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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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玛,是一个漂亮的女孩。

大四最后一个假期,卓玛手捧着白瓷花盆盛装的栀子花突然站在我的面前,笑着挥手跟我道别,我笑着跟她说一路顺风,豆子却窝在沙发里哭得不能自已。

01
豆子喜欢花,是那种恨不得将所有她能看到的绿色植物都搬回家的丧心病狂的喜欢。后来她搬了家,就将所有花花草草转移了阵地,搬到我家来,所以我总能看到些奇奇怪怪的植株,我曾一度恍惚间有种生活在热带雨林的错觉。

我是不懂得照顾它们的,当然豆子也并没指望我照顾,用豆子的原话是,你能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至于它们只是你生命中的过客。后来我觉得豆子的这句话说得还是颇有些水准的,因为除了些仙人掌,爬山虎,和一些不知名的多肉植物之外大部分花都还是以生命的终结为最终归宿。我觉得不喜欢花的人就是有那么一种磁场,就像狗狗看到吃狗肉的人会拼命狂吠撒着欢儿逃跑,花儿跟我生活在同一空间也是极不自在的想要争先恐后地凋零。后来,一直不信邪的豆子也慢慢接受了这个有些邪乎的事实,但还是死性不改地继续往我这里搬花。
我曾问豆子,你这样一个大大咧咧的女生为什么会喜欢花。

豆子拾起一片掉在茶几上的花瓣,说:“玫瑰花瓣即使落了,仍是活鲜鲜的,依然有一种脂的质感,缎的光泽和温暖。我根本不相信这是花的尸体,总是不让母亲收拾干净。看着它们脱离枝头的拥挤,自由舒展地躺在那里,似乎比簇拥在枝头更有一种遗世独立的美丽。”一脸矫揉造作。

我说,那是月季。

02
2009年10月,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学校组织的运动会。

体能测试从来都勉强达标的我被生拉硬拽地加入了一个奇怪的项目,匍匐前进——裁判一声令下,40个“男女老少”噗嗤一下全员卧倒,用各自能想到的奇怪姿势趴在地上一顿磨蹭,观众们看得津津乐道,参赛选手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争相把自己打磨得有皮没毛。

于是我在比赛之前让豆子帮我去买两幅护膝。

距离开赛还有10几分钟,一个肉肉的女生甩着两条麻花辫跑到我面前(不得不说,这个年代依然梳着麻花辫在大学校园里出现的女生着实惹人注目),不由分说的地将一包东西塞到我的手里。女孩很害羞,紧张地不敢抬头,用观众席都能听得到的力道拍在我脸上一句话,“豆子让我给你的,她还让我告诉你,这个很软和,还有胶条,粘着不会掉。”转身跑掉在队伍里。

我低头,看着豆子口中服帖好用的这个东西,上面赫然五个字:“苏菲弹力贴身”,我默默看着这个雪中送炭的背影,有种想哭的冲动。

那天比赛结束,忘了拿到什么名次,反正记着我们是得了个团体奖,豆子拉着麻花辫跑前跑后地围堵我让我请她们吃饭,说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她的好朋友的一半,我说什么好朋友,她说,苏菲弹力贴身,舒适你的心扉!

我当时的心啊,好累。

03
豆子蹲在地上给白瓷花盆里的花摘去发黄的叶子,活生生将它摘成一只杆。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豆子,这是啥花啊,长得还挺好看。”

第二天,豆子拿来了四五盆这种花,一样的花盆,一样的造型,像着了魔地每天看一遍,一个月过去,终于它们齐刷刷地“长得挺好看。”

我越发对这种惨绝人寰的花感兴趣,追在豆子屁股后面问她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豆子不理我,哼着歌“栀子花开,so beautiful so white……”然后转身将手中的枯叶丢进垃圾桶,继续唱“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像晶莹的浪花,特么只活一个礼拜……”
我被逗得直不起腰,追着她让她再买两盆,我来养,说不定,能活两个礼拜。

04
放假前一周,豆子把大家聚集在我家,说纪念一下大学生活的八分之一顺利结束。

对于这样的理由,我倒是没什么太多想法,可是看着书包挂在茶几上,外套丢在地板上,厕所的拖鞋一只在门外一只不知道跑到了哪里,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吃着薯片说着黄色笑话横七竖八嵌在客厅里,心里便有十万匹草泥马排山倒海呼啸而来。

“冷哥,一次性杯子在哪?”豆子一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一边冲我大喊。

我从盒子里摸出一打纸杯,顺势递了过去,心里默念,死豆子,别让老子逮到,下次把你扔进马葫芦里泡成黄豆芽!

拎着一桶橙汁的豆子一屁股坐在茶几前,递了纸杯给目不转睛听大家七嘴八舌说些有的没的然后负责捧场嘿嘿傻笑的麻花辫。我一看是上次运动会上给我送“护腕”的那个女孩,好奇的凑了过去,我搭着豆子的肩膀,眼睛眯成一条缝以表示我对新成员的欢迎,“花姑娘的呦西,你地什么名字的干活。”豆子狠狠在我的腰间赘肉上拧了个山路十八弯,示意让我好好说话,见我疼得直喊娘麻花辫笑的更开心,眉宇间带着点说不出褒贬的憨气,“白仁青卓玛,叫我卓玛就行。”

“呦,妹妹还懂日语,有点意思。”

“你这哪门子的日语。”豆子一脸鄙视地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摇头冲麻花辫做了个甭理他的鬼脸。

“我说卓玛,听名字不像日本当地人啊。”我说

麻花辫,嘿嘿,“我是青海的。”

“哦,来自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的大草原啊,”我说,“那卓玛到底是啥意思啊?为啥你们蒙古人都爱叫卓玛?”

豆子抬手冲我后脑勺拍了一巴掌,“你丫能不能有点文化,卓玛是蒙古名儿啊?”

“是美丽的仙女的意思。”卓玛依然露着她招牌的憨笑,两坨高原红变得越发鲜艳。

“仙女——”我阴阳怪气拉着长韵端起了卓玛手中的一次性纸杯干了,而后将纸杯窝成团一个抛物线扔进了垃圾桶,“有点意思。”拍拍屁股跑到沙发上跟其他人说段子。

05
自从我说了卓玛有意思,豆子就隔三差五把她带到我这。慢慢的我们就变得很熟了,可是她却一如既往地话很少。无论是打牌,玩游戏还是聊八卦,她都不会主动参加,只是默默躲在一旁嘿嘿傻笑,但却每约必到。我好奇地问她,你不会觉得很无聊吗,卓玛摇摇头,两个麻花辫跟着来回晃动。

假期卓玛没有回家,留在北京打工,豆子也留了下来。

咣咣咣……

“谁啊?”我揉了揉眼睛,按亮了手机,8:25。

我挠着肚子开了门,“干嘛?”

豆子一把把我推开,像是回家了似得拖着个银灰色拉杆箱哗啦啦冲了进来,手里挽着卓玛。

“喂,喂,喂!”我在她们身后大叫,豆子却像没听见一样成了导游。

“这个寒假呢,咱俩就委屈委屈住在这。这一间是老冷的房间,这一间能是他爸妈的房间,当然他们常年在外工作空着也是白空,算是为他回收一下资源再利用。”豆子屏蔽了来自我的一切干扰,轻车熟路地给卓玛介绍。

“豆子,你大爷的,这是你家吗?”

“冷哥别这么小气。”豆子头也不回地倒了杯水咚咚喝了下去。

从那刻起,豆子和卓玛就这么厚颜无耻地住进了我家,我一个人充当千军万马,在地板上翻滚嚎叫,豆子为我鼓掌叫好,看到兴起,站起来摸摸我的头,喊声,good boy。

那天中午,豆子说要庆祝一下两位美女入住必须吃顿好的,问我有什么意见,我一脸幽怨地看着她,“总不能让我给你们做吧?”我裹了裹睡衣,“老子已经失了身,你们还想怎样。”

豆子嘿嘿地笑,“行吧,那就叫外卖吧。”

“吃啥?我可没那么多钱。”

“清真,卓玛是回民,以后你要注意点。”

“没有。”我一个白眼翻上了筋斗云。

豆子咬着牙白了我一眼。

“肯德基!回民总吃肯德基吧?”我被完虐一百个来回低眉顺眼地说。

卓玛是回民,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回民,豆子说,他们很讲究卫生,于是为她准备了专属的碗筷和杯子。

那段时间,我和豆子每天都我在家里打游戏,一觉就睡到九、十点,白天连卓玛的影子都看不着。晚上卓玛6点下班,累了一天的她比闲了一天的我们还有精神,她总是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不吭声地叮叮咚咚在厨房为饿了一天的我们做晚饭,这一点我倒是倍感欣慰。豆子说,卓玛,你不用天天都做饭,比上班还准时,我们又不给你发工资,卓玛只笑笑说,这点贡献还是要有的,抵房租每天做十顿还是不够的。卓玛说得对。

开学前我说卓玛,“明天就是这个假期最后一天,一个假期赚了不少吧?哥们这么够义气舍身取义你怎么也不得表示表示啊?”

卓玛突然面部憋得通红,样子倒不像我是跟她共室了一个月又20天的同学,倒像是我是抢了他家喜儿的黄世仁,“嗯嗯,是该表示。你想吃啥,我请你和豆子。”

豆子听到我们间的谈话,嘿嘿嘿地冲了过来,“冷风,你小子,有我在甭想打我们家卓玛血汗钱的主意。”话语间带着一股要带领穷苦大众走入新生活,农奴翻身把歌唱的架势。分明我是受害者好吗?有见过这么低声下气的地主吗?

“得得得,我去灌点自来水就饱了。”被扫了兴的我收了收前一秒还喷射而出的期待,走到自来水池边灌凉水,“你说你们,真抠儿,赚钱还不是用来花的啊?”

“那也不是给你花的!”豆子冲卓玛笑笑。

卓玛忙说,“没事没事,想吃什么我都请。”

豆子说,“不行,钱还得留着给弟弟到北京看天安门呢。”

原来卓玛这么拼命赚钱是为了让远在青海的弟弟到北京看看天安门,她说弟弟很羡慕她能来北京,每次打电话的时候都让她给他讲讲北京是不是像书里画的那么宽敞,天安门城楼上是不是还挂着八盏大灯笼。我想让弟弟暑假亲自到北京看一看天安门,卓玛说。

“你们外地人为啥满脑子都是天安门,北京又不是只有天安门。”我喃喃说。

“对对,来了让冷哥带弟弟爬长城,看故宫。”豆子一脸坏笑地冲我挤眉弄眼,“他有钱。”

被逼无奈的我突然灵机一动,“行,你从桌子上的两盆花里挑一盆,你要是比我养的好,到时候你弟弟来北京就住我家,想去哪我带他去哪。”看着两眼放光的卓玛我坏笑,余光中瞄了一眼对面换常新的栀子花。

06
毕业就像一个魔咒,在所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依然追打着彼此绕着弯奔跑的时候炸响在这些平静又自以为漫长的时光里,我们抬头看看彼此,仿佛一切都还像往常一样普通。

大四散伙饭那天,卓玛说要请我们好好吃一顿,我破天荒地准时出现,豆子窝在沙发里最角落的位置不吱声。
卓玛那天穿了件酒红色的连衣裙,像一个美丽的仙女。

卓玛说谢谢这段时间大家对她的包容和照顾,她很喜欢这里,对于青海那里只是家乡而没有了家,而对于她北京更像自己的家。

听到这我们大家终于还是止不住眼泪,但为了不破坏气氛都极力压抑着,压抑到隐约可以听到呜咽。

2010年春天,卓玛哭着让我去跟导员求情请假回家。

那是我毕生看过的最发自内心的难过,从呜咽到泣不成声,到泪水像泄了洪的堤岸毫无征兆肆无忌惮地滑落,一切的悲伤都顺理成章到不由分说,不可安慰,也不能安慰。我尽量地引导她往好的方向想,但似乎一切的言语都过分苍白,我只能陪着她哭过一遍又一遍,直到把泪水哭干。

也许每个人内心都会有一个柔软而脆弱的地方,它会随着时间的变迁变大,缩小或迁移,而此刻,对于卓玛,家乡生死未卜的母亲和弟弟是它无法提起的唯一牵挂。

那一年夏天来得有些晚,晚到无法兑现带弟弟来北京看天安门的承诺,那一年,让所有人记住了青海的一个小地方——玉树——卓玛的家乡。

07
临行前,卓玛抱着盆含苞待放的栀子花到我家,把它放在跟她同样花盆的栀子花旁,桌子上原有的那盆开得隆重、热烈,用尽浑身力气展示着它生命的精彩。卓玛说,你赢了,你的花开得比我好,我笑着点头,说她有机会要经常回来看看它们,她点点头,说珍重。我点点头,说珍重。

卓玛走后,我把藏在桌子下面规格一致的白瓷盆一一拿了出来,以后再也不用赶在它死之前买新的了。我承认我养不好栀子花,毕竟它那么脆弱,不知道老天哪天就会把它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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