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必须要承认:看电影的过程就是一个适应然后习惯的过程。
从第一个「火车进站」的电影镜头开始,人类是慢慢学着看电影的,从电影的镜头语言,到电影的叙事,再到电影的节奏甚至是电影的暗示,我们早已经不是一百多年前坐在电影银幕前张着大嘴的那代先辈了。我们已经将上百年的观影体验融入血液形成基因。从最初电影的拍摄方法影响着观众的观影习惯,慢慢观众的观景习惯反过来影响着电影的拍摄方法,渐渐地,两者混在一起,怎么也搅不清楚了。那问题还是来了,我们形成的观影习惯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习惯?一条条列举恐怕很难说清楚,但这样的观影习惯的反面是什么样的却很好说明,比如这次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就是反例中的一种。
武侠,是还是不是?
都说这是侯孝贤的第一部武侠片,这样说也没有错。《聂隐娘》出自唐裴铏的《传奇》,这本书里还有另外一个非常出名的篇章《昆仑奴》。以这些短篇为代表的唐传奇,在韵文当道的唐代为中国古代文学开创了一个新的可能性。之所以被称为传奇,是因为所有的这些故事大都是些「变异之谈」,武侠便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元素,唐传奇也堪称是中国武侠的起源之处。
但一说到武侠片,在观众的观影习惯里,它的类型特点已经变得非常狭窄,甚至所探讨的主题与传递的价值观都已经被固化,当用这一套东西来卡外界所传的「侯孝贤的第一部武侠电影」,肯定是要失望的。
只要对侯孝贤的电影稍有些了解,就会看出来,他从来不会只把目光投在具体的人物或者元素上面去,他有更弘大或者说更空灵的主题需要探讨。在这部片子里,不仅是武侠,甚至是聂隐娘,对导演来说,都不是多了不得的东西,他们只是导演镜头前的一幔薄纱,导演想做的就是撩开薄纱,展现一个时代下的众生百态。所以打的并不纠缠不持久,打只是生活里的一个并不突出的部分,除了打生活里还有很多别的事情。
如果硬要探讨这部片子中武侠对侯导的意义,大概是武侠这一徘徊在中国主流文化边缘的江湖文化为侯导思考人们的相处方式提供了一种新的角度。
这个问题很宏大,我还没有想清楚,还是谈回电影吧。
它是古装片,却是用同时代的眼光去看的古装片
没错,这是古装片,时代很明确,这是晚唐时期,藩镇割据,战火连绵的时代。从侯导整个编剧团队对唐史的深入研究到美工对道具的各种考究,可以看出导演试图还原时代细节的近乎偏执的追求。这又是为何?
时下的古装片,只是将时代作为一个背景,就像室内拍摄婚纱照,背后挂一幅海天一色的挂纸,主角们换套衣服,立马就海边度假了,人是当代的人,故事上演的还是当代的故事。但在侯孝贤这里,时代并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它是整个影片的「水」,影片里的人物是「鱼」,鱼与水交融互动,甚至更多时侯,影片将焦点放在水上面,将时代置于镜前。这是侯孝贤的一贯手法,他故事里的人都是活在生活里的人,人物与生活贴在一起,不抽离生活,道具就是生活中可用的工具,不具有任何象征意义。我甚至冒昧揣测,侯孝贤拍的片子都是抱着给「同时代的人」观看的目的,这个「同时代的人」不是片子制作时的那个时代,而是片子中故事发生的时代。他告诉我们,这都只是生活而已。他似乎是在有意强调时间,但同时也是在淡化时间,
唐时的建筑、风俗与人物,间或穿插着很多雾霭、驴羊、飞鸟、群山这些可以穿越时代而存在的空镜头,两相呼应,余味隽永。
我们要的情节
对,我们已经习惯了,看一部电影,就是来看一个故事的,而侯导,你的故事在哪里?
其实故事是有的,而且很多很多,它们只是被放在了生活中去了,没有被抽离出来。这也是侯式电影的一个特点。
还要说回时代和人物背景,在我们习惯的电影中时代与人物用来为故事服务的,抽离出一个故事之后,再将故事放在时代与人物中去,看似贴合紧密,实则泾渭分明。而侯孝贤则是将时代、人物、故事打包在一起,人物在那个时代里生活,是电影的全部内容与意义。
所以,侯孝贤的电影是立体的,他截取的不是一条叙事的时间线或者一个事件发生的空间面,他截取的是一个立体的生活片断,而且是最普通最没有戏剧性的片断,比如逗孩子、穿过长廊或者互相凝视。
那么,侯孝贤,你的电影真的牛到不用指向什么了吗?
它不指向答案,只引出困惑
很多人看书也好,看电影也罢,总试图想弄清楚一本书或者一部电影到底想说个啥?这也是一种习惯。好像我们读书或者看片都是一次探险过程,没有看到最终的大Boss长得啥样简直不能忍受。
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作者和导演都会高高在上地讲一通故事连带着阐发一些道理,给你一个值回票价的答案。故事是有结局的,而人生没有结局,更不会有答案。人只要还活着一天,就永远没有办法为一个答案划上句号。这道理不难理解,那请回头再看看侯孝贤的电影,他片中所有的人都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一切都在行进中,羊儿吃草,马儿奔跑,帝王争权,公主抚琴,小孩玩球,姑娘年轻,道姑沉思,娘娘吃醋,少年磨镜,隐娘守诺……你想要什么答案?!
如果非要有一个指向,他指向的更偏向于一个困惑与疑问,这个世界上,肯定是暂时的,困惑才是永恒,肯定是静,困惑是动,肯定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完满,而困惑才是永远止境的探索启航。
而侯孝贤的疑问就是:生活有没有必然,穿越时间之后,一种可能可不可以重新复制。
他片子里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是丰满的人,都是代表着一种可能性的人。
它不严格区分主配角,善与良,每个人自成一个世界###
这也是《刺客聂隐娘》这部片子没有一个清晰情节的原因之一,这部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自有故事,自成一世界,或者像侯孝贤所说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冰山,片子只呈现冰上的部分,冰下的部分靠观众自己去感悟,我觉得这不是导演的装叉之举,恰恰说明了导演对观众的尊重,相信观众的欣赏能力与领悟力,还有比这儿更大的褒奖吗?我突然想起了《道士下山》里的那个画外音,说实话,我感觉我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生活里没有什么主角与配角,人的善与恶也并不是如此的简单粗暴,你把目光放在谁身上谁就是主角,无论是作为片名的聂隐娘,还是只露了一面的嘉诚公主,亦或凶猛却并未人性尽失的田季安、还有道姑嘉信公主、田元氏……这些独立的个体,无不有着各自的困境与挣扎,在生活中,他们可悲地,主动或是被动成为一件工具,但他们内心却时时在与这种宿命进行抗争,很多人没有走出来,而隐娘走出来了一步,那下一步又会怎样?这就是为什么侯导会给出那么多长镜头,身影渐远,时光依旧,这些疑问穿越古今,穿透银幕,贯穿导演与观众。读书可以边读边思,但电影镜头转瞬即逝,要留住思考,唯有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