闺女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徐琳琳的家庭不是个迷信的家庭,可是他们总要顾及别人的感受,2015年的腊月初六,一个寒风犹如刀割的日子,周中原过来把徐琳琳接回了家。

看着走路有点拐的丈夫,徐琳琳有点懵,他的腿怎么了?

这时候徐琳琳才知道,女儿病逝后,她痴痴傻傻,丈夫周中原因为精神不济出了事故,腿部骨折,公婆要侍弄庄稼,而儿子媳妇两个都不能离开人,孙子也需要照顾,实在是分身乏术,在跟亲家沟通以后,觉得让琳琳回娘家会得到更好的照顾,这才让弟弟来把她接了回去。

而在娘家这期间,并没人告诉她这些事情,和周中原偶尔的电话联系中,也从来没有说过。

事实证明,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徐琳琳在母亲无微不至地照顾下慢慢恢复,这若要是生活在婆家的凄风苦雨里,恐怕只会病情加重。

但清醒后的徐琳琳,也并不是原来那个徐琳琳了,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她会忍不住想起女儿的点点滴滴:这个沙发,女儿在上面嬉戏过,这张床,女儿在上面安睡过,这面墙,女儿在上面涂鸦过……

纵然公婆已经提前把孩子用过的生活用品处理过,可这个家里,依然到处都是女儿的影子。

“妈妈,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我先藏,你不准看哦~”

“妈妈,我不想吃这个肥肉,你帮我解决好不好?”

“妈妈,你看,这是我画的咱们一家四口,嗯…我觉得,还缺一只小猫,我们养一只猫吧!”

……

女儿甜甜清脆的声音,清晰地响在耳边。

徐琳琳经常坐在房间里发呆,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或者桌角,毫无焦距。

幸好,还有儿子。

已经十一岁的儿子嘉乐,性格像极了名字,是个快乐的天使,在这时,他充分发挥了皮夹克的功用,放学回家,他拉着妈妈说话,给妈妈背书,让妈妈检查作业,领着妈妈去街上逛逛。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第二年的春天再次来临,徐琳琳已经可以跟着公婆下地了。

周家庄的民风淳朴,虽然周中原家这事算大不幸,但日常生活中,没人幸灾乐祸,更没人会在徐琳琳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他们的笑容是温暖的,他们的话语是温和的,没人会在琳琳面前提及那个早逝的孩子,也没人会提及徐琳琳生病期间如何如何。

无疑,徐琳琳在不幸面前,又是幸运的,她的伤疤,没人一次次去刻意给她揭开。

大自然是最好的治疗场所,土地是最好的治疗师,在跟着公婆下地的日子里,徐琳琳慢慢有了笑容,也开始和邻居进行交流,她的生活,一天天正常起来了。

01

农村的生活没有城市中那么丰富多彩,但也是有自己的乐趣所在。

白天他们下地,忙活一天以后,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打个扑克,喝个茶水,侃个大山,聊聊谁家娶了媳妇,谁家又添了娃。

广场舞健身操也已经进入各个村庄,加上很多器乐爱好者,锣鼓敲起来,麦克风拿起来,小嗓亮起来,那自是丰富多彩,热闹非凡。

徐琳琳从来不参加这样的活动,她的晚上几乎都是在家里度过的,儿子写作业,她就在一边坐着,要么看本书,要么做点手工,与其说陪伴儿子,倒不如说是儿子陪伴她。

丈夫中原忙忙碌碌,虽然是个车间领导,却要经常陪同工人一起加班,不加班的日子里,他尽量把不必要的应酬推掉,回家守着妻子和儿子。

自然也不会一直闷在家里不动的,儿子会出去找伙伴们玩耍,中原和琳琳就出去散步,不往热闹的地方去,手拉手往村外的田野里走。

乡村的田野真静啊,静得各种虫鸣听得一清二楚;乡村的夜空真亮啊,亮得那星星就像人的眼睛……

02

失去过才知道痛,有些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叫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叫事故。

这两年,周中原自认算是比较难的两年了,女儿病逝,妻子受刺激太大痴傻了大半年,他腿部骨折……

这一系列的遭遇,都让他更懂得珍惜生活,珍惜身边的亲人,所以,他从来不介意同事朋友们开玩笑,说他媳妇回来以后就把他们抛弃了。

现在那些苦难都过去了,徐琳琳一天比一天好,儿子也身心健康,学习成绩优异,和父母住一起,也没有婆媳矛盾,一家人和和美美 ,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幸福的呢?

但幸福又是怎么定义的呢?或许,阖家欢乐是幸福,但已经失去过一个亲人的他们,还能算得上“阖家”吗?

很多时候,周中原的幸福并不等于徐琳琳的幸福,女儿虽已走,却永远活在她的心中,每个团圆的日子,每个开心的瞬间,她都会偷偷地想,若是女儿还在,该是怎样的情景?

世间事,从来没有十全十美,我们能做的,是往前看,往前走。

可是,人的未来从来不会离开过去的堆积,每一个明天都是由无数个昨天造就的……

所以,过去的,并不是你想过去就一定过去了,会有人,在不经意的时候,来提醒你,你和别人不一样了……

01

周家庄是个大村,婚丧嫁娶之事时有发生,在前两年,本家有结婚生娃这样的喜事,再或者是老人去世这样的丧事,徐琳琳是一定要去帮忙的,婚后的女人,比不得闺中少女,有些事是一定要学着去做的。

但女儿不在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有丧事的时候,她不想去,她不喜欢那个环境,不喜欢听到那催人泪下的哀乐和哭丧声,她会感到揪心,会窒息,会想逃……

那是怎样的体验啊,开始的时候,她经常会在一堆媳妇儿中哭得声音最大最投入,因为她失去过,痛苦过,她在别人的葬礼上,哭着自己的哀伤。

下葬,五七,百日,一周年……每当有一位老人去世以后,他们做晚辈的每个祭日都要参加,后来,徐琳琳就哭不出来了,她会发呆,心里会想,活了近百岁的老人,该经历的经历了,该享受的享受了,生活想来已经无憾了吧,可她那啥都没来得及的孩子,走得实在太早了,苍天,你是多么不公……

可是,不哭也是不行的,哭不出来也得做做样子,丧事,对于徐琳琳,成了煎熬的代名词。

02

丧事让人痛苦,喜事让人无奈。

农村人淳朴,但是他们有太多禁忌。

比如,嫁娶之事上,从订婚,到婚礼,这期间有若干礼节需要完成,但参加的人是有讲究的,必须要“全福”之人:夫妻和睦,儿女双全(或者只有儿子也行),身体健康,孝敬老人,甚至具体到某个属相……

在女儿还在的时候,徐琳琳一直是这些事上抢手的人物,她长相俊俏,人性格好,和公婆关系融洽,夫妻两个和和美美,儿女双全,是最佳人选。

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喜庆的事上,没人邀请她,她成了大家避讳的一个人。

最开始的时候,徐琳琳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心智恢复以后,不和以前一样爱串门了,更不喜欢凑热闹,人家不找她,她更乐得清静。事情哪里那么单纯呢,但有些事没人主动告诉她,她也不知道,也不去想。

这天无意中听到婆婆和公公聊天,说谁家要定亲了,找了中路家的媳妇儿,那未来的准婆婆有点不大满意,说中路媳妇儿拿不上台面,要是以前,这事肯定是中原媳妇的……

在屋外的徐琳琳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接着明白了过来。

虽说娘家婆家相隔几百里,可她从小也是在农村长大,又在婆家生活了这么些年,她什么不懂什么不知道呢?在婆家人这边的习俗里,她已经不是“全福”之人了,甚至,已经成了“不祥之人”。

03

村人多忌讳,哪怕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但祖辈传下来的某些习俗,不会因为社会进步而废除。

徐琳琳再次沉默了,尤其是在村里面有喜事的时候,她尽可能的把自己藏起来,不在主家面前出现。

没人来拉着她的手,说一声“没事的琳琳,你尽管来”,大家默许了她的消失,侧面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家里人会把婚宴上的喜糖拿回来给她吃,她便微微笑一笑然后放在一边,说“留着等嘉乐回来吃吧”,也或者他们会在参加完婚礼以后,带着一身的喜气洋洋回家来,似乎想让那气氛感染她一下,让她也开心开心。

徐琳琳都是淡淡地礼貌回应着,她不能露出不开心的样子来,谁都没有错,谁让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呢?

日子飞一般过,一转眼就是2018年,这一年的正月底,女儿已经去了三年了。

在村里,三年祭日是个大日子,根据习俗,他们夫妇俩带着儿子,去女儿墓前烧了很多冥衣,很多纸钱,放了一挂鞭。

看着那小小的墓碑,徐琳琳的泪珠滚滚而落。

“这以后,就会很少来看你了,给你买了很多新衣服,四季的都有,你自己喜欢哪件穿哪件……妈妈很好,已经打算找工作上班了,爸爸也很好,副主任升成主任了,哥哥今年中考,成绩优异,重点高中没问题,爷爷奶奶也好,没病没灾的,只是地种得少了,身子骨不比以前,干不动了……”

徐琳琳摩挲着墓碑上女儿的头像,泣不成声。

这一年农历的三月十八,是周中原二叔家的儿子娶媳妇儿的日子。

周中原的二叔比中原爸爸小了十几岁,这中原的儿子都要成年了,堂弟才刚要结婚。

中原父辈弟兄两个,中原这一辈也只有两个男娃,一家人自然是严阵以待,从定亲到选吉日,事事周到 。

而徐琳琳,已经好几年没参加过婚礼,现在女儿三周年已过,属于她的“晦气”已经没了,终于可以去沾点喜气了。

虽然接亲陪客都没安排她,不过她也不挑理,毕竟,在外人眼里,自己的福,缺了一块呢,这种事,让其他人做,她能跟着观礼就知足了。

她早早的给一家人准备好了新衣新鞋,自己去烫了个时新的发型,穿上新衣服给周中原看时,周中原说她比自己手底下所有女员工都漂亮。

徐琳琳知道他这是油嘴滑舌,却不揭穿他,只给他抛一个媚眼,含羞带嗔地笑。

周中原看呆了,自女儿出事,三年多的时间,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媳妇这么撩人的眼神。

果然,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可人的媳妇儿,回来了!

只是,这夫妻俩的兴奋并没有持续多久。

婚礼前一夜,周妈妈把儿子找了去,说有事和他说。

“你二叔说,你媳妇儿明天早上不能参加结婚典礼,新媳妇儿过门的时候她也不能出现。”这话太难出口,咬牙再咬牙,她选择了直来直去,毕竟是自己儿子,有话可以直说。

周中原几乎要拍桌子了:“凭什么?这都过了三年了,咋还要避讳?我二叔这么年轻,咋这么封建!”

周妈妈叹口气:“唉,还不是你二婶,一开始就不乐意琳琳去,可又怕咱们家挑理撂担子不管,这明天就去接亲了,她心里过不去那个坎,缠着你二叔,两口子来找你爸说。”

“那你们怎么说的?”周中原看看一言不发的爸爸,问道。

老周同志低着头,一声不吭。

周妈妈叹口气,摆摆手示意儿子别太激动:“我们能怎么说啊,你二婶那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好像我们非让琳琳去,就成了给他家下诅咒一样”。

“这么说你们答应了?”周中原看看周爸爸,又看看周妈妈。

老两口低头默认。

“好,很好,很好,你们也知道琳琳这几年怎么过来的,前面三年,她自觉离那些婚嫁的远远的,她好几次偷偷哭,觉得自己是个不详之人,甚至觉得是自己害了闺女,经常偷偷半夜三更抹眼泪,一夜一夜睡不着觉。现在她这心好不容易透亮起来,喜气洋洋的盼着明天参加婚礼,现在告诉她不能去?”

周中原端起父母桌上一杯残茶,仰头一口饮尽,Duang地一声敦回桌上,说道:“行,行,行!琳琳不能去,那我肯定也不能去,晦气的不止是她,还有我,我们两口子就不去给他们家添堵了,至于你们老两口,那是我亲二叔,我不干涉,你们自己看着办!”

周中原一甩袖子,扬长而去,留下周家父母二人,唉声叹气。

01

周中原得知二婶不让琳琳参加婚礼,心中翻江倒海,他该怎么和琳琳说?女儿去的第一年,她痴痴傻傻,自己又不争气把腿弄骨折,父母顾不过来把她送回了娘家,媳妇最难的时候,他周中原却没有陪在身边。

好在琳琳一天天好起来了,笑容回来了,也有了生气,人慢慢开朗了,和儿子和自己有说有笑,自打闺女三周年过后,更像是卸下一个包袱,一天一个样的变化着。

现在,她心中那美好的未来还没重新开始,自己就要给她当头一棒?告诉她你二婆婆嫌你晦气?

这什么破迷信!孩子没了,人已经够痛苦的,为什么还要给人压上这么一顶大帽子!而且,要晦气一起晦气,为什么女人要避讳,男人就没事?

更何况,村里习俗,三周年后一挂鞭一放,一切如常!

不行,不能这么纵容二婶,明天的婚礼,琳琳要是不参加,他也不能去!儿子也不去了!至于父母,唉,他们那是亲兄弟,不管了!

02

而另一边,周爸周妈一打商量,觉得这事不能闹大,就去了二弟家,想看看这事能不能通融。

周家二叔年轻时也算一表人才,人长得好,又能干,可唯一的一点,娶了个“厉害”老婆,他做不了老婆的主。

这儿子的婚礼,从过了年就开始准备,接亲的人选里本来有琳琳这个侄媳妇,可硬让老婆给换了下来。

不让琳琳接亲也就罢了,明天就婚礼了,这又不让她去观礼,这不用别人,周二叔自己都觉得不占理!

可他说了不算啊,最终还是被周二婶扯着胳膊去大哥家说了这伤人心的话。

他这边正暗自叹气,听得门响,大哥的声音传了进来:“老二,没睡吧?”

周二叔赶紧迎出来:“没呢没呢,这不是看看还有啥事没安排好。”

周爸周妈就坐,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当大哥的开了口:“是这样,我跟中原说了让琳琳避一避的事了,他答应了。”

“啊,答应了啊,那就好那就好。”周二叔长出一口气,把心暗暗地往肚子里放,就听大哥接着说道:“不过,中原说了,琳琳不去,他也不去了。”

周二叔那放到半路的心,“刷”又提了回来。

接亲的一般都是平辈的哥哥兄弟们,去几个人都是有讲究的,而周中原作为关系最近的大哥,那是必须在场,不然会让全村人笑话,尤其是如果传出去是因为自己家不让中原媳妇去观礼而闹大的,那自己在乡亲们面前也就没法抬头了。

何况,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还是尽量别出岔子。

周二叔一边招呼大哥大嫂喝茶,脑子里一边快速考虑,该怎样才能两全其美呢?

01

在周家两位老兄弟喝茶谈心的功夫,周中原回家把二婶不许琳琳参加婚礼的事告诉了她。

犹如晴天里的一声闷雷,当场就把徐琳琳炸懵了圈。

不是说三周年一过,鞭炮一放,晦气就一扫而空了么?

她不接亲不待客,只是观礼,这都不许?

而且,在婚礼即将举行的前一天才告诉她,这二婶,打的什么心思?

徐琳琳这厢正郁郁不乐,就听中原说了一句什么。

“你说啥?”她追问了一句。

中原拉着她的手,说到:“我说,他们不许你去,我和儿子也不去了,不能任由二婶拿捏!”

徐琳琳直觉这样做好像不对,却一时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中原能为了他这么做,说明在他心里,自己媳妇的地位是最高的,堂弟的婚礼与他而言,远不如媳妇的自尊重要。

可是,这样做,明天的婚礼可就难看了,最亲的堂哥一家都不在,这可不成了乡亲们的笑话?

徐琳琳定定神,反握住丈夫的手:“中原,你听我说。”

“二婶这么做固然不对,也很是伤了我的心,但结婚是大事,她心里有顾虑也是正常,咱不能和她一般见识。你不去,我的气出了,但和二叔意见也就闹大了,你们堂兄弟的感情也就淡了,你想想,以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呢,总不能一直置气吧?”

中原看着自己懂事的媳妇,她一边劝着自己,一边却忍不住红了眼眶,那泪水似落非落,盈盈挂在眼角,让人心疼。

“所以,你该去还得去,你想,你要是不去,这紧要关头,二叔去哪找人补你的缺?二婶虽然做得有点过分,但二叔平时待我们不错,对嘉乐也是疼爱有加。”

徐琳琳的泪水忍不住滴落下来,她不去理,继续说到:“再换一个角度说,你不去,一时是痛快了,可咱爸妈,夹在中间得有多为难?中原,我们不能太自私,委屈我一个,幸福一大家,就这样吧,算我求你,好不好?”

周中原忍不住把快要哭成泪人的媳妇拥在怀里,任她把鼻涕眼泪涂了自己一身。

02

另一边,二叔还没想好说辞,周爸爸就接到中原的电话,说是明天他还去接亲,琳琳如二婶所愿,不去观礼了。

一家人都长舒一口气,心里都知道,这次是真的委屈这媳妇了。

话不多言,第二天,婚礼轰轰烈烈的举行,该接亲的继续接亲,该观礼的继续观礼,只有琳琳,一个人躲在家里黯然神伤。

周中原的房子离堂弟家不远,在家里能清晰地听见那边的动静,鞭炮声,喜乐声,司仪热情似火的主持,还有年轻人闹事的哄笑……

这世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条条框框?

徐琳琳忽然觉得好累,她真想离开这儿,去往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那样,不会有人说她如何不详,不会有人视她如豺狼猛兽,不会被人低看一等。

可是,她又能到哪里去?她的家在这儿,她的孩子和丈夫在这儿。

而娘家,遥遥几百里,想经常回去母亲身边,偎在母亲怀里撒娇都是奢望……

十一

01

日子流水一般过,麦子绿了黄,收了麦又收秋粮,白雪皑皑的寒冬过去,新的一年又来了。

徐琳琳已经去了镇上一家小企业上班,虽然中原所在的企业工资更高待遇更好,但为了不让人觉得她是关系户,她还是选择了避嫌。

儿子嘉乐已经如愿考取了重点高中,进了县城住校生活,公婆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家里的地,是彻底不种了。

周中原工作出色,待遇也提高不少,单位分了一套福利房,自己只需要拿一小部分钱,他们平时夫妻俩住在这边,转年又在儿子学校旁边贷款买了套房子,说就算不住也是投资了。

丈夫儿子都争气,徐琳琳的心里,慢慢被幸福添满,因为女儿所带来的唯一缺憾,也慢慢隐藏在心底深处。

只是她很少回村了,虽说喜事不会天天有,但回去就难免会勾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

这是2019年的冬天,周中原和徐琳琳,搬到镇上住已经一年多了。

徐琳琳把公婆接来楼上过冬,反正又不种地了,楼上有暖气,一家人在一起,热闹。

儿子两个星期回家一趟,这孩子学习成绩优异,生活上也自律,徐琳琳一点也不用操心,只在他要回家之际准备好各色美食就好。

日子,越过越好了。

徐琳琳原来村里的邻居兼本家周中健一家,现在也住一个小区,因为本来就离得近,所以现在走动的特别频繁。

这个冬天,中健媳妇儿生了二胎。

生子,结婚,这是农村人的两大喜事,作为村里的老邻居现在的新邻居,徐琳琳自然是要随份子的。

只是,婆婆支支吾吾的话,让她心又沉了底。

婆婆那意思,中健他娘迷信,现在添了孙子宝贝得不行,早就在街坊邻居面前说过,“命不好”的一概不欢迎。

不由徐琳琳不心惊,徐琳琳这几年,一直就被贴着一个“不祥”的标签,连中原堂弟的婚礼她都没能参加。

可她和中健媳妇素来关系不错,这对方生了孩子,自己不去看望一下,好像也不合乎情理。

思来想去,徐琳琳试探了一下对方的反应。

结果,对方一句话让她彻底死心。

“天怪冷你又怪忙的,不用来了。”

02

徐琳琳再次沉默了。

周中健家孩子满月酒的各种事宜,她一概没有参加,由婆婆全权代劳,对外就说徐琳琳工作太忙不好请假。

偶尔的,她也会发微信问一下中健媳妇,身体怎样?奶够吃吗?身体恢复的如何?孩子乖不乖?但她再也不提及去看望这对母子的话。

曾经以为的云淡风轻,原来只是一厢情愿。

那些废除不掉的封建迷信,根深蒂固地长在某些人的心底,无法去除。

徐琳琳不怨谁,也从不怪上苍,各人有各人的命,这或许都是她命中注定要经历的吧。

她放下一切杂念,把所有的经历投入到工作中去,很快,她的努力就有了回报,年底放假,她被评为优秀员工。

她本不是虚荣的人,这是对她工作的肯定。

周中原是优秀生产厂长,儿子周嘉乐是优秀团员,徐琳琳是优秀员工,一家人的生活,平平静静而又红红火火的进行着。

十二

01

2020年的正月,因为新冠疫情,是一个让人压抑的正月。

小企业停工了,学生居家了,老人病了不敢去医院,亲戚朋友互相不敢来往。

周家一家五口,住在镇上的房子里,除了周中原每天都要上班,其他人忽然就成了笼子里的鸟儿。

周家老夫妻俩平时广阔的田野待惯了,以前就算冬天来楼上过冬,也会经常回村或者下楼遛弯,这冷不丁被关起来,各种不适应。

上高二的儿子每天都要上网课,门一关,一家人大气不敢出,就怕影响了孩子。

周家有了那么一点点低气压。

正月刚过完,周中原带回来一个大消息,给郁闷的一家人带来一丝兴奋。

他所在的企业,在去年夏天就决定在位于县城西北的w镇开设分厂,一切进行的非常顺利,谁知就在计划投入生产时,新冠来了,计划被打乱。

但现在当地疫情已经不再那么严峻,各地确诊患者逐步清零,为了百姓的民生大计,政府已经开始解决企业的有序生产问题。

而周中原,是分厂的厂长提名人。

周中原强调:只是“提名人”,未成定局。

但这也足以让一家人雀跃不已。

只是,这w镇离他们所在的y镇,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呈对角线,跨度有点大,若周中原上任,必然不能每日归家。

到时,孩子住校,周中原夫妻俩两地小分居,等于一家三口三个地方。而家中父母,需要全靠徐琳琳这个做媳妇的照顾。

虽说他们一直住在一起,也没有过什么大的摩擦,但这作为中间人的儿子(丈夫)一旦不在,还会和以前那么和谐吗?

何况老人若一旦有个病灾,都扔给儿媳妇,好像有点不是那么回事。

周中原看着忽然沉默的父母和妻子,好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上边说了,一旦定下来,给安排房子居住,可以带家属,房子大小根据职位高低来决定,所以这住处不用愁。”

“俺可不去,家里老房子离不开人,再说,这里还有老街坊,去那谁都不认识,去干啥?”周妈妈立马接话。

而徐琳琳,默默不语。

02

徐琳琳在听到周中原可能升职的消息以后,从开始的为他高兴,到后来的离别惆怅,在听到可以举家搬迁以后,有点懵。

她呆愣愣地望着某个模糊的角落,心思不知道飘向了何方。

她好像看到了那个被拒绝参加婚礼的自己,那个不允许去参加满月酒的自己,那个在别人的葬礼上哀嚎的自己,那个被称作“不祥之人”的自己 。

为什么自从来到镇上以后就不肯回村?为什么一门心思只有工作?为什么和原来的街坊四邻慢慢疏远?

她有什么错,为什么要去承受这些?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离开这个地方,到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去,现在有这么个机会,要不要把握?

虽然周中原说还没有最后决定,可他既然肯回家说,说明没问题。

徐琳琳长出一口气,决定要好好想一想。

尾声

几个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后,徐琳琳再三审视自己的内心,她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离开或许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存在一种“逃避”的情绪,虽然w镇也是村镇,可那边民风更开放,而且,离自己娘家近了将近一半的路程,以后回去看望父母,更加方便。

树挪死人挪活,工作可以再找,自己在周中原身边,两个人互相有个依靠,毕竟,结婚这些年,夫妻俩还没真正分开过呢。

儿子住校,不管哪种情况都不会影响他,最多就是放了假去哪儿的问题,自己需要做的,就是去找老板说明情况,然后辞职。

在几次大家庭会议以后,周家的生活做了巨大调整:周中原按老板安排随时待命走马上任,新厂事多,专心工作,徐琳琳辞职,跟随丈夫的脚步,夫唱妇随。至于工作,去了再说。

而老家的那些婚丧嫁娶之事,既然他们视她如猛兽,她干脆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而周家父母,再三表态,他们身体临时还不错,没有到必须让儿子媳妇伺候的程度,所以暂时在家居住,他们老夫妻俩互相有照应,不必担心,若是以后需要,必然前往投奔。

农历二月底,周中原的任命正式下达,任w镇分厂厂长,十日内上任。

而此时,上网课的儿子也已经准备返校。

周家老夫妻,在小区解封那一日就回了村,天天在天高云阔的田野里撒欢,再也不肯回来“关禁闭”。

阳春三月,徐琳琳跟随周中原,前往w镇。

五月,她在厂附近开了一家超市,作为厂领导家属,她自知不可落人口实,物美价廉,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而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让顾客感觉如沐春风,很快就获得大家一致好评。

甩开身上那个“不详之人”的标签,她仿佛活出了全新的自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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