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
玉门关以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依旧是那漫漫黄沙,残阳如血,在黄沙上洒下暗血色,凄艳异常。那一袭绿衫在风中已站了很久,望着摇摇欲坠的夕阳,怔怔地出神。“……穹庐为室兮毡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是哪里传来的古曲,这样的凄凉,一丝一丝透进人的心底,激起心中思乡的涟漪。玉流苏渐渐痴了,不自觉抚上怀里的古琴,古琴发出呜咽低鸣,似隐约哭声。哭声一丝一丝被风撕裂,散在风中,留恋红尘,迂回盘旋,终是渐渐消散。
车夫是个精瘦的老者,倚在车旁瞧着女琴师寂寞清瘦的背影,唤道:“玉师傅,关外风沙大,且快些上车吧。”
玉流苏没理睬,甩了甩宽大的袖袍,拂身坐下,手指轻挑,古琴发出清凄的乐音,“念双燕,难凭音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这是什么曲子?竟从未听过,如此悲苦。
风肆无忌惮地刮着,卷得琴师宽大的袍衫纷飞舞动,远远看去,似一只绿色蝴蝶在风沙中曼舞。
漫漫的黄沙,泣血的残阳,绿玉的蝴蝶,“……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二)玉蝴蝶
月上中天,清辉泠泠。玉流苏躺在床上,瞪着青白色的床幔发愣。那床幔渐渐幻化成一张人脸,竟是和自己一样的眉目。
“你是谁?”玉流苏问。
那张脸没有回答,半晌又一点一点变得模糊,滴入水中的墨汁,洇洇地淡去、散开,却荡出一个寂寞的声音: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声音绵软悠长,是软糯的楚音。那张和自己一样的脸时浓时浅,辗转向背,隐约可辨是丽人身姿,婉转绰约。那丽人又着了玉色的衣衫,衣衫慢慢地滑开,变幻着,化成一双玉色的翅翼,几下扑腾,竟化成了一只玉色的蝴蝶!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玉蝴蝶,玉蝴蝶!自从入秦宫,这样的梦几乎夜夜纠缠。“……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哪里是她的潇湘?哪里是她化身为蝶,该去的地方?是不是只有那苍天覆盖不到的地方,才是她的归宿。
玉流苏牵牵嘴角,一个苦笑浮上嘴角:七国割据,连年征战。可纵然统一了六国又怎样?做得了天下霸主又怎样呢?
房中点着香,香雾浮浮沉沉缓步逡巡,逐渐充盈四壁。玉流苏披上外衫,起身走到琴榻前。古琴躺在墨色的琴榻上,此刻是沉默的不语者。她本是水乡花样娇嫩的少女,地处江南的楚国国富民安,是闲逸富庶之地。她亦是富豪玉家的千金小姐。从小学习琴棋,吟诵诗赋,德言工容无不出类拔萃。在歌舞升平的江南,这样的她,懂的什么是世道炎凉么?懂得何为背井离乡么?不懂,也从未想过要去懂。江南富豪玉家的千金,她只想过将来可妻王侯。可眼下,竟做了秦国的琴师。不过是因为那日在听月楼等人,秦王为她的琴声所动,便召了她进宫。是,那一晚,她本是在听月楼等人的——父亲生前爱广结江湖义士,楚国亡,蛰伏着的隐士个个蠢蠢欲动。那些沸腾着的热血,甚至一点一点燃到了她的身边。她是楚人,是也应该像他们一样,仗剑行义么?她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可答案始终是茫然。
穿堂风灌进来,拂乱了纱幔。玉流苏用手指在琴弦上堪堪地抹过,古琴发出旷世隔梦一般的连音,一波一波在琴房里回荡,低头去看,琴头“声碎”二字,生灼人眼:
那日,在听月楼上,他捧出古雅的七弦琴,交给她道:“琴名‘声碎’。听月楼是秦国最好的乐坊,断缺不得一架好琴。此琴就留给玉小姐。”
琴名‘声碎’,玉流苏暗暗心惊,隐有不详之感。接过琴的时候,竟发觉那琴有些异常——比一般的古琴重了些。自小练琴,对琴熟谙至极,尽管‘声碎’琴托在手上,那重量的变化微乎其微。眼前一身劲装的黑衣男子,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涩涩地低语道,
“流苏,且再等我十日。十日后,在这里,我告诉你始末,带你离开。”
如果没有那十天的等待,如果十天后的那晚,她没有因为他的失约而奏琴抒怀,那么眼前这秦宫、这琴房,怕也都是幻影吧。
家人皆逝,追忆往事亦不过是满目疮痍。玉流苏缓缓地摩挲着琴面,上好沉香木制就的古琴有极佳触感,梅花断纹蜿蜒其上。突然,玉流苏脸色一变,靠近身体的一面琴厢体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三)流言
翌日清晨,等玉流苏睁开眼,太阳已经爬得老高。还是这间琴房,一夜香尽,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玉流苏从床上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青铜镜里人儿瘦弱得厉害,面色恹恹。
“唉——”一声轻叹,玉流苏执起发梳,缓缓梳理起及腰长发。青丝万千,愁思何解。
“真是残忍呐,”侍女们在门外窃窃私语,扫洒的声音大了些,玉流苏听得不很清楚,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传进来,
“那些泥灰啊, 就这样抹上去……唉,可都是人呐。”
“嘘……玉师傅……”有一个侍女用手指了琴房,房门外便没了声响。
“声碎琴”压迫着手骨,玉流苏步出门外,对侍女们的眼神视而不见。
北宫的那一座俑窑,是秦王宫的禁地。除去心腹,秦王不得任何人靠近。可琴房离俑窑离得近,若得秦王召见,必要经过。
许是听见了侍女们的耳语,经过俑窑的时候,玉流苏的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泥啊……抹上去……人……”那些个断不成句的词语不断在耳边响起。或者……还是进去瞧一瞧吧。
俑窑里温度很高。烟火味、烂泥味、汗臭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除了这些,似乎还有那么一丝腥腐味,像是小心翼翼被掩盖在最下层。玉流苏一手抱紧了怀中的琴,一手捂紧了鼻子。她见不得杀戮,也闻不得腥膻味,正要抬脚往回走,突然脚下踢到了一个东西,瞥一眼,是白麻布盖着的。瞧那形状,玉流苏不敢多想,眼瞅着两个仆隶抬着又一件白麻布盖着的东西走进来,冷不防一阵呕吐感袭来,来不及细想,玉流苏抱着琴,冲出了窑口。
(四)秦王
清旷的大殿里,只有秦王一人。玉流苏脚步很轻,踏进大殿的时候,并没有惊扰到负手沉默看着龙座的秦王。黑袍上的金龙此刻静静蛰伏。玉流苏默默地瞧着——这就是那个叱咤风云的霸主么?吞山河、唤风雨的凛凛霸气,此刻仿佛被黑袍尽收。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宝座,那背影里竟有说不出的落寞。
玉流苏心中一动,蓦地苦不堪言。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
她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故土。繁华的都城、无忧的生活,一幕幕在眼前展开。可眼下又剩下些什么?形单影只,只一个人,一把琴。
冰冷潮湿的手指在琴弦间游走,琴音萧瑟,又带着孤注一掷地凄艳。秦王回过头来,看着羸弱的琴师。
“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余音袅袅,久久回荡在空空的殿中。
“玉琴师,你本是江南富豪家的千金,如今国破家亡,你,恨寡人入骨吧。”秦王语气淡淡,对一个异国的琴师弹唱如此这般思乡悲苦的曲子丝毫不曾有怪罪的意思。
玉流苏怔怔地答不上话,恨?她恨他么?应该恨!灭国之仇,丧家只恨,他毁了她花一样的青春年华!她恨他么?玉流苏直直地盯着秦王:眼前这个时刻不解甲胄的君主,眼睛如黑曜坚定冷凝,脊背刀剑一样挺直。灭六国、整河山,挥剑绝浮云,诸侯尽西来!他是一步一步踏着六国万万千人的尸首走上的帝君宝座。一朝成就霸业,功过是非,孰是孰非,尚未盖棺又如何定论?
人人敬畏的秦王,真的是一个残暴至极的暴君么?
心下突然一片惘然。面对着这个最大的仇敌,玉流苏抚着琴弦的手指忽然不受控地微微颤抖起来:她原来竟恨不起!
(五)血月
风高星疏,琴声如怨。北宫的琴房传出如泣如诉的悲歌。宫中上下皆知:今夜是怕玉琴师又要彻夜不眠地弹琴了。
琴房西南墙角上的一株桃树上桃花开得正是茂盛的时候。秦国地势高峻,虽已三月时节,但气温仍是寒冷。这桃树长得异常高大,在寒风中却将花开得格外多、分外艳。远远看去,红云一片,颇似妖魅。
卫庄悄无声息地潜入秦宫,负着手一言不发地站在琴师身后,默默地瞧着。
琴声停了下来,玉流苏忆起玉家私家园林中也栽桃花。柳絮飞飞的时节,父亲总会拣上最好的一枝,送给他最心爱的小女儿。在上好的青釉瓷罐里灌上清水,从枝头剪下的桃花被斩断了根茎,蓄养在小小的一方囹圄里,美色渐渐凋零。
多像呵……玉流苏捏住细细的琴弦,心下惘然:自己何尝不就像是断了根的一株桃,颠沛失所,蒙上重浊的风尘,再难以开花。 年少时的那些无忧时光,锦衣玉食,醉生梦死,终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可望却再不可及。
“玉小姐,令尊生前与我,有知遇之恩。如今楚国已破,楚人尽散。玉小姐你亦沦落至此。卫庄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定会救你离开,”卫庄终于开口,一番说辞之后,蓦地话锋一转,“只是最近七国屡生怪事。”卫庄瞧了玉流苏一眼,道:
“七国派出的刺客莫名其妙地失踪。……”
“看,天狗食月。”玉流苏忽然起身,走到窗前,仰起头,看向了天空。
混沌的天色,月亮开始变得晦暗无光,从一角开始,暗红色的暗影开始一点点蚕食月华!原本银盘似的一轮明月,此刻就像一团凝结的血块。大地失去了光彩,沉沦在暗红的潜流中。
暗红的光晕下,两个孤零零的剪影。
(六)白骨
七国的刺客的莫名失踪,那间神秘的俑窑,晦暗不明的气味,白麻布下覆盖的是什么?
俑窑的闸门竟没有关严,里面黑乎乎的。大白天里制俑的仆隶竟一个都没瞧见,门口连把守的卫兵都没有。玉流苏拎着烛台,蹑手蹑脚地往里走。地上杂乱地堆砌着木石工具。烂泥到处都是,一股怪味直冲口鼻。玉流苏紧缩眉头,用另一只手掩住了口鼻,强忍着不适感,脚下深一步浅一步地往俑道深处摸索。
俑窑的最深处是一间石室,门是虚掩着的,一道昏暗的烛光从门内隐隐约约透出来,玉流苏站在门前,犹豫再三,终于伸出手去轻轻推开:
石室一眼看去并不大,四个角落伫立着铜烛台,蜡烛被推门带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几欲熄灭。玉流苏将手中烛台提到眼前,凝眸看去,整间石室三面均是光秃秃的冰冷石块,唯有右边的一面从室顶垂挂下厚厚的白色帷幕,将石壁遮挡得严严实实。两角的烛光在白色帷幕上面投影出长长的昏黄色影子,盯得久了,仿佛那影子幻化成两只花斑大虫,欲生扑啖人!
玉流苏踟躇着走上前,伸手拽住帷幕一角,只觉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
帷幕粗糙的麻布质地,涩涩地摩挲着掌心纹路。玉流苏紧紧地拽住,迟疑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紧咬着下唇,一下子将它整个扯了下来!
“啊——”
玉流苏将后半生惊呼,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可是恐惧却惊涛骇浪一样翻倍涌上心头。她只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紧紧卡住了自己的咽喉,窒息得透不过起来。
都是活人!活人的兵俑!
扯下的帷幕后面还有一个偌大的空间,幽幽暗暗,一眼看不到头,竟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用活人浇筑而成的兵俑。
“七国派出的刺客莫名其妙地失踪……”卫庄的话电光石火从心头闪过。
原来都是被俘后,抬到这里制成了兵俑!
玉流苏拽紧了前襟,觉得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自己的手,砰砰跳动的声音仿佛在石室里有了回声,仿佛是这暗室里的兵俑忽然都醒转过来,僵硬的心脏重又开始搏动而发出的共振。
她颤颤巍巍地抬眼去看,不想正撞上一对灰白色的眼睛——那是一尊新制的兵俑,厚厚的陶土尚未封住死去人的一张脸。那一双空洞灰白的眼眸里,仿佛还定格着临死前的怨恨,恐怖至极。
玉流苏尖叫一声,骇然后退,脚步踉跄着冲出石室,“咔”的一声,又踢到了什么,只听得“哗啦啦”一片响,什么东西散了架。
是白骨,是七国孤胆刺客的森森白骨!
玉流苏再也忍不住,扔下烛台,没命似的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