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今年已经七十岁了。她是属虎的,与我父亲同一个属相。
母亲对爱情的看法影响了我一辈子。
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父母结婚那个年代,已经“破除四旧”,但是母亲仍然会听到周围的非议:“一山不容二虎”。大概意思就是说,属虎的两个男女结合不好。但是这并没影响母亲的决心。
结婚后,母亲四年里生了三个孩子。
记得八九岁时,我曾问母亲:“俺大大(当地土话,父亲的意思)长得那么难看,你是怎么看上他的呢?”母亲笑了:“那会儿,觉得他是高中生,有学问!”然后她又问我:“你看是我长得好看,还是桂莲她娘长得好看?”我立刻回答:“谁都没有俺娘长得好看!”
母亲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可不是嘛,我娘皮肤白,眼睛大,谁也比不过她!其实,等我长大后仔细回想这一段时,原来桂莲他娘比我母亲漂亮很多:她长得个子又高,皮肤又白,眼睛又大,鼻梁又高。但是那个年代,那个年纪,母亲在自己心中总是最漂亮的,大概这是人之常情吧。。
我时常觉得父亲配不上母亲。父亲又矮又瘦,还经常板着脸批评我们姐弟,我怎么会觉得他好看呢。
10多岁时,我又一次追问母亲嫁给父亲的原因。这次,她沉吟片刻回答:“那个时候,我觉得他是高中生,打不了庄户(土话:做不了农民)!”是的,父亲是老高中生,他的学习成绩相当好,但是因为正好赶上红卫兵的时代,没能参加高考。后来,恢复高考时被人顶替,便失去了机会。再后来,他因为识字多,成为村里的赤脚医生。几年以后,因我小弟出生违反了计划生育,父亲便被村委里开除了做赤脚医生的资格,从此开始了种菜赚钱的生活。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父亲干什么工作,母亲总是支持他,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支持他,只能跟随他。
从我记事起,村里人常这样说我父母:“你看人那两口子,整天跟个鸳鸯似的待在一块!”
是呢,菜畦里,篱笆旁,水井边…他俩人虽偶有争吵,却形影不离。甚至父亲希望母亲能够会骑自行车,这样就能和他一起到集市上卖菜:“看梨花他娘,都能骑自行车和男人一样赶集卖菜!”
母亲哪一样也不输我们的东邻居梨花他娘,无论是洗衣做饭、还是去地里去收割庄稼、菜园里种菜摘菜、打水浇菜…但是唯有在骑自行车这方面,母亲不如她。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自行车是农民最重要的交通工具。菜农们正是骑着它,把自己种的菜放在驼篓或麻袋里,运到附近集市上卖掉换钱的。
于是,母亲决定开始学骑自行车。
有月光的晚上,父亲把车后座上绑着长木棍的“大金鹿”推到麦场里,让母亲学骑自行车。
母亲坐在车座上,父亲在后面推着跑,我们姐弟仨在一旁围观加油。母亲生性胆小,父亲刚放开手,母亲便惊呼:“哎---”自行车还没歪倒,她便吓得直嚷。车倒了,后面的长木棍支起一个三角形,为母亲撑出一块安全空间。父亲赶紧跑过去扶:“没事,车子后面有棍子,车子歪了也砸不着人!”大弟脑袋灵活,他也跑过去教母亲:“娘,车要歪,就赶紧奔麦穰垛!”是呵,麦穰是软的,伤不着人。
我和小弟则只是在旁边傻看。
不一会儿功夫,母亲便带着长木棍的“大金鹿”一连歪了两三次,还钻了两三次麦穰垛。夜深了,我们一家人沿着围村路往家赶去,一路洒下许多欢声笑语。
一连学了七八天,母亲还是不敢骑,便想放弃了。她对父亲说:“不行,我看还是别学了。他三婶子比我年轻五六岁,也没学会。”父亲劝她:“再学几天看看!”母亲只好又学了三四天,还是没有学会。父亲只好叹息着边摇头边无奈地看看大金鹿,又看看那根立在墙跟的长棍,挠挠后脑勺,接受了现实。
从此以后母亲,再也没考虑学自行车。直到现在,她也不会骑自行车。好在后来90年代末,有了脚踏三轮车,母亲再也不用徒步前行了。在那之前,除了年轻时父亲用自行车带着她出过远门,母亲平时无论是去附近的菜园里、还到好几里外的庄稼地里,甚至带着我们姐弟位回十里以外的姥姥家,都是步行的。
年轻时,父母偶尔也吵架,这是我们姐弟仨最害怕的事情。尤其是吵完架之后,妈妈便生气要回娘家。有一次吵完架之后,母亲真的走了。那时天快黑了,父亲就让我们姐弟仨沿着围村路喊“娘”。我们姐弟仨照做了。果然,在一畦辣椒旁,母亲探出了身子,我们高兴极了。父亲是聪明的,他知道母亲一定舍不得我们姐弟仨。现在想来,我们姐弟仨在空旷的田野里此起彼伏地喊着“娘”,就像几只离散的小羊羔声声呼唤着找羊妈妈。这场景,母亲能不心疼吗?
母亲的心儿很软,手儿也很巧。
年轻的时候,她还会绣花。出嫁时的枕头皮儿都是她自己绣的。到现在我都记得它的模样:深蓝色粗布作底、粉红深红的花瓣,鹅黄色的花蕊、翠绿深绿交织成的茎叶,这是一对盛开在枕头两侧的牡丹图。
行(hang)鞋垫儿、纳鞋底儿,这些活儿都不在母亲话下。记忆中,冬闲季节,母亲便与婶子大娘们坐在瓦房前的暖阳里,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用针将五彩的花线一点点变成美丽的图案。
父亲的手也不笨。他会编柳筐,也会织稻草苫子(冬天用于盖在蔬菜大棚上保暖),还会将泥巴与麦穰和在一起支成泥台锅灶。老家里的好几个土锅台,都是父亲亲手制成的,到现在都还能用哩。
到了庄稼地里菜园里,父母那灵巧的双手便操起镰刀锄头锄草种菜,犹如在大地上作画。印象里,我们家的菜畦埂永远是最高最硬的,我们家的庄稼地是永远没有野草的。
父母的勤奋是远近出了名的。父亲有一句挂在嘴边的名言:力气就像泉水,舀干了还会再来!不舀,泉眼就会被杂草和石头堵死!现在想来,这朴素的话语中含着深刻的科学道理呢!我也常常给这样给个自己鼓劲:生命在于运动。
父亲识字多,字写得也好看,喜欢握钢笔的手却最终只能天天与铁锨和锄头打交道。不能不说,这是命运的捉弄。
记得我上初中时,他总喜欢用钢笔或铅笔在我们用过的打草纸和本子的翻面写字。母亲便在旁边责怪他:“你说你写这些还有什么用?”他边写边叹息说:“没用,确实没用啦!”
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那些字,他摇着头去侍弄庄稼和青菜去了。隔不了几天,这个场景又会重演。
喜欢的,却不能在一起;不喜欢的,也照样能处得不错,因为后者是责任,也是经济根基。就像很多人愿意让自己有个梦中情人,而现实中也照样把婚姻家庭打理得美满幸福一样。
是的,就像某位哲人所说: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父亲是个认命的人,也是个知足的人。
他常常拿身边的例子给我们讲:某某,年轻时整天打老婆,不疼老婆,结果老婆早早去逝了,自己从四十多岁起便自己一个人过,后来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他就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多可怜!某某某年轻时,看不中自己的老婆,整天折磨她。结果,老婆很年轻就去世了,他就续娶了一个,前一窝后一窝的,整天惹气生非,哪有好日子?
最后,父亲便会总结一句:对老婆不好的人,过不上好日子!
我这样理解父亲的话语:珍惜已经拥有的一切,疼爱离自己最近的人,家庭才能够幸福美满!
如今,父母已是古稀之年,儿孙满堂,依然出入成双。
这是村里多少人羡慕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