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时,一个美梦走进酒吧。有一瞬间,我觉得酒吧里没有了任何声音,时代精英停下了唇枪舌剑,高脚凳上的醉汉停下了滔滔不绝,那情形就仿佛指挥轻轻敲打乐谱架,手臂举起来悬而未落的那个瞬间。
这段摘自《漫长的告别》第13章的句子,是我长久忘不掉的画面。也是我昨晚在聒噪的周六凌晨停不下来想你的时候,试着走神,终究忍不住开灯起床,去翻这一周为止我一直想不起来的“悬而未落的瞬间”准确的前一句。
曾经无比贴近过那个瞬间,在那个五月的下午。
高二,期末考前一个多月,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肝囊肿术后恢复比预期长了一周,因为高烧不退。他无妻无子,年轻时没少折磨别人,只有爸爸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他工作远出在外,希望我可以请两天假凑个连休去医院看望他。
“听你爸说,今天好多了,医生说明天不再发烧的话就可以直接出院了。”我妈把书包递给我,像在打保证,“你还可以放松一下,小时候暑假你最喜欢去爷爷家了。”我搭上长途车跟窗外的妈妈招手,将近两个小时的车程,我连平时离不开耳朵的耳机都没戴。
不过妈妈讲的没错,叔叔确实不再发烧了。我从晚饭开始在病房里坐着看书,他很少和我讲话,连去卫生间都不需要我帮忙,不过我看着他不敢挺直的腰背会想伤口有多疼,医生说创伤面积不小,护士给他伤口换药的时候我特别好奇上前帮忙,但什么都没看到。
很意外,我只是在想你,却回忆起这么细节真切的事。
我记得那个护士非常有气质,她帮叔叔换点滴的时候,叔叔还特别温柔地跟我说让我回家好好睡一觉,他不需要陪床。
但我还是天亮了才回的家,我想我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给他添堵才来的。
等我醒来的时候,真不知道是睡多了还是没睡够,只觉得心悸。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了很久,或者也没多久,出门去以前爸爸常带我去的一家街角咖啡厅,那是专属我们“男人”的圣地——他噼里啪啦地给杂志写文章,我读各式各样绘本的地方。我应该选家小餐厅好好打发今天第一餐的,不过走进来就不想动弹了。
我饿得很,可连瓶可乐都没点。就坐在正对着街心小喷泉的大窗前,发呆。
现在想来依旧无法反应那时候的自己在干嘛,可能觉得不吃饭就不用去医院见叔叔了,或者换句话说,晚一点吃饱就可以晚一点去医院。
不过天是真的热,下午一点,街上竟看不到超过两个人同时出现。小喷泉里的石头要湿不湿的,深深浅浅的颜色看起来很像污渍,甚至一时突然没了胃口,只想擦掉眼前若隐若现的热气流。
喷泉旁边的空气怎么想都是黏黏腻腻的。
所以你才引起别人的注意。厚牛仔,卷起袖子的长衬衫,墨镜撩起刘海儿卡在脑门前,连着手机的白色耳机线挂在满是发丝的耳边,苍白纤细的手腕上竟然除了运动手表还戴着至少3根编织绳,水洗色的棒球帽别在双肩包的拉链上,明黄色的帆布鞋分外显眼。
为什么还偏偏坐在那么热那么粘腻的地方,晃着不着地的两条腿,打着像是国际长途般的视频电话——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可以解释对方不要求你赶快去找个阴凉地方通话的原因,那实在太新鲜了!
正常情况下,我猜你是看不大清对方的,太阳那么大,你举着手机换着角度讲电话,甚至连眼睛都眯着一只。
好吧,你终于肯放下手机,垂下脑袋讲电话了。一旁有穿着长裙的中年妇女走过,被遮住了一两秒的视线外,是你余尽的大笑。
我低着头几乎咳出了声音,旁边座位趴着睡觉的男生甚至厌烦地换了个胳膊,背向了我。我小心地环顾一周,掏出裤兜里突然比震动铃还吵的手机,心脏跳个不停。
叔叔甚至没打电话,只和我发了条短信告诉我他已经出院回家了。我放下手机,右手像被人打中了麻筋,抖个不停。我用力一根根按响手指关节,抬眼看着还在讲电话的你——甚至还没停止笑着的好情绪。
就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被叔叔报复了,甚至不是因为我妨碍了他和漂亮气质的护士独处的计划,而是从我出生,爸爸爱我超过爱他开始——像一场老天恩赐的得意谋划。
但我收不回看向你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