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儿

大自然没有一天不在爱着人类。大自然也没有停止过一天在惩罚人类。
有幸被大自然宠爱过的人,值得纪念。
不幸被大自然惩罚过的人,也应祭奠。

【壹】

屯儿的命硬,屯儿娘说的。

屯娘生屯儿之前,还生过一个大胖小子叫柱儿。

如果柱儿能活下来,正好比屯儿大一轮。

也属虎。

如果柱儿能活下来,娘能不能再要屯儿,还真不好说。十有八九是不会再要屯儿了。

生柱儿那年,屯儿爷爷奶奶乐得合不拢嘴。屯儿爹是家里排行老三。上边两哥,下边两弟一妹。屯儿的大爷早年随屯儿的爷爷闯关东的时候,与家人失散,生死未卜。

到了东北,二大爷早早儿就娶了媳妇,可是婚后十来年里,两口子也没少折腾,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就是整不出个子午卯酉,闹个白忙乎。

十几年里,二大爷跟媳妇儿俩人连个人影都没有鼓捣出来,自然屯儿的爷爷奶奶的脸色都很难看。

屯儿娘生性耿直,虽然平时在家里从来不会甜言蜜语地在公婆面前阿谀逢迎,但肚子很争气。

在二哥二嫂十几年里无论怎么挣扎,都不开胡的时候,进门不久就“扑愣”生出个大胖小子。

这可真是把屯儿的爷爷奶奶乐得不行。由于心直口快,有啥说啥,不会绕弯子,更不喜欢“褶柳子”,所以进门儿之后,一直都不怎么招公婆待见。可是如今进门不久就为延续香火,做了这么大的贡献,公婆自然还是要高看一眼的。

柱儿七岁那年得了一场伤寒,在连续高烧四十度左右的两天里,出现的严重的毒血症状之后,再加上没能跟上及时有效的抗感染治疗。一个活蹦乱跳的大胖小子,才刚刚开始懂得喜欢这个世界,爱这个世界,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

屯儿娘后来跟屯儿讲,懂事儿的柱儿临闭上眼睛之前,躺在娘的怀里,还用滚烫的小手儿,擦掉了挂在娘脸上那一串一串的泪珠儿。

柱儿没了之后的三天三夜,娘抱着柱儿的小棉袄,瘫坐在平日里柱儿躺着的炕头儿,滴水未进,一言不发。

第四天一大早,倔犟刚强的屯儿娘与往常一样,第一个起床,为公婆做好早饭,为在造纸厂扛圆木的屯儿爹装好饭盒儿。

一大家子人,包括街坊邻居在内的所有人,再也没人见过屯儿娘掉过一滴眼泪。

柱儿一走,巴望着儿子们,能为家里延续香火的屯儿的爷爷奶奶可傻了眼。

大儿子走失,去向不明。二儿子媳妇那不争气的肚皮,仍没什么动静。另外两个儿子还小,这老两口刚刚挺直溜几了七年的腰杆子,又折了。

【貳】

柱儿的死,屯儿娘身上脱了厚厚的一层皮。

眼瞅着已经消瘦得脱了像的媳妇,屯儿爹竟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是劝人的话屯儿爹不会说,而是几次刚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怎么寻思都觉得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的话,一旦说出口,自己都难以接受。

没有比屯儿爹更了解自己那性格刚毅,秉性倔强媳妇的了。她自己想不明白的事情,谁劝都没用。

屯儿娘抱着柱儿的小棉袄在炕上滴水未进的三天三夜,屯儿爹蹲在窗跟儿,瞪着眼睛望了三宿的星星,厚厚的一层烟灰中,一对脚印清晰可见。

乖巧懂事的柱儿,活着的时候一大家子人谁都稀罕。

一岁爱,两岁烦,七岁八岁讨狗嫌。刚到“讨狗嫌”的时候,自然也逃不过已有几分叛逆了。

屯儿娘教育孩子的方式近乎苛刻。特别是在生活中关于自我行为的约束,有些小的细节较真着呢。

比如不准盯着别人吃饭,不准接受别人给的任何吃的东西,除了爹妈,谁都不许。

屯娘不识几个字,但教育起孩子,从来没有什么废话。从小给柱儿灌输的东西就是“人穷不能志短,不可盯着别人饭碗。”

娘那句“嘴馋就是志短”,让柱儿无论见到谁,只要旁人在吃东西,马上就转身跑开。

都知道屯儿娘对孩子管教的严,连爷奶,大爷大娘给柱儿点儿吃的东西,都得背着屯儿娘。

这不是,就在柱儿病的前几天,二大娘的亲娘舅从宁波老家来东北走亲戚时,特意给她带了几只螃蟹。

也赶巧儿,柱儿正好赶上饭点儿,撞上了二大爷家的饭桌子。

如果没有宁波这个远房亲戚,东北这嘎达的人,特别是柱儿,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到这么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就更不用说还能吃上可以“横着走”的这种海鲜了。

柱儿不错眼珠地盯着盆儿里,等待上锅蒸煮的螃蟹,️两只小手一直背在身后。

那个宁波来的,咳咳咳嗽的小个子男人告诉柱儿“螃蟹爪子可以夹人,夹住就不松口,会把手指头夹出血,很疼的。”

“为什么俺们这嘎达的大江里没有这样横着走的螃蟹呀?”

柱儿好奇,这一个问题都问了那个小个子男人好几次了。

小个子男人一边咳嗽,一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柱儿,这种腿上不长毛的螃蟹,只有在大海里生长,海边的渔民赶海的时候才能捉到。

有一种两只大钳子腿儿上长毛儿的螃蟹,大江里才有,但是,松花江里有没有,他也不知道。只是听说长江里生长那种“两只大钳子腿儿上长满毛儿的螃蟹”。

柱儿歪着头儿,望着小个子男人,好像还有好多好多个为什么想问,当看到小个子男人捂着嘴,咳嗽不止地躺到了炕上,便不再问什么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虽然金贵,二大爷挑了一只最大的给了柱儿。

从来没有见过螃蟹的柱儿,三下五除二,在二大爷的帮助下,把一个巴掌大的螃蟹给造了。

【叁】

后来听说,那个从宁波来的小个子男人,也就是二大娘家的亲娘舅,回到宁波老家不久,便出现了肠穿孔,肠出血症状。

没有几天就因便血过多,都没有来得及上医院,就撒手人寰了。

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开始,沿海地区,尤其是地处杭州湾以南,紧邻东海的宁波地区,就一直是伤寒、副伤寒历史高流行区。

老人们都说,那嘎达的人生性,喜欢活剥生吃各类鱼虾嘎拉贝。

鱼虾嘎拉贝身上的寄生虫本来就不少,再加上海水的污染,人生吃这类海鲜,得病正常,不得病才怪呢。

时至今日,作为一种消化道传染性疾病,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在宁波地区泛滥出一波儿高峰。

如果按流行病学调查分析,柱儿的死,与宁波来的那个小个子男人,一定形成了一个闭环的证据链条。

也就是说,柱儿得的伤寒,传染源板上钉钉子儿的就是那个小个子男人,二大娘的亲娘舅。

一南一北,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赶在一起就是这么偶然。

失去亲生骨肉的经历是刻骨铭心的,是什么样的岁月都冲不淡、抹不去的。

可生活还得继续。

失去天真可爱的儿子这样的打击,对于孩儿的娘心里的苦,旁人无法体会,只有孩儿的娘自己知道。

柱儿的死,屯儿娘经过那三天三夜的滴水未进,一眼没合之后,对任何人都只字未曾提过。

屯儿小的时候,不知不懂也不问。慢慢长大了以后,没有任何人把柱儿的事儿,给屯儿说个究竟。

屯儿只是通过大人们在只言片语的流露中,和自己身上边三个姐的嘴巴里,慢慢地将支离破碎的语言片段还原成一帧帧的影像,在自己脑子里逐渐合成起清晰的画面,捋出来一个相对完整的,关于柱儿的故事梗概。

屯儿跟娘在一起的时候,永远不愿触碰的话题,就是关于柱儿的一切。

屯儿娘从来不说,屯儿也从来不问。

屯儿不忍心再往娘的心口窝里扎刀子。

屯儿娘越是只字不提柱儿,二大娘心里越是愧疚。同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时,那种别别愣愣的感觉,弄得大家都很难受。

屯儿娘和屯儿爹商量后,找了一个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由头,搬到了离屯儿爹上班的那个工厂近一点的地方,单过了。

【肆】

屯儿娘生屯儿,是早上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头天晚上屯儿爹刚把晚饭端上桌,屯儿娘就有了感觉,屯儿爹性子急,着急忙慌地扒拉几口饭,便撂下筷子,火急火燎地奔向前趟房儿,找市妇产医院的助产士黄阿姨去了。

黄阿姨告诉屯儿爹,“莫慌,一切有我。一旦有情况,我随叫随到。有关接生前的各种准备,你告诉嫂子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保她与以往一样,万无一失。”

不是黄阿姨说大话,的确这一趟街儿的街坊邻居,绝大多数人家的孩子都是她黄婆子接的生。

这十几年里,经她手接的产,无论大人还是孩子,还从来没有出过什么状况。

不光是屯儿的仨姐,都是这个黄阿姨接的生。这左邻右舍,不论谁家的女人生孩子,黄阿姨都会有求必应,并且干得漂亮妥贴。

屯儿爹和屯儿娘自从爷爷奶奶那个大家子搬出来单过之后,小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来自于老人的压力也小了许多。

起码用不着天天大气不敢哈地小小冀冀地活着。寄居在老人屋沿下,特别是柱儿没了之后,夫妻两人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不说,还得承受俩老人有意无意甩过来的脸子。好像柱儿是亲娘害死似的。

那种难受的感觉,实在难捱。

这些年,屯儿爹在工厂里,扛大圆木的活儿干得卖力,人也厚道,很快就被市工会驻厂的工作队相中。

被选送到了省总工会办的干部培训班,很快就显露出了过人的口才和文字功夫。

培训班一结束,就被市工会留了下来,做宣传工作。

这几年,不单单是屯儿爹的工作如鱼得水,最高兴的,也是屯儿爹和屯儿娘最看重的事儿,就是俩人合作,一顺水儿地生养了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个儿顶个儿都健健康康的。

别看嘴巴上都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但盼望有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儿,一直以来都是夫妻俩最大的梦想。

经历过几年私塾先生戒尺调教出来的屯儿爹,还是有些文化的。特意为三女儿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杰”,不言自明,就是把那个字截住的意思。

哪个字?嘿嘿。

屯儿娘这次怀的是一个男孩子。

屯儿的奶奶眼贼,早早儿地就看了出来。无论从屯儿娘怀孕之后变得越来越丑的面相,还是从屯儿娘什么酸就爱吃啥的吃相上看,横竖都感觉儿媳妇儿这次准准的是要为自己生个“带把儿”的大孙子了。

不然的话,怎么也舍不得把家里刚刚腌好的,那一大缸的酸菜里的酸菜心儿,都给了屯儿娘吃。

屯儿娘自己也感觉出来了,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可没有怀仨女儿时,那么消停。踢踏舞跳得力气可是不小,尤其是近几天,这左一脚,右一脚的,快要被这个小家伙把自己的肚子踢爆了。

从黄阿姨家回来后,屯儿爹也没啥心思再吃下去了,捡完桌子,洗完碗,衣服都没敢脱,偎依在屯儿娘的脚下迷糊着了。

阴历六月,东北盛夏,天气闷热。

屯儿娘大着肚子,穿着宽松的大裙子在小炕上一躺,瞬间就把本来就不大的小炕儿占据了大半面子。

屯儿爹就只能委屈着自己,哪凉快,哪呆着了。

寻在屯儿娘的脚下,刚迷糊着,好像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又丑又胖的女人,他走哪儿,她跟哪儿,不知为啥,不由分说,就是卯足了劲,使劲儿地踢他。

猛然惊醒,才感觉到自己这是被屯儿娘,也不知道是连续的第几脚,给踹醒了。

【伍】

屯儿爹扑愣一下子从炕上跳了下来,边揉眼睛,边用肩膀撞开房门,向前院儿狂奔而去。

当黄阿姨气喘吁吁跟在屯儿爹后边,一路小跑地赶到屯儿家的时候,发现外屋儿的仨女孩儿一个儿都没睡,一字排开,齐刷刷的用两只小手托着下巴颏儿,趴在炕沿儿边,瞪着惊恐的眼神,不住地往屯儿娘住的里边那间小屋里瞅。

屯儿爹快速掀开用图钉摁在门框子上沿儿,绣着“幸福之家”四个红字的半截儿门帘子。

黄阿姨一只脚刚迈进里屋的门槛子,就看见已经坐在炕沿边上,刚要站起身来的屯儿娘那肥肥大大的裙子里面,随着“哇哇”一声婴儿的啼哭,一个粉红粉红的小生命自己蹦了出来。

都说黄阿姨这个远近闻名的接生婆是高手,这回可真的让已经惊慌失色的屯儿爹,见证到了地球上的人,没有几个能够轻易亲眼见到的奇迹。

说时迟 那时可真快。身形瘦小的黄阿姨神一样的翩然飞至,两手携风,伸展一把。

那个哇哇啼哭,眨眼之间就要摔到地上的小生命,愣是被黄阿姨那小细胳膊给接住了。

好悬哪!

接生婆以这种形式接生,别说见,就是听着都不靠谱。如果不是屯儿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是以这种方式,让接生婆“接生”的,恐怕打死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这分明就是靠自己硬闯啊。幸亏我黄婆子手疾眼快,不然的话,你这个小家伙,准得造得鼻青脸肿喽。”

黄阿姨一边逗着小家伙,一边为有惊无险暗喜。

“这小子的命,硬着呢。”

满身大汗的屯儿娘,侧着身子,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儿子,用手轻轻拍了拍孩子粉嫩粉嫩的小屁股,嘴角上扬,声音柔柔地自言自语。

此时,屯儿娘的嘴巴像极了月亮。

如果没有黄阿姨那出神入化的“神来一手儿”把屯儿接住,摔到地上的屯儿会出现什么状况,谁都不敢想象。

屯儿爹差点儿把嘴巴咧到耳朵根儿,一会儿递盆儿,一会儿递毛巾,一会儿帮媳妇擦擦脸上的汗珠儿。

乐颠儿地帮着黄阿姨,围着媳妇儿忙乎着。转过身,神神秘秘地对着三个趴在炕沿边儿,好奇地看着大人忙,仔细地听着婴儿啼的女儿说:

“告诉你仨一个好消息,你妈给你们生了一个小弟弟,像颗大大的花生仁,以后要帮妈妈带好弟弟哈。”

屯儿爹宠爱孩子可是远近出了名儿的,哪个孩子也不舍得打一下。与仨女儿在一起说话的时候,都把音量控制到最小,生怕吓到孩子们。

“爸,我们仨想要看一眼弟,行么?”

大女儿说完,瞅瞅边上的两个妹妹,好像在等着那俩人的态度。

另外两个托着下巴颏的小脑瓜了使劲地点头。

“好吧,跟我来。咱们要悄悄地进村儿,打枪地不要。”

屯儿爹的声音很小,冲着仨女儿一挥手,还做一个鬼脸儿。

仨女儿早就跃跃欲试,迫不急待了。得到爸的允许,扑腾扑腾跳下炕,光着小脚丫,蹑手蹑脚地跟随着爸的屁股后面,来到妈的身边。

六只眼睛,不错眼珠儿地盯着这个粉红色、不睁眼、两只小手不停挥动、两只小脚一直都在踢蹬的弟弟。

仨人不止对这个又踢又蹬,不睁眼的小弟弟感兴趣,还向躺在炕上,一脸汗珠儿,头上盖着白毛巾,脸上时而微笑,时而略显抽搐的妈妈,投出了一种复杂的目光。

是同情?是崇拜?是赞许?

或是什么都不是,只是好奇。

【陆】

如果没有瘦弱的黄婆子那惊鸿一把,屯儿非得掉在地上,摔个好歹儿不可。

这必须得感谢人家黄婆子八辈祖宗。

天儿刚刚大亮,屯儿爹估摸着副食商店也快到开板儿的点儿了,便把抽匣儿那本书里夹着的二十块钱,全都揣到了兜里,急匆匆地赶到了附近最大的那家副食商店,给屯儿娘称了一斤红糖,挑了两根儿大个儿的鲫鱼。

在柜台前转悠了好几个来回,才给黄阿姨买了一瓶苹果罐头、一铁盒猪肉罐头。

“师傅,劳您大驾,替我包一下吧。”

“没问题!还需要点儿别的什么吗?”

那个戴着白色套袖的女售货员,一边熟练地用牛皮纸绳,把两个罐头捆在了一起,一边看着屯儿爹的脸,客气地又问了一句。

屯儿爹从女售货员手里接过捆好的两个罐头,用手指挑起牛皮纸绳,掂了掂,可能觉得这份礼儿还是薄了点儿。

于是,让售货员又包了一斤绿豆糕,与那两个罐头一起,装入屯儿娘自己手编的塑料网兜儿,付过钱,这才满意地走出副食商店。

谁说的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

必须得说,说那话的人,一定是脑残。

黄婆子接生,接住了马上就要掉在地上的屯儿,无论对于哪一方,分明都是天大的好事。

都没等到屯儿满月,关于屯儿那别致的出生方式,黄婆子那神奇的接生过程,都被赋予了神奇玄幻色彩。

很快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作成各种版本,被演绎得活灵活现,说得都有鼻子有眼儿的。

扩散波及的范围可是不小。若是放在今天,一定准准的爬到热搜。

黄婆子就职的市妇产医院,从上到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凭黄婆子的资历和经验,单就接产水平,全妇产医院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一两个有力量,有经验的男助产士与她能有一拼。

凡是熟头熟脑的本院职工,以及本院职工的亲属,只要是生孩子的事儿,都想方设法地去求黄婆子帮忙。

一来二去,黄婆子的口碑,在本市范围内口口相传,越传越广。凡是能“托关系、走后门”找到黄婆子接生的,都得是有头儿有脸儿的人物,才能够得上人家。

这次为屯儿娘接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有如此神来之举,愣是没有让屯儿摔在地上,如果没有两手儿绝活儿,谁都不会相信。

“俺们黄大师,可不是一班(般)战士,简直就是二班班长。今后,凡是找黄大师接产的,必须提前一年预约。”

科里的几个黄婆子的好姐妹,见不到黄婆子则已,只要一逮到黄婆子,就口不识闲儿地开始各种花式调侃。

直到黄婆子掏出一块两块钱,到门口那个卖冰果儿的大娘那里,买上一暖瓶牛奶冰果儿,才能堵住大伙儿那磨得发烫的嘴。

屯儿一出生就在方圆几里地,产生这么大的轰动,一定与他与这个世界,首次零距离接触的独特风格有关。

尽管被为屯儿接生的黄婆子抢尽了风头,大有喧宾夺主的意思,但丝毫没有影响到,给怀着无限期待和十分迫切的心情,巴望着有朝一日,也能有个男孩儿降生的那几家“盼儿心切”的邻居带来刺激。

特别是住在同一趟儿房,那个与屯儿爹同在市工会,一起做宣传工作的杨大爷的媳妇杨娘,一听说屯儿娘生了一个蹦着出来的大胖小子,差点儿被气得背过气去。

这些年,杨娘一直在与屯儿娘暗暗较劲。特别是已经生了四个女儿的杨娘,一直都不死心。

这不去年秋天,“吧唧”又生了一个老五,现实的确有点儿过分残酷,第五个孩子又是个女儿,着实让杨大爷和杨娘低头耷拉脑袋好一阵子。

平时,门挨着门住着的两家,关系处得像一家人似的,包顿饺子,杀个鸡啥的,端来端去,有来有往。

可就是对传宗接代的认识,两家女人都出奇的一致。

谁都不甘心,更不认命,这辈子就这样不争气,愣是整不出来个“带把儿”的。

这个比屯儿娘还大五六岁的女人,眼瞅着到今天那个不争气的肚子还碌碌无为,隐隐约约地感觉自己好像机会不多了。

【柒】

屯儿还娘肚子里的时候,杨娘就跟屯儿娘说好了,等到屯儿娘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过百天”的时候,把她家“老五”身上穿的那件枣红色小毛衣借给屯儿娘。

好让孩子穿新鲜儿的,到照相馆照一个喜庆一点儿的“百天照”。

屯儿娘一口一个谢谢。

“咱们姐妹们谁跟谁呀,小事一桩。”

当时是杨娘主动,满口应承。

可是,眼看着离屯儿“过百天”照“百天照”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屯儿娘与杨娘每一次打照面时,都想张嘴提小毛衣这件事儿,可每次都是屯儿娘刚要开口,杨娘立马就会找个别的话题,故意把话儿岔开。

闭口不提之前她主动应承下来的,借给屯儿娘小毛衣那档子事儿。

让屯儿娘惋惜的是,两个好姐妹儿之前的所有承诺,从来都没有失言的时候。就在此时,只是因为给孩子借小毛衣穿一下,照个相,就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竟让两姐妹多年精心经营的友谊小船说翻就翻了。

屯儿娘知趣儿,心里明白着呢,这分明就是因为自己生的是个大胖儿子,这就足以把老杨婆子那颗从不甘心落后的自尊心,扎一个千疮百孔。

人家强作镇定,就已经很难为自己了。这个时候充傻、变卦,也都正常。

既然指不上老杨婆子家那件小红毛衣,咱也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屯儿娘暗想。

屯儿娘这辈子最大的毛病就是脸皮儿特薄,能自己做的事情,从来不轻易去麻烦和依赖别人。

如果之前不是杨娘主动提出来,借给屯儿娘那件小红毛衣,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照“百天照”,就凭屯儿娘这一脸抹不开的肉,还真张不开嘴,主动向旁人借衣服穿。

生活中为了自己不受憋,像裁剪和缝制衣服这样还有一些技术含量的活儿,屯儿娘️️可没少暗自下功夫。

从给屯儿爹和仨女儿做新改旧开练,主动到开“成衣铺”的师傅那里拜师学艺。

家里大人、孩子们的衣服,从买布到量体裁衣,再到缝制,全部都是出自屯儿娘那双灵巧的双手。

“自己动手才能不受制于人。”这是屯儿娘挂在嘴边儿的一句口头禅。

干什么事儿,从来却拖泥带水的屯儿娘,这次也没含糊。

为了节省坐公交车七分钱,屯儿娘走了五六站地,来到百货商店,挑最喜欢的枣红色纯羊毛毛线,买了一斤半。

请售货员帮忙,选了一副编织毛衣用的长竹针。并且现场虚心请教人家售货员,织毛衣的基本针法。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别看屯儿娘没啥文化,大字也不识几个。但凡是考验动手能力的技巧,看一眼,学一遍,准会。心灵着呢。

当屯儿娘把自己织毛衣的处女作,一件枣红色的对襟小毛衣,穿在白胖白胖的屯儿身上的时候,旁边儿的屯儿爹,盯着屯儿娘充满浓浓爱意的脸,简直是满眼的崇拜。

哪家的父母都没长三头六臂,孩子一多,顾此失彼,照顾不周,忙不过来的时候很常见。

于是,大孩子带小孩子,便是各家各户的常态。

虽然仨姐姐都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胖胖萌萌的小弟弟,但还是年龄太小,一起玩玩可以。真正有能力照看屯儿的,只有大屯儿十岁的大姐。

别小看十几岁的孩子,懂事儿着呢。

每天从学校回到家,放下书包,写完作业,就主动帮妈,来照顾屯儿。

【捌】

有苗不愁长。

在屯儿娘的眼里,屯儿从呱呱坠地,长到可以满地乱跑,还跑得很好,只是转眼之间的事儿。

照顾屯儿,大姐依然是妈的左膀右臂。

同往常一样,大姐刚刚进屋,放下书包。看妈忙着做饭,便抱起来张开双臂,奔向她跑过来的屯儿,出屋玩儿去了。

这是东北瓜果梨桃熟透的季节,也是小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候。

东北不比南方,特别是人们心中约定俗成的长江流域以南地区,才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南方。

每年可以吃到的新鲜水果,南方很多,东北却很少。全部来自当地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纯粹的地产水果。

吃到新鲜水果的品种本来就不多,季节还很短。所以说东北人的美,绝对不是靠多吃水果,润出来的,而是靠寒冷的气候,“冻”出来的。

改革开放以前,物资想流通起来很难。一是没渠道,二是受制约。

特别是海南那边儿,运不出去,也卖不出去的芒果、香蕉、椰子等,只能烂在大地里,当肥料使了。

东北的孩子们,只能在图片上见到过那些水果。好奇心强的孩子,也会纳闷,这些好吃的东西究竟是长在树上,还是长在秧儿上?

到了上学年龄的孩子,在图画课上,跟着美术老师,在三十二开的图画本上画过的,就是据说是一种很好吃、很好吃的水果。

那种用金黄色蜡笔涂抹出来的水果,叫芒果。

再富裕的人家,就算你再有钱,也没地方买去。那些有的听说过,有的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水果,对于东北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一种可望不可及的诱惑。

屯儿和屯儿的仨姐,只吃过房后邻居家王老爷种的海棠和葡萄。

海棠从刚做果就开始吃,小小的、绿绿的、酸酸的。一直吃到树上一个果子不剩。

葡萄更是从嫩嫩的葡萄腕儿,刚刚爬上葡萄架上开始,一直吃到每年中秋节过后,把葡萄树,从架子上一点点的卷下来为止。

屯儿爹虽然挣得工资不多,除赡养老人,支撑家庭的日常开销,绝大部分都用在四个孩子身上。

屯儿娘手头紧,嘴里常念叨“该花的钱一定要花,不该花的钱一分不能花。”

至于,什么钱该花,什么钱不该花,屯儿娘的心里拿捏得准着呢。

不然的话,全家六口人,仅仅指望屯儿爹手蹬脚刨,每月挣得的那三五十块钱的工资,早就不等到月底,全家人都会大眼瞪小眼了。

从来舍不得在自己身上花什么钱的屯儿娘,对孩子们,却从不抠搜。

上学的大姐和二姐,每天临出门前,屯儿娘都会给两个孩子兜里揣个一毛两毛的。生怕孩子出了家门儿受屈儿。

“新鲜的樱桃喽!”

吆喝声由远及近,一个头上戴着草帽儿,肩膀上挑着土篮子,嘴里不停地吆喝卖樱桃的男人,跚跚地走了过来。

“叔叔,樱桃怎么卖呀?”

抱着屯儿的大姐,冲着男人轻轻地问了一句。

此时,屯儿的两只小手伸着,一个劲儿地朝盖着大大的树叶儿,装着通红通红樱桃的土篮子使劲儿。

“五分钱,一缸儿。”

男人边说,边从土篮子里拿出来一个蓝色口沿的小瓷缸儿。

大姐从兜里掏出早上妈给的,自己没舍得花的那一毛钱,递给男人。

“买一缸吧。”

“好嘞。”

男人边找给大姐剩下的五分钱,边往小缸里装樱桃。

见白胖儿的屯儿也招人稀罕,男人低头特意把小缸儿装冒了尖儿。

【玖】

“姐姐,你也吃。”

屯儿肉肉的小手儿,举着装满了樱桃的小牛皮纸口袋,递向大姐。

“屯儿先吃吧。姐,不咋喜欢吃樱桃。”

虽然在家里的孩子里面排行老大,但是,也不过才十几岁,仍然还是个孩子。

但无论什么时候,遇到什么好事儿,特别是在好吃的面前,都会让着弟弟。

这一点,没用大人教,大的让着小的,时时处处保护着妹妹和弟弟,在大姐看来,是天天经地义。

这让屯儿妈很暖心。

在屯儿娘心里,对大姐的担当,既心喜,又心疼。

别看屯儿还小,却从来没有“吃独食儿”的习惯。

关于孩子成长过程中,点点滴滴的习惯养成,屯儿娘和屯儿爹从没有那种虎爹狼妈那么用力。

更多的时候是相信自己孩子的领悟能力,永远给孩子独立思考和自我觉悟的时间。

润物细无声的点到为止,是心里面坚信:响鼓何用重锤?

屯儿娘站在门口,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屯儿早把一小瓷缸儿的樱桃,吃得一粒儿不剩了。

“这是给咱屯儿吃啥了,把小脸抹乎得红赤连鲜的?”

屯儿妈一边扭着头儿问大姐,一边为屯儿洗着,被樱桃染得通红通红的小手儿。

大姐把脏水倒掉,从水缸里舀一瓢清水,倒入脸盆里。边洗手,边跟妈说。

“妈,你早上给我的一毛钱,我没舍得花,刚刚给屯儿买了五分钱的樱桃。”

“屯儿,好喜欢吃哦,不一会儿就造没了。”

“记着啊,以后大热天儿,吃水果的时候,先拿回家,洗干净再吃哈!可千万别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

屯儿爹这段时间,被抽到市里统一组织工作队,深入农村搞宣传发动去了。

这几天,晚饭不用等屯儿爹下班儿。

屯儿娘站在门口,那一声吆喝,管用得很。见外面疯玩儿的四个孩子凑齐了,便领着孩子们开吃了。

晃常儿,屯儿吃过晚饭,且得再和姐姐们疯一阵子,才肯蹦到妈早早儿就兑好了热水的大洗衣盆里,洗完澡才能睡。

可是今天才吃了不几口饭,就有点儿打蔫儿了。

屯儿妈放下饭碗,努着嘴唇,贴了贴屯儿的额头,似乎没有特别的异常。

随后,又把嘴唇凑到屯儿的后耳根儿。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有些不对了。

对屯儿和仨女儿的身体状况,屯儿娘有自己一套独特的观察和判断办法。

只要后耳根子发热,准是感冒发烧的前兆。

屯儿妈心里有谱儿,小孩子是藏不住病的,如果不是特别难受,小孩子会很欢实,一打蔫儿,准是身体上出现了状况。

屯儿娘倒了一碗底儿酒精,兑了点儿温水,用棉球蘸着稀释过的酒精,轻轻擦湿了屯儿的手心和脚心。

又切了几片生姜,加了两勺红糖,煮了一碗浓浓的姜糖水,慢慢给屯儿喂了下去。

夜越来越深了,屯儿娘左手抱着屯儿,右手不停地为屯儿擀着后背的肉皮。

捏住肉皮,从下往上,一遍遍地重复着。

按照以往的经验,屯儿娘的这一整套物理降温的办法下来,即使不吃什么药,孩子的体温也该有点儿下降的意思了。

【拾】

可是,今天让屯儿娘感觉到与以往不同的是,屯儿的体温不降反升,越来越热,甚至明显感觉到愈发烫手了。

让屯儿娘更加揪心的是,此时怀里的屯儿,不但身体像火炭儿一样,滚烫滚烫的,还伴随着一阵阵的抽搐。

不能再耽搁了,此时此刻屯儿娘的意识清醒得很。

“我抱着弟弟上医院,你领着妹妹在家,谁来也不许开门!”

屯儿娘嘱咐着大姐,抱着屯儿疯了似的奔向了儿童医院。

急诊。

重症。

重症病房,进进出出的医生护士的脸上异常严肃的表情,让屯儿娘已经提溜在嗓子上的心,一阵阵剧烈的震颤。

暗黄色的灯光下,一个人的走廊,长条木椅上,坐着瑟瑟发抖的屯儿娘。

围绕屯儿所发生的事情,好像都与天蒙蒙亮那个瞬间有关。

是的,又是在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

一个四十多岁,说话速度有点快的女医生,拿出包括一份“病危通知书”的一沓需要病人家人签字的所有材料。

“您是孩子的妈妈吧?”

“嗯。是的。”

“孩子得的是‘中毒性细菌性痢疾’,而且是最重的混合型的那种。”

“您可以慢一点说么,大夫。我好像没听太懂。”

可能是女医生的语速太快,说得屯儿娘有点懵,不得不打断女医生的话。

“那我就跟您直接说吧,孩子得的是中毒性细菌性痢疾,还是其中最严重的那种。”

“不知道,这次我说明白了没有?”

女大夫情商很高,很会沟通。

“嗯嗯。听懂了。”

见屯儿娘已经开始接受了她的说话方式,女医生轻松了很多。

“孩子们的病非常严重,已经开始出现反复惊厥和呼吸衰竭的症状。并且开始出现心肾衰竭的症状。”

“就来您一个人吗?”

女医生左右转着头,应该是在找孩子的其他什么人,见昏暗的走廊里,只有屯儿娘自己,便问了屯儿娘一句。

“孩子的爸爸随工作队,去农村搞宣传,已经去了几天了,忙得很。”

“找单位,叫回来,见见孩子吧!”

“我们会尽全力抢救孩子,但孩子的病确实是太重了,不知道老天爷给不给机会,如果给机会,我们会不遗余力,抢救您的孩子的。”

屯儿娘预感到屯儿的病很重,但还是一时接受不了,会这么严重。

眼泪一串一串地流淌下来。

“该做的准备,都做一下吧。我一说,你就应该明白,别到时候来不及哈。”

“大夫,求求你了!一定救救我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一个儿子了!再没了这个儿子,我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了。”

屯儿娘说完这句话,“扑通”一声给女医生跪下了。

女医生扶起屯儿妈,抹掉自己脸上的眼泪,拿着屯儿娘签好字的一沓文书,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进了重症监护室。

自己是怎么挪回家?怎么整理的包括那件只有在屯儿照“百天照”那天,只穿了一次,就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的那件枣红色对襟小毛衣在内的,几件干干净净的旧衣服,用一个包袱皮包好,再是怎么挪回医院的。

屯儿娘如在梦里。

【壹拾壹】

松花江边的儿童医院。重症监护室,正在抢救屯儿的医生护士,仍然神情凝重地进进出出。

走廊的长条椅子上,放着一个用白花旗棉布包袱皮儿,包得方方正正的包裹。

走廊里,除了医生护士那时有时无,时急时缓的脚步声,再就只剩下走廊尽头,那盏底座挂着蜘蛛网,发着暗黄色灯光的吸顶灯里面的整流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此时的屯儿娘面朝波光粼粼的松花江,怀里紧紧抱着那件枣红色的对襟小毛衣,嘴唇轻轻蠕动着。

谁也猜不透,此时此刻她与松花江里的星星和月亮,用唇语交流的内容到底是什么。

星光下,只见背影瘦小的屯儿娘,面朝大江长跪不起。

大姐早早儿的,等在了市工会办公楼的大门口,可能是一夜没怎么睡,不知不觉竟坐在门口的石头台阶上,睡着了。

一串儿自行车的铃声,把大姐给震醒了。

“姑娘,咋睡在这儿了呢?快起来,地太凉,别拔坏了。”

说话的人,正是大姐要找的市工会,宣传科科长王叔叔。

大姐从台阶儿上站了起来,两手扑落着屁股后面的灰。哭着把昨儿晚上,医院给屯儿下达病危通知书的事儿,跟王科长学了一遍。

让王叔叔转告爸,医院大夫说让爸爸马上也赶到医院,而且,还要越快越好。

“姑娘,你先回家吧。我马上给盘石县烟筒山公社打电话,让你爸马上回来。”

“谢谢王叔叔。”

“谢啥谢,麻溜儿回家帮帮你妈吧。哈!”

“靠边走啊孩子,注意安全!”

王科长冲着大姐跑去的背影,大声儿地叮嘱着大姐。

屯儿娘再次走回重症监护室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那个包着屯儿衣服的白花旗棉布包裹,还放在原来那里,一动未动。

与昨晚上不同的是,椅子上另一头坐了一男一女。

那个女的,两眼哭成了灯泡,屯儿娘走过来的时候,仍然在抽泣。男的愁眉苦脸,指骨关节已经明显变了型的双手,插在粘得打着柳儿的一头乱发里,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

什么时候来的不知道。

“关国庆家长!”

一个戴眼镜的男大夫,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手里掐着一沓文书,边喊边走了出来。

“在。”

长条椅上双手抱头的男人,边答应,一边“呼”地一声站了起来。

当医生拿着一沓包括病危通知书在内的文书,让那男的签字的时候,说道:“为什么孩子昏迷了才送来呀?”

“马上给孩子准备准备衣服吧!孩子的瞳孔都已经开始散大了!”

听到这,女人从抽泣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声。男人的眼珠通红,用拳头使劲儿的砸着自己头。

一个小时之后,那个男的搂抱着一个用白布包着的长方型小纸盒,从重症监护室里走了出来。女人蓬乱着头发,不停地抽泣着,眼睛死死盯着男人怀里抱着的那个小纸盒。跟在后边,拖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灰暗的走廊尽头。

屯儿娘一阵莫名的伤感。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壹拾贰】

怀里紧紧抱着屯儿的那件枣红色的小毛衣,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坐在长条椅上的屯儿娘,汗毛立立着,身体不停地打着冷战。

此时,屯儿娘心里最恐惧的是,有哪个医生再次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喊谁是屯儿的家长。

里面一定会传出消息,究竟会是万幸,还是不幸?谁也不知道。

这是注定要发生的一幕,让屯儿娘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如此痛苦的折磨。

即使当柱儿在她怀里没的那一刻,屯儿娘都没有体会到,像今天这么煎熬。

屯儿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一刀又一刀地剜着自己身上的肉。

想到这里,屯儿娘把那件枣红色毛衣,搂得更紧了。

屯儿娘知道母子连心,夜里当面对着充满灵性的松花江,长跪不起的那几个小时里,屯儿娘除了悲伤,更多的时间里是用心在祈祷着上苍,给予自己和屯儿,挺过这道难关的力量。

冥冥中,屯儿娘特别坚定地认为屯儿的生命力旺盛而强大。心里想的,唇边蠕动的所有信念,只有一个。

就是“娘在,屯儿在!”

想到就儿,屯儿娘攥紧了拳头,有意地让气息往上提。心里不断地暗示着自己,千万不可以自己先堆碎下来。

就是这样子,一动不动地坐到了傍晚。

期间,重症监护室一前一后,又送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女孩儿送到这儿,基本上没有怎么抢救,很快就被家人,用装着昨晚上走的那个孩子一样的,长方型小纸盒给抬走了。

走廊里,男人一阵紧似一阵喘着“呼呼”作响的粗气,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弥漫开来。

让走廊里心焦如焚的人,心里堵得一点缝儿隙都没有了。

另外那个在圆木堆上玩耍的小男孩儿,被滚落的圆木,从头到脚压了一个全乎。浑身上下二十几处骨折,失血过多。送来的时候,整个人,血肉模糊。

从抱着屯儿来这儿,二十多个小时过去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让屯儿娘想像中的,那相距遥远的阴阳两个世界,竟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变得如此之近。

近到只是一个转身的功夫儿,人就阴阳两隔了。

昨天夜里,对着松花江里面,那一眨眼一眨眼的星星,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过了。

此时的屯儿娘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傍晚,市工会宣传科王科长,带着宣传科在家的几个同志凑的二十块钱,来到医院看望屯儿娘。

并转告屯儿娘,烟筒山公社那边已经联系上了。屯儿爹正在往回赶的路上。至于啥时候能赶到医院,还说不准。

就看能不能尽早地搭上车了。

屯儿娘恭恭敬敬地给王科长鞠了个躬。那二十块钱,屯儿娘没收。

态度平静而决绝。

自从屯儿爹和屯儿娘,从屯儿爷爷那儿搬出来,顶门立户过日子这十多年,从来都没断过常往回跑。

除了逢年磕头,遇节送礼之外,平时对两个老人的恭敬,也从来没有差过事儿。

屯儿爹的孝顺,在街坊邻居中间儿,是出了名儿的。

平时甭管下班多晚,在厂子里干活多累,都必须绕道儿,多走出十多里路,到爹娘那里扎一头,看两眼。

【壹拾叁】

三瓜两枣虽然不多,倒也从不空手儿。每月发了工资,都会把孝敬老人那一份儿,先送过来。

甭管自己顶门立户过日子有多紧巴,也不管孩子们都处于长身体阶段,多么地需要钱。再苦再难,省吃俭用,屯儿爹也都从自己每个月那三十几块钱的工资里,必须拿出五块钱,来孝敬老人。

没有人给定这个规矩,但屯儿爹却一直都在守这个规矩。尽管这无异于从大人孩子嘴里硬往外抠钱。

自打和屯儿娘,顶门过日子以来,这个不成文儿的规矩,就从来没有破过。

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两个老人,对屯儿娘连续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心里那是一万个不高兴。

“丫头片子“是挂在爷爷奶奶嘴边儿的口头禅。对于屯儿爹和屯儿娘接️二连三地生养了三个女孩儿,两个老人虽然嘴巴一直没有表示出有多么烦,但也没感觉到有多喜欢。

屯儿的出生,才从爷奶那总不睛天的脸上,渐渐看到了点儿笑模样儿。

那个月,两个老人破天荒地不但没收屯儿爹送的,孝敬给他们的月钱,奶奶还从自己的手脖子上,摘下了一个银镯子,让报喜来的屯儿爹拿回去,给屯儿戴上。

并小声地告诉屯儿爹,这个手镯子可是她去年请房后那个快言快语的刘姨的丈夫,化铝匠老胡,把两个袁大头给融化掉,打造成的一对。

心里盘算着将来,只要谁家先生养出个孙子,就先给谁。

老三家先有了孙子,这可得兑现自己的心思。从自己手脖子往下摘的时候,心里那可不是假高兴,而是真兴奋。

如今,屯儿命悬一线,屯儿爹又不在家,屯儿娘觉得必须要向二老报告,毕竟屯儿也是老人的大孙子。

其实,屯儿娘回家给屯儿取衣服的那个夜里,虽然遭受到了晴天霹雳的致命一击,但还得强迫着自己,默默地咬紧牙关。

这个不识几个大字的女人,拼着命,也要挺起这个家担当的时候,心里常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话,就是“每逢大事有静气”。

特别的自己顶门过日子之后,屯儿娘就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越有大事发生,就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被生活打磨的,不得不沉着的屯儿娘,那天从医院回来后,冷静地给大姐交待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儿,是天一亮,立马儿去市工会,找屯儿爹的领导宣传科王科长,求王科长通知屯儿爹,马上赶到医院见儿子最后一面。

第二件事儿,就是到爷爷奶奶那里,越快越好,将屯儿的病情,重要的是把医院已经给屯儿下达了“病危通知书”的事儿,给爷爷奶奶讲清楚。

大姐按照妈的交待,一点儿都不敢耽搁,更没有走样儿。

从市工会王科长那出来之后,便一溜小跑,直奔爷爷家。

大姐汗毛流水地跑到爷爷家的时候,从来都是大敞四开,从不锁门的木板儿门,竟然被一把大铜锁给锁上了。

按说,院子虽不大,但也住着十好几口子人。你出我进,进进出出的人,都有自己的事由。

今天,咋突然集体行动得这么齐刷么?

就连常年雷打不动的盘着腿儿,坐在炕沿儿抽着烟袋锅子,看家望门的奶奶,都不在家,这可有悖常理。

大姐实在是累得不行,后背靠着上了大锁的木门,站一会儿,蹲一会儿,最后瘫坐在门口了。

天儿热,汗多。大姐的小脸儿抹乎得“魂儿了画的”。

“姑娘,你在等爷爷奶奶吧?”

一个黑黑瘦瘦的女人,拎着一个铜壶,打这儿经过。

见大姐一个人瘫坐在门口,便主动搭话儿。

这人大姐认识,就是爷爷房后那家儿,胡铝匠的媳妇刘姨。

“刘姨,我爷爷奶奶呢?”

“这当口,应该都在医院呢吧?”

“咦!这院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爸妈怎么没来呀?”

【壹拾肆】

还没等愣眉愣眼的大姐递上话儿,快言快语的刘姨,一句接着一句,根本不给大姐插话儿的机会。

“今儿天儿还没亮,你二大娘就闹肚子疼,下面一见红,这可吓坏了你二大爷,赶紧跑到你奶奶屋里,把情况告诉了你奶奶。”

“你奶奶懂啊,告诉你二大爷,你媳妇儿这是要生了。让你二大爷赶紧找个板儿车,拉你二大娘去妇幼保健站。”

“你二大爷把你二大娘拉到保健站,推进产房之后,左等右等都不见里边有什么动静。倒是三个小时过去之后,一个接产的大夫摇着头,走出产房,告诉你二大爷,你二大娘是先天性骨盆狭窄,还是高龄产妇,造成难产。”

“问你二大爷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你二大爷哪见过这阵仗啊,一时吓懵圈了。撒腿就往家跑,把情况跟你爷爷奶奶一说,你爷奶那可是一口同声‘保孩子’。”

“老两口生怕你二大爷临阵变卦,便锁上门跟了过去。”

“我们平时处得不错的几个街坊邻居,也跟了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可刚刚到产房门口,就听到产房里面传出了一个男婴的哭声。”

“孩子是保住了。可你二大爷却哭成泪人。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呐。”

刘姨那一通机关枪一样的道白,可是把爷爷家大门紧锁的原因给说明白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此时这边的一生一死,已然尘埃落定,那边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屯儿还是生死不明呢。

大姐觉得不能再蹲在这儿傻等了。娘从昨天半夜,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熬的呢。

于是,大姐把屯儿正在儿童医院抢救的前前后后,跟刘姨学了一遍之后,求刘姨转告爷爷奶奶,便转身离开了。

照顾好两个妹妹,也是妈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想到这,大姐抬头看了看日头儿,加快了脚步。

“这可咋整?啥破事儿都让这家子人给摊上了。真是祸不单行啊!”

刘姨叹着气,瞅着大姐小小背影,和疲惫的脚步,搓搓手,摇摇头。

屯儿爹搭上市电业局拉电料的车,赶到儿童医院的时候,已经是屯儿在重症监护室抢救的第三天中午了。

司机大池子特别理解屯儿爹此刻焦急的心情,根本顾不上小碎石子儿路的颠簸,差不多都把油门踩油箱里头去了。

本来说好了是昨晚上卸完电料,就往回返,可盘石县电业局的仓库保管员,到乡下的给老丈人过寿。跟另外两个姑爷宾酒,结果喝大了,没赶回来。

大池子也不能把一车电料,全卸掉,扔在空地儿上。

这万一让国家财产受损失喽,那可真是吃不了 兜着走了。

结果大池子与搭车来的屯儿爹,愣是在驾驶楼子里,守了整整一宿。

明知道,火急火燎的屯儿爹,哪怕多等一秒钟都会增添一分痛苦,但也是干没辙。

当屯儿爹在医院的走廊里,见到已经三天两宿没合眼的屯儿娘,见到他,已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的时候,屯儿爹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已经泣不成声了。

“屯儿的家人在不?”

当女医生推开重症监护室的门,喊屯儿家人的时候,屯儿娘猛然间打了一个机灵,一下子从长条椅上,出溜到地上。堆碎成一摊泥了。

此时的屯儿娘,根本不敢真视女医生的眼睛。

屯儿爹一边答应,一边把屯儿娘从地上拉起来,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这孩子,命可真大。”

“得了中毒性细菌性痢疾,能活下来本来就不易,真没想到你们的孩子得的是其中最严重的那种类型,是九死一生的混合型的菌痢。”

“能活着走出这里,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没等女医生再说下去,屯儿娘推开屯儿爹,疯狂地撞开医院走廊的大门,朝大江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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