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革停课以后,课堂随之消失,班与班的界线也逐渐模糊起来,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了86班的王晓非同学。
跟晓非初次打交道的具体时间及场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但随后我们的一段共同相处的浑噩、散漫而又快乐的时光却历历在目。 那是1966年的冬天,运动已经从校园杀向了社会,我和晓非去了广场旁边的文化局机关,不仅占据了二楼的一个临街朝向的房间,而且还住在了里边。有意思的是,我们没有和楼里的人打过什么交道,楼里的人也从来没有找过我们的麻烦,于是这间有桌有椅有书柜还有两张单人床的办公室就成了两个半大少年的天下。
晓非这人,一米八几的个头儿,细而长,他们班的男生都管他叫“面条”。看外表,就是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文质彬彬的。但一接触起来,你就会发现,他整天都在戏谑、调侃和打闹之中,却又玩笑而无伤大雅,嬉戏而不恼不急。开朗而阳光的性格,在不经意间所传递给朋友的,不仅仅只是令人愉悦的心境。
2
大约是1969年吧,晓非参军,去的是南空高炮部队,走之前大家欢送他一起照了像。这之后,我与他之间保持着通信联系。
几年之后晓非回家探亲,曾到我家里来,我们在一起交流着初踏社会的感悟。记得我还把笔记本上写的一段文字拿给他看——
“我满怀憧憬地驾着我的小舢舨划入了大洋,却发现这只小船根本就没有舵,而且我也没有罗盘和海图,面对水天一色的茫茫大海,我将驶向何方呢?海洋上风云变幻无常,我的小舢舨的命运又会是怎样的呢?”
晓非沉默了片刻,说他明白我的意思。
从部队复员后,晓非被分到了医疗器械厂。不久,他又去上大学,读的是医学院。毕业后,他到省医二院当了大夫。
我去二院找过晓非,不是去看病,而是去聊天。后来我们都成了家,而且孩子的年龄也差不多一般大。我曾抱着一点儿大的儿子去他家看他的小闺女。
再以后,也许是各自都在奔波生活忙于家务,我和晓非慢慢地失去了联系,只是听说,他后来考入第四军医大学读研去了。
3
1986年,我去西安出差。某日午后,我事情办完搭乘公交打算返回招待所,途中有一站停靠时,我突然从车窗发现外面有四军医大的标志,不及多想,我“噌”的一下就冲到车门处跳了下去。
下车之后我却有些茫然了。晓非是哪年考入,属于哪一级的,读的是什么专业,住在哪栋宿舍里,这些我都全然不知,该怎么去找他呢?我懊悔出差前没有做功课,没有去问“面条”他们班的同学要一下地址,搞得现在左右为难:进校去找,毫无头绪;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于是只好抱着碰碰运气试试看的想法很盲目地向校园里走去。
我所看到的不是四军医大的正门,出入口不大,进进出出的人却很多,有军人,也有普通老百姓,估计是家属区的通道。进去之后,发现路并不很宽,也不直,有些弯弯曲曲的,也不知这条路到底有多长。我边往里走边在心里想,我肯定得去问人,但是去问谁,又怎么问呢?路边来来往往净是军人,我总不能没头没脑地挨个儿去打听:“您认识一位名叫某某某的研究生吗?”
走着走着,我渐渐理出了头绪,对,应该先找到主教学楼,然后再去找研究生部,这样或许会有成功的希望。那个年代,研究生的数量还是比较少的,只要能摸到研究生的管理部门,这事儿可能就好办多了。
远远望见一幢庞大高耸的楼宇矗立在前面,楼层约有二三十层之多,而且是正南正北的朝向,符合我对主教学楼的认知与判断。不管怎么说,应该去找个人问问了,于是,我径直朝那幢大楼走去。
大楼的正门前,是一块空旷的场地,杂乱地停放着大片的自行车,少说也有一二百辆。此时是下午一两点钟时分,楼前几乎没有什么人,我只看见一名军人,正弯着腰站在一辆自行车前,埋头专注于车锁什么的,就快步上前,冲着他的后背打了个招呼:“同志……”
话音未落,那人猛一回头——啊?是王晓非!
一瞬间,我俩都愣住了,但迅即就不约而同爆发出了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
4
1990年代,晓非已经是北京某部队医院的医生了。有一年他回家省亲,86班借机全班大聚会,高丽萍同学通知我,说晓非提出要我也一起见见面,于是我作为唯一的外班同学参加了他们班的一整天的腐败活动,先是聚餐,然后是卡拉OK。
离开母校一转眼过去二十多年,86班的各位兄弟,不管是熟悉的,还是生疏的,抑或是半生不熟的,那一张张面孔我全都能认得出来;但遗憾的是,86班的各位姐妹,除了高丽萍同学,我全都没有印象,端的是惭愧的紧。
事后,86班做了一个班级通讯录,我的名字也忝列其中。拿到那个小本子,我的心里暖融融的。
无独有偶,2000年的夏末秋初,我们84班的聚会也邀请了86班的夏林同学作为嘉宾参加了进来,也是一整天的活动,事后制作的那个浅黄皮儿的通讯录,我们把夏林的大名也写了进去。
5
2014年春节前夕,我接到高丽萍同学的电话,说晓非回来了,打算再次一聚。我当时人在北京,遂将北京的手机号转了过去,请晓非返京后与我联系。
晓非于初八返回北京,我们电话里约好,正月十一(2月10日)上午10点半在国贸旁边的中国大饭店正门处见面。
是日,我先一步赶到约会地点,就站在大堂正面的落地窗前,紧紧盯着外面的一切: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又是多年不见,我怀疑我能否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兜里铃声响了,我掏出手机一看,是晓非。我一回头,一二十米开外,一位头发花白、身躯魁梧的老人正拿着手机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在说着什么。没错,是他。
我猜他是从其他的门径进入大堂的,但他愣说他就是从大堂正门进来的。这个家伙,一见面就又嘻嘻哈哈起来,搞得我也分辨不清他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我们在大堂内找了个舒适而幽静的位置落座,晓非点了咖啡,我们就这样一边品着香醇的味道,一边聊着往事,聊着人生。晓非说,他刚退休不久,身份证也才办好,今后打算好好地和老伴一起去周游世界。
晓非的烟瘾终于发作了,于是我陪着他到室外去吸二手烟。有个中年人也站在那里呑云吐雾,晓非顺手也递给了那人一支,中年人推辞了两下,两人很自然地就像老熟人一样随意聊了起来,竟然那还是位老乡。
中午我和晓非在大饭店内找了一处地方吃了午餐,然后接着喝咖啡,接着又是一通天南地北海阔天空。
我跟晓非提起了在四军医大校园里的那次巧遇,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6
从中国大饭店回来的那个晚上,我睡得比较早。次日上午打开手机,晓非的一则短信跳入了我的眼帘:
“回来同老伴‘汇报工作’ 她记得我讲过我们在四医大见面的事 看来我的记性有点问题”(2014-2-10 22:27)
我随手回复道:
“人生四喜: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之一,而且那般富有戏剧性。”(2014-2-11 9:10)
或许,像这样生活当中的某种巧合,某些戏剧化的情节,只能算是江河奔流中的小浪花而已,而千江万河汇入的浩瀚大海所蕴含的,才更宽广,更深邃,也更隽永。
(2015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