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比梦长,黎明无恙


夏至过后,第三个庚日就是初伏,我在这一天来到凤凰古城。

从武昌坐火车到吉首,再坐大巴到凤凰,最后乘公交到古城。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但路线早已烂熟于心。

在凤凰汽车站下车,约莫十个古城居民在拉客人住他们的客栈。很可惜,我并没有瞧见其中有个戴着红色太阳帽的女人。

有些不甘心,我便直接喊了出来:“晴天客栈?”果然,有个女人应了一声。我转头一看,跟照片上的那张脸八分相似,如果带上那顶红色太阳帽,我一定立马认得出来。

她热情地接过我的行李,“到古城去吧?住宿对吧?”

“嗯,住宿,是朋友推荐我来的。你家客栈的房间多吗?”我关心的是能否预定到我要的那间房。

“刚好还剩一套双人间,我们这里的客栈大多是民宿,价钱好商量,你一个姑娘家,算你单人间的价钱好了。”

从南华门进去,由凤凰大桥旁的石梯下行,走过横跨沱江的木桥,果然,晴天客栈在第二排的一栋房子里,并不临江。

她领我进了那间双人间,两张床是上下铺式的家居木床,一眼就可以看到刻在下铺床沿上的七个字。

“我挺满意的,这房间很好。”见我如此爽快,她也快动作地办好了入住手续。

许是见我一直盯着那木床上的字,她便主动解释道“两年前一个租客刻的,是个小伙子,没经过我同意就破坏客栈财产。”

我笑了笑,“刻得挺好看的。”

等她出去后,我坐在床上抚摸着那几个字——

白茶清欢无别事。

我拿手机翻到你两年前的微博,你在2015年初伏的第二天,用小刀刻出这几个字,然后兴冲冲的发了微博。我对比着两年前的照片和如今亲眼所见的实物,字的棱角磨得圆润了,深沟里藏着难除的污迹。

我终于踏实下来,确定自己的确来到了你所住过的客栈。不仅如此,接下来,我还要完完整整地走你走过的路,尝你曾尝过的美食,看你曾看过的夜景,体验你也曾体验的少数民族风情。

我没有勇气在时隔两年后才承认,原来我喜欢你,我甚至没有勇气告诉你,我来到了这里。我现在的朋友中,没有人知道有个叫何文虔的男生,所以你的名字越来越少的在我耳边提起。这本是我的初衷,可一旦想到它会在某个瞬间实现,一旦想到你在我生命里的痕迹缓缓消逝时,我花两年时间筑起的围墙就会轰然倒塌,每一块砖都硬生生的砸向地面,击起清晰又尖锐的疼痛。

我已不会抱怨命运的丰厚贱薄和冥冥注定,而是习惯自己寻找到一个明确肯定的答案。这一次,我仍然想问问我自己,我可以寻找到怎样的答案,一个关于你的答案。

古城最繁华热闹的时辰在夜晚,清晨时分就显得清净恬和。我站在凤凰大桥上,鸟瞰沱江两岸的古楼。其实,即使是在这三大古城之一的凤凰古城,依然能感觉到现代文明欲盖弥彰的侵袭。

突然,我感觉有人在拿相机拍我,转过头,一个老外正放下他的单反。他朝我善意的笑了笑,对我说,你很漂亮。我轻笑着回他谢谢。

近一年,偶尔会有人夸我漂亮。假如时光倒回到四年前,定不会有人夸赞我,倘若破天荒的有,我也定会觉得惶恐和不可思议。我仔细的翻找记忆,从前,好像除了你,从来没有人说过我漂亮。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夸我“漂亮”,但并非指我的容貌,而是指我翘掉英语晚自习到操场上跑步的行为。

高二学期我们分到了一个班,没什么交集。那天,英语老师叫我在黑板上抄写一篇新课文,她把课文印在了一张纸上,我就直接拿着那张纸抄写。结果很多单词打印有误,因为是新课文新单词,我没能发现一个错处。老师却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

“明明是你打印的有问题,凭什么说是我的错?!”

“还嘴硬,啊?你不会拿课本抄吗?”

“你直接把纸给我了,我干嘛······”

“出去站着!”她简单粗暴的打断我。

那天晚上正好是英语晚自习,怒火中烧的我不想再看到英语老师的那张脸,便溜到操场上跑步,那是我第一次翘自习。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没有星星,仿佛苍穹之上只剩无尽的暗。教学楼顶悬着大功率的灯,冷白的灯光洒在操场上,用微弱的力量抵抗夜色。操场上有零星的、散着步的教职工。我一圈一圈的跑着,直到累趴下。

我知道,同学们一定在背后笑我,遇到这么点事儿就扛不住。只有我自己明白,同英语老师的争吵,只是一个引子,它以微小的火光引燃了潜藏在我内心的火药。又或者说,我是借这次争吵释放一次情绪垃圾。

“呃···怎么不去上自习啊?”有个不太熟悉又不太陌生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是你。

我懒得搭理你,“不想上就不上了呗。”

“不想上就不上了啊?”你竟然直接在我身旁坐了下来,“你真漂亮。”

我一开始竟没有反应过来,听到你最后没头没脑的四个字竟脸红起来。你大概也察觉出了歧义,连忙解释道:“我不是夸你长得好看,我是说你挺勇敢的······不不不,我不是说你丑的意思!你不要误会······”

你还真是挺傻的,我不想继续这场尴尬的谈话,随口问道:“你怎么也没上自习?”你回答说感冒了,在寝室睡了一下午,晚上出来透透气。

在微薄的光线中,我发现你还长得挺好看的。面庞干净,睫毛细长,眼睛在混沌的夜色中也显得清亮,薄唇在不笑的时候也是微扬的,最中看的还数鼻子,直刃挺拔。

我不禁觉得好笑,明明是枚帅哥,平常却没见有多少女孩子追你,可见你的傻气还真不小。后来与你相熟,我才知道我的猜测完全正确。起初的确有大把的姑娘追你,可你一个也没接受,日久天长表现出来的傻气让人觉得没辙,于是逼退了一波波好姑娘。往后,你一直介意着自己年少时的傻里傻气,你却不知道我有多么庆幸,庆幸自己遇到了那样一个单纯干净的少年。

我该怎么讲你的傻气呢?举个例子,就因为我翘了一节晚自习,我就成了你眼中英勇神武的女神,用你的原话来讲,“你敢和英语老师顶嘴,还敢翘她的晚自习,你太牛X了!”

我无语,停下了奋笔疾检讨书的手,恨铁不成钢:“昨天是她理亏,所以她不太好意思说我。再说如果我真那么勇敢,早就当着她面把检讨书撕了。”

而你经过极其认真的思考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反正你翘了课,就是很勇敢。”

我还能说什么呢。其实大家都知道,你虽然有点傻气,但是你并不糊涂并不笨,只是为人很实诚单纯。

从此以后,你经常缠着我,问我题,或者是扯东扯西。我承认,虽说你问的题目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你聊的话题连养活一个小豆芽的营养都没有,但你一点也不讨人厌。

如果你知道我其实是这么想的话,也许会问,那你怎么对我那么不耐烦?我就是害怕你问这个问题,所以我从来不敢对你说上面那些话。

为什么我那时对你那么不耐烦?因为,何文虔,我不太想和你待在一起。因为真实的我是自卑的,懦弱的,我没有招人喜欢的性格,没有一张好看的脸,没有骄人的身材,没有出众的才艺,我甚至很清楚自己没有一个美丽的灵魂。每一次看到你我都无比确定,你和我之间隔着太遥远的距离了,我这样的人,是不配和你成为朋友的。我已经对糟糕的自己无比厌恶,你的存在,只会加重我的痛苦。

可人是会有欲望的,我想靠近你这缕干净的阳光,我想丢掉同泥沼毒蔓一般的嫉妒和憎恨,拥有如你一般纯真的模样。

所以,对你,我欲拒绝,更欲接近。

所以,我愈发欢喜,愈发矛盾。

我们已经有两年未联系了,在这段时间里每当我想起你,就会看看你两年前来凤凰游玩时的微博。你在凤凰待了两天,却发了五十多条微博。你去过哪些地方,吃过什么东西,做过什么事,心里想些什么,事无巨细,都往上传。所以,我自己也记不清在访问过你的主页多少次后,竟错觉两年前并没有爽约,而是真真实实地和你来过这里,就好似这一次抵达并非初来乍到,而是久别重逢。

嗯,蓝莓香草口味的冰淇淋确实不错。

苗家酸肉初尝还好,多吃几个还是会腻。

我找到的菩提子手链摊摊主,不是一个阿婆了,是个青年大哥。我买了一串你当时砍价砍了一晚上的菩提子手串。

到凤凰的次日上午去的苗王城,我这趟貌似有趣多了,因为正赶上央视拍宣传片,苗家的所有传统习俗都能见识到。景点里的矿泉水,没有卖到六块钱一瓶。

晚上,我去看了边城晚会。我没有因为迟到而错过开头,也没有因为急着上厕所而错过结尾,晚会很精彩。

有时候会很恍惚,想不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有何意义。我不甘心仅是缅怀,又无勇气大方拾起。好在所有的进退维谷与不知所措,你都不知晓,我的惊慌也就不会再多一分。

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所有的小朋友都不喜欢和我玩。他们的父母说我的父母是穷鬼邋遢鬼,他们嘲笑我是臭姑娘。我莫名其妙地落得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们撕扯我的衣服我也撕扯他们的衣服,他们把砂子朝我身上撒我就向他们扔石头。即使我的抵抗再顽强,可寡难敌众。

于是,我从小就明白很多,我不漂亮,脾性不好,没人愿意和我玩。但是高中的境况变得微妙了,人人都开始学习浅显易破的世故,表面上朋友,暗地里绊脚,有福独享,有难同当。同时,漂亮的女生永远招待见,不漂亮的女生永远是恶俗玩笑的对象、脏累活儿的承包者。

可怕的是,我一边一如既往地反抗着,一边却觉得他们的态度无可厚非。是啊,谁不喜欢好看的女生,所以怜香惜玉是多么的理所当然。

我不甘,我嫉妒,我更自卑。童年时期,我不得已地抗拒一切,后来封闭自我成了一种生锈的习惯,排斥外物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我必须伪装我自己,用尖锐的性格和冷漠的态度让自己免受伤害。事实证明,我的伪装是失败的,很多的掩饰更像是一场落荒而逃,时间隔得越久,就越易察觉。你的察觉,只不过花了几个月的时间。

我不记得那个除夕你对我说了些什么,我唯一记得的,就是拿起手机后,听到你用欢快的声音说:“除夕快乐,新年快乐,景羚!”

窗外是漫天盛开的烟花,直到听到你的声音我才觉得它们是彩色的。你说了没两句我就开始哽咽,后来直接切换成号啕大哭。哭累了,渐渐平静下来,你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景羚,我知道,你其实一点儿都不勇敢,一点儿都不坚强。

你终于看到了戴在我脸上的面具,但是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察觉的,我惊慌的挂断了电话。后来,我支支吾吾的问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你说元旦前的那次大扫除你就发现了。

高二上学期,元旦晚会前一天下了场大雨,校内的许多布置都遭到了轻微损坏,需要少量人员紧急处理。那个星期是我们班负责全校的卫生,于是仅出动了我们班。一个班虽有五十多人,但细分到学校每个角落还是不太够的,即使是女少男多,前者也仍然要单独派往一个卫生区。班长说明所有要打扫和修复的地方后,那些受欢迎的女生就开始说自己身体怎么怎么不舒服,想领个轻松的活儿立马开溜。女生人数越来越少,我突然举起手,“我要打扫大礼堂。”没有任何悬念,我去了大礼堂。

大礼堂需要打扫和修复的部分在室内,活儿很轻松,需要由女生打扫,但是地儿处在校园最角落,寂静得有些许骇人,一般女生自然不愿意来这儿。我明白,即使我不举手,这个任务也会落在我头上。我倒不如主动领了这份差事,避免了最后的尴尬,免得又是一场难堪。

大礼堂的窗子都是开着的,雨水和残叶布满了临窗的座位,我十五分钟就打扫完毕,关好所有的窗户。

大雨过后,天空没有恢复晴朗。我坐在一百平米的舞台边缘,看着一束束透过窗户的微弱光束,看着一千多张木黄色的椅子,看着身后深红色的巨大幕布。我轻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回声帮我重复了好几遍。以前每次来都是吵吵嚷嚷的地方,突然变的安静至极,原本就存在的幽寂会因记忆的对比而无形加重,那些女生不想来这里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我,也许是个好地方。

我忽然起身,拉开半边幕布,跳起了明天我们班将要表演的舞蹈。跳着跳着,我停下来了,没有任何预兆的哭了起来。整个礼堂都回响着我的哭声,在这样灰暗的场景下,本来就适合大哭一场。

我们班准备的元旦节目是女生十人舞,理科班女生本就少,除去体重和身高特别离谱的,勉强凑齐了十个人。班主任准备宣布人员确定完毕时,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了我身上,我第一次知道了窃窃私语的声音原来可以那么大。替换掉我的理由是,太瘦了,于是班主任叫了一个身高一米六五体重一百二十的女生顶替我。理由有多么牵强,我就有多么难过。

除了你,所有人都露出对结果表示满意的神情。

哭完后,我走到舞台侧边的落地镜前,望着哭过之后更加难看的脸。粗短的眉毛,单眼皮,皮肤黑,牙齿不整齐。我忽然就转身离开,顾不上拉上那半边幕布就跑出大礼堂。

现在想来,那时的自己真是太过软弱,但的确无可奈何。这个世界虽然强调人的内在,却仍然默许一张好的皮囊可以拥有太多特权。

自礼堂的那场失态后,我就不似以前那般抑制得住自己,可还是处处拼命忍着,终于又在除夕夜里握着电话情不自禁。

原来我在大礼堂的行为都被你瞧见了。只可惜你告诉我时我只顾着羞恼,全然忘记感谢你的不嘲笑和隐瞒。你用最直接简单的方式让我知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嘲笑我,至少还有一个人在意我的感受。

凤凰的夜景聚集着它大部分的魅力,依沱江而建的古楼带流光溢彩。游客尽数跑了出来,拿着手机和单反记录对于古城而言没有任何特别的景象。

我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你拍全景照的地点,它在凤凰大桥的左侧,是个没有护栏的窄木桥。天知道你是怎么完成那张全景的,木桥的宽度只容得下两个人,且过桥的人络绎不绝,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平稳的站住并旋转身体一周。但全景我是一定要照的,只能等到夜深,等到大多数人兴尽而归。

我先回到客栈,打算一点钟再出门。奈何客栈不临江,我没有多余的经费加二十块钱开空调,罢了,坐在窗子旁等风来。

我突然打了个激灵,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白茶清欢无别事,我在等风也等你。”

你是不是也在两年前的这个夜晚等风来?等得百无聊赖之际,刻下那七个字,随后于深夜中扫下全景?

两年前你在等我,你可知两年之后我也在原地等你?事到如今,我终于晓得,自己根本没有多大长进,我只会怀念那些已经离开了我的人,我只会想念那些已经放弃了我的人。

从前,我不勇敢,你也不勇敢。

后来,我还是不勇敢,你却倔强得拾起了勇气。

在你笃定地告诉我,你高三决定休学的时候,我觉得无比惶恐。在我的潜意识里,你高我一等,唯一让我倍感欣慰的是,我们都不勇敢。可是,你的决定就像一纸判书,让我失去在你面前站着的勇气。

那次春节过后,你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景羚,人的内在比外表更重要,你应该······更勇敢一点。

也许那是你第一次安慰人,所以一语中的地劝说,不懂得迂回委婉。

我很想像平时那样对你表现得不耐烦,回一句:难道我不知道吗?说的容易,你比我好多少?

而事实上我只是鬼迷心窍地望着你干净蓬勃的脸,点了点头。

你还说,我也要变得勇敢一点,我们都要勇敢一点。

可直到高二的学期末,你对我说你决定休学的时候,我才真的相信,你想变勇敢的愿望是如此真实、强烈。

你的理由是,你对学习真的没有兴趣,以你的成绩即使复习一年,又有什么长进?倒不如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去学学感兴趣的建筑专业。虽然你的想法和理由都不太成熟合理,但你的父母看到一向老实本分的儿子有如此郑重的决定,竟也允你试一试。随后你读完高二就走了。

你走之前问我,景羚,我这算不算勇敢?

我笑了笑,有几个人想老老实实待在学校?又有几个人冲动到想不学就不学?三分钟热血不代表热情,更不代表勇敢。

听到我这样的回答,你的眉宇和眼神中,露出显 而易见的失落。你又接着说,那你好好学习,其他的事儿不要想太多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什么。你也许觉得尴尬,在一小段沉默过后转身就走了。

在你背影消失的那一瞬间,巨大的无力感袭来。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诉说自己的愧疚、后悔和自责。我不知道,我哪里来的勇气和底气说出那样的话。没错,我就是“一个劲儿的伤别人,自己还喊疼”的那类人。

所幸,你勇敢执着的离开,却成了我拼命寻找勇气的动力。如果上帝给我关上了数扇窗子却忘记打开一扇,那我就自己打开。命运是不公的,可是我又能怎样?想寻觅希望,就不得不上一躺梁山。

高三,嘲笑依然有,歧视依然有,委屈依然有,虽然不能坦然接受,但我试着承受。这段日子里,我没有那种想要早日见到你的想法。原因很简单,你的归来,定是一场涅槃重生,如果这段时光里我没有羽化成蝶,我不知道我要用怎样的模样面对你。

命运竟待我如此之薄,高三清明过后,你突然回来了,让我措手不及。你变高变瘦了,皮肤不再白皙,但是是健康的小麦色,唯一不变的,是你干净好看的面庞,和一贯清澈的眼睛。一年不到的时间,你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青年,褪去了那份傻气,比从前更爱笑。原来你一边学习建筑设计,一边打散工。你洗过盘子,发过传单,送过外卖,摆过小摊。

我取笑你那么爱钱,你也笑着回我是想锻炼胆子。

你竟向老师申请做我的同桌,让我来辅导你落下的功课。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没有变白,没有变漂亮,脾气也还是那么臭,倒是成绩上升了不少,老师偶尔会夸夸我。但他们的夸奖我从来不在乎,在我眼里,这么一个短暂的冬天,是不足以让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

你的理科成绩轻而易举地赶了上去,语文同其他人的差距不算大,仅仅是英语有点力不从心。毕竟你休学了一年,如今能有这样的成绩,实在是可贺。你知道吗,我那时嘴上没说,心里却认同你是高三战役中的大赢家。

六月六号看考场,当车子驶离学校时,你说,我觉得你这一年变漂亮了。

我怀疑你近视了,只好笑着引开话题,我可没再逃过英语晚自习。

你哈哈大笑,接着却恢复了曾经经常对我摆出的认真神情,说,你的气质改变了,你现在的心事比以前少得多了。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说,也不看看我的成绩为什么提升得那么快,高三那么紧张,哪有功夫想些其他的?

你说,不管是你的心终于解放了,还是繁重的学习压力逼迫的,事实就是你发生改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变得比以前更好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愣住了,你第一次以一个大哥哥的口吻对我说这些鸡汤,汤里的诚意又是那么那么足。那也是我第一次对你说,谢谢你,何文虔。

是这样吗?我真的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好的改变?说不清缘由的,我选择相信你,我想相信你,我期待有一个更好的自己,因为如此,我才会更有底气的站在你身旁。

你还说,景羚,高考加油!

可是我加了油,高考并没有给我加油。你正常发挥,我却严重失利。是不是世事错落皆是命中注定,我该当其是寻常?自以为的黎明原来只是一场梦,而夜比梦长,愿望从来不会安然无恙。

你来我家找我,用力地敲着窗户,景羚,出来好不好?别一个人闷在家里,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我们去旅行好不好?

我奋力起身,猛的打开窗子,你的头却来不及避开。你单手捂住额头,不顾疼痛,景羚,我们去凤凰古城好不好?

不好!我跟你什么关系,凭什么要跟你去旅行?我考差了不用你来安慰,我就是这样的命!我丑,我没朋友,没特长,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你长的好看,你运气比我好,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我只会被人嘲笑,我努力不会有回报,我喜欢嫉妒,我就是虚伪!你的同情我收到了!走啊!走!

直到现在我都不得其解,我当时是如何在涕泪横流的同时,又一气呵成地吼出这些话。

估计你是被我吓到了,留下了一张汽车票就走了,那是一张到火车站的车票。结果是,我没有去。我原本还以为,你看不到我的人就不打算去了,不曾料到没等到我你也独自前往。

你去了两天,平均每隔几十分钟更一条微博。

你说你大晚上的上火车,空调太冷了,没带长袖衣物。

你说下火车找了半天的汽车站,结果它就在出站口左侧。你说中午十二点才到凤凰,正愁不知怎么走的时候,有个戴红色太阳帽的女人拉起你就走,你担心自己被卖了。

你说住的客栈明明叫“晴天客栈”,结果一来就下雨。而且客栈不临江,晚上不凉快。

你说你在古城吃的第一口东西是蓝莓香草冰淇淋,以前没发现这个口味那么好吃。

你说你一个人吃不完一整盘苗家酸肉。

你说你为了买一串菩提子手链和苗家阿婆砍了一晚上价,以至于边城晚会开始半天了才火烧火燎地赶来,连厕所都来不及上,最后只好提前退场上厕所。

你说苗王城里没什么好玩的,一瓶矿泉水竟卖到六块。

你说站在凤凰大桥上看古城特别有意思。

你说古城夜晚人太多,都找不到合适的地儿拍张全景。

你说你刻出来的字比写的好看。

你说······

你在凤凰玩着,我就在家里等待你更新微博。我知道,尽管我没有去,但你还是希望我多分散一下注意力,于是不厌其烦地更着微博。

高考前,你在车上给了我信心和勇气,我却将最后的愤怒和不甘都撒在你身上。后来,你原谅我的刁蛮不讲理,尽你所能帮我走出阴霾。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上帝之所以赐予你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是因为你值得,你担得起丰厚的幸运与祝福。而我,从来没有勇气拨开连绵我整个青春年少的阴雨,奋力痛快地找寻太阳隐藏的地点。

我并不后悔没有跟你去凤凰,正因为我没有去,我才有坚决笃定的信念去重新开始。

你从凤凰回来的那天晚上,从窗户缝塞进来了一张火车票和汽车票,是我的那份,从武汉到吉首的火车票,从吉首到凤凰的汽车票。你疲惫得没有打算跟我说任何话就走了。

那天晚上,我烧掉了以前所有的日记,拿出你休学结束后送我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写道:

夜比梦长,黎明无恙。

然后贴上了那两张汽车票和一张火车票。

那个夜晚以后,你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玩累了,需要多休息几天,没想到你那晚疲惫的面色,竟是留给我的最后一面。

我还想着告诉你,以后不会言不由衷地损你,我要把对你最真实的印象都告诉你。可是你某天突然而至的短信,让我明白自己还是太幼稚。也许高中时期我一贯不耐烦的态度积累成了火药,而我那天的爆发成了火光耀眼的导火索。你用你的善良“带我”旅行一次,我的确不该再有任何奢求。

从高考的暑假开始,我也去打工,洗盘子,发传单,送外卖,摆小摊。我并非有意模仿你,只是在做你做过的事时,我的干劲儿才更足,我会感觉流出的每一滴汗都告诉自己正在变的更好一点。我会每天早起跑步,周末甚至会去公园向公公们学太极。我找到了自己的爱好,旅行。

如今,我选择在时隔整整两年后来到凤凰。往事不再不堪回首,我也不再不堪一击。虽然我依旧眉毛粗短,皮肤不白,单眼皮,牙齿不整齐,可偶尔会有人夸我漂亮,我相信他们的夸赞都是诚恳的,毕竟在这世上,我也和你一样,独一无二。

我也待了两天,准备走了。收拾好行李后,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白茶清欢无别事”七个字,依然静静地躺在那儿。我拿出手机,翻开你两年前发给我的短信,虽然我早已能倒背如流,然而每次看它,还是会一字一句地读——

景羚,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很勇敢。这并不意味着你要刀枪不入,但一定能帮你正视所有的苦难和委屈。或许你是真的讨厌我,我怎么做你都不会开心,那么我还真是没有在你身边存在的必要。高中毕业了,这是开始,也是结束,你就大胆的朝前走,旧时光里的眼泪,伤害,还有我,想忘,就都忘了吧。何文虔

走出南华门,回头望了眼凤凰大桥,手里的手机却震动了起来。

“全景照还没照呢,怎么就走了呢?”

这一次,我没能给自己答案,你却再次给了我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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