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初期,在湖北北部的小山村里,摩托车尚属于稀罕物件,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爹骑回来一辆金城一铃木,那是村里面第一辆摩托车,当时村里的人都绕着这辆红黑相间的摩托车转了好几个圈儿,或指手画脚,或啧啧称奇。
年幼的我,站在人群里,小小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多年之后我依然能忆起他们眼里流露出的羡慕光芒。
尽管后来村里面陆陆续续又增添了好几台摩托车,但是在我看来,它们完全不足以撼动爹的摩托车在我心中NO1的地位,不说别的,光是那绚丽多彩的车身和它健硕的体格也甩开它们几条街,更别说那独一无二悦耳的发动机声浪,一脚踩下去,后面排气管“突突突”的声响加上那若有若无的蓝烟,只要是听过一次的男人/男孩,便再也难以忘怀。
因为它“突突突”的声音过于独一无二,所以在众多从我家门前经过的摩托车中,我都能毫无差别的分辨出来,从未失耳。在暑假里,每天听着“突突突”的声音逐渐远去,我便如临大赦,呼朋引伴、疯闹玩耍、不亦乐乎。
傍晚时分,又是那熟悉的突突突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小伙伴们便作鸟兽散,逃离犯罪现场一般飞快地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和弟弟则装模作样地伏在桌子上练着枯燥的字帖。
毕竟是心虚的,甚至都不敢和爹的目光对视。但是彼时孩童贪玩的天性还是占据了上风,我和弟弟就这样和爹打着游击战,每天在提心吊胆和难以自控的矛盾心情中如履薄冰。
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某次爹的摩托车因为断油而被推着回家。危险降临时我们依然毫不知觉,当小伙伴们一个个惊恐如遇鬼魅般连滚带爬地窜回家时,我扭过头,看到爹铁青的脸和高高扬起的巴掌。
上初中时,我开始住校,爹当时在镇政府上班,每天骑着摩托车往返在家和政府之间,风驰电掣、意气风发。偶尔周五的下午,爹会顺路接我回家,在一群翘首以望接孩子的父亲们中,爹有着独特的气质,哪怕人头攒动,也丝毫不会被人潮所湮没。我的目光越过重重人海,准确地定格在爹的身上。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坐上爹的摩托,我们一骑绝尘。像是一次完美的突围。有时候爹会简单的问我一些学校里的事情,具体问了哪些现在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唯一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爹坚挺宽阔的后背,我搂着爹的腰,享受着午后阳光和微风的抚摸,地面上我们和摩托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它飞驰在稻田里、沟坎间、沥青路面上。心是雀跃的,那突突突的声音便越发悦耳。
有时候遇到阴雨天气,我便躲进爹的雨衣里,从缝隙里观察着雨势的大小。苍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和爹还有那辆在雨中沉默的摩托车。下车的时候,我往往已经冻得不行,爹扯来毛巾给我擦头发和脸上的水渍,一抬头看见爹的衣服湿了很大一片,暖流在肺腑间流淌,便也不觉得那么冷了。
再大一点的时候,爹开始教我骑摩托车,作为农村少年的必修课,我难掩兴奋。一开始爹怕我摔着,一直扶着摩托车的后杠跟着奔跑,耳畔一直有爹的声音传来:“目视前方,别回头看,我扶着呢,别害怕”。
我始终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爹一定会守护我的周全,就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护我在他的臂膀之下一样,对此我无比安心。
等感觉已经能安全驾驭之后,我扭过头看,爹已放手了,我看见他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表情,当时我并不曾细想。现在回味起来,我知道,那表情里有小小的满意,毕竟不到十分钟我就已经学会了;还有一丝难掩的失落,孩子大了,他们便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完全的把我藏于的羽翼之下替我挡下所有的风雨雷电,他们不管多不舍,也要学会慢慢放手,就像今天放手让我一个人朝前骑行一样。
成长的代价向来就是一边得到,一边失去。大学毕业初入社会的我,在这个并不太善意的社会里撞得头破血流,兜兜转转之下,我去往爹的工作所在地散心,那些日子里我格外的消沉,沉默寡言,内心焦灼而敏感。爹没有责备我,放由我在那个远离尘嚣的小镇上放空身心。
某日午后,爹载我去在十几里之外的小镇上理发,我终于又在时隔多年之后又一次坐上爹的摩托车后座,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令人不胜唏嘘。
这并不是小时候的那辆突突突的金城一铃木,我已经很久不见它了,按年纪它大概已经寿终正寝了吧,或许早就被拆解成一堆旧铜烂铁安静地躺在某个废品收购站里吧。我坐在后座,看着地上交叠的影子,思绪翻飞如云。男孩长大之后,与父亲之间不知不觉便多了隔阂。
爹一路上没有说话,但是骑的很慢,慢到有足够的时间让我记起来曾几何时,我也是这样搂着爹的腰,给他讲考试中获得的成绩和学校里的趣事,那时候的爹,腰板直挺而宽阔,像厚实的山川,像广袤的海洋,是我的避风港和倚靠。而如今,我分明感觉到它在时光中变得单薄而佝偻。看着爹的白发也日渐多了起来,莫名的心酸瞬间涌上心头,眼泪再也止不住的簌簌而下。
时光啊,请你慢点走,轻点伤害为这个家劳累奔波的男人,时光啊,请你快点走,让我快点成长为像他一样能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脊梁。
我知道不管我跌得多惨,一搂腰,爹都在,就像当初接我放学时一样,一直可以依靠直到获取战胜困难的勇气。
我知道不管我走得多远,一回头,爹都在,就像当初教我骑车时一样,一直可以感受到背后他鼓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