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离开的那一天,阳光明媚,正值盛夏,候机厅里却冷气十足,不由得让人打个寒颤,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略微偏瘦的身体拖着重硕的行李箱办登机,来的路上我们并没有说太多话,我只是时不时地望向她,她望着远处的掠过的建筑物,嘴角洋溢着止不住的傻笑。我想,这样的安安,让我迷恋至今。对,我喜欢她,从初中开始,一起度过了漫长又短暂的青春期,嬉笑怒骂之间看着各自人格渐渐成型,我们知道彼此的点点滴滴,互相扶持又互相嫌弃,相互依赖又相互厌恶,我以为我们会维持这样的关系,一直下去,直到,拿毕业照的那天,她突然对我说,我一直都在梦到异国他乡,可能我注定要去流浪。猝不及防。所有这些年的点点滴滴骤然浓缩成一个原点,又在顷刻间爆炸。脑袋一阵刺疼,身体仿佛定格在一个固定的时空,时间戛然而止……
我知道她的那些神秘的梦,像另一个维度的她与这个世界的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总给她一些指引或预见,我知道她总有一天离开,或早或晚,却不知道她要离开多久,这让我略感不安,可表面上却平静得仿佛只是今日再见,明日会碰头一样平常。只是在离开机场的出租车上,看着湛蓝天空上的飞机,眼泪偏不自觉地流了下来。对,我们各自的人生,不是缺谁不可,她去追她的梦,我过我的生活,正常地去找工作,找男朋友,谈婚论嫁,买车买房,没什么大不了。但,心里空了一块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在她离开的半年里,平日并没有频繁地联系,只是收到了她寄过来的一堆明信片。她说那是她在异国他乡走过的各种地方,想让我也一起看看,我问她为什么不给我发微信,及时发及时回,我总不至于等待那么久才能得到她的消息,她却回答说,等待的思念最绵长,也叫人最恋恋不忘。总是这样的任性,一点也没变,我只好苦笑,却也不忍心对她有半分责备,因为,也是我最挂念的人啊。
在她离开的第二年,她给我写了一封迒长的信,那些在陌生环境里的好奇,新鲜,探索,学习,难堪,纠结,挣扎,孤独,磨合的种种,我第一次认真提笔回信,写完的那一刻,男朋友刚好做完晚饭,叫我过去吃。我起身把信纸折好,放进信封,再压进正在复习的两本会计书之间,深呼吸一口气,微笑着去感谢男朋友赐予的晚餐。
在她离开的第三年,她以每月一封信的频繁频率来信,对,她陷入了一场爱恋,与异国他乡的男子,整日整日地进行着文化上的较量与摩擦,我能想象得到她的温和,也能估计得到她的歇斯底里会把人吓得够呛,然而除了安慰她,说些道理,我并不能做得更多,只是,每一封信,我都会回,她说过的每一件事,我都会提出详尽的对策与见解。偶尔一次的通话也可能是她男朋友让她遛狗,或者家里来了客人,我男朋友让我帮厨这种琐碎小事而中断。
在她离开的第四年,她仓促地决定与她周旋的众多异国男子中的其中一个结了婚,我心有疑惑,她却只是说她想要个家,简简单单,甚至连房子都是长期租的而已,那场婚礼,只是在领证的时候有个简陋的仪式,除了男方母亲,与三两好友,便无他人。我震惊于她的特立独行之余,内心深处一丝凄凉没有同她诉说,我不忍心看她落泪,只如今,她觉得幸福就好。就好。
在她离开的第六个年头,她说她离婚了,不管怎样激烈的爱情都抵不过菜米油盐酱醋茶,正式分居前三个月就搬出来住的她,仿佛出笼的鸟儿,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这一飞,就回不去了,无儿无女无房贷,她主动提出了不需要男方分割仅有的资产,收拾了最简单的行李,在市政府办了手续,就再也没见过那个男人。我竟然内心毫无波澜地听她讲完这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是她注定的结局与命运,不安分的灵魂只能徘徊和游荡,打开抽屉,看着摞得整整齐齐这些年来的明信片与信件,一切都有迹可循,鼻头一酸,豆大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我微微地调整呼吸,对她说,再过两个月我就要结婚了,我希望你能回来。电话那端陷入了沉默,再接着就是一片忙音。
紧接着过了一周,在我联系她数次未果,几欲放弃的时候,她突然来了电话,嗓音低沉又沙哑,又强装着精神说,我刚报了去非洲的义工,可能会呆上一两个月,能不能赶得及回来参加婚礼就要看缘分了,再说了,当初我结婚的时候也没有邀请你啊,我们算是扯平了。依旧是如此的任性,如此的没心没肺,这头的我,似乎料得到这意料之中的事情,平静的说了一句,好。
次年,我怀上了孩子,安在听到消息后破天荒地飞回来看我,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晒着窸窣的阳光,她抚摸着我的肚子说,小宝贝,快快出来,以后要叫我安姨呀,我一定会狠狠宠你,连你亲妈都比不上,哈哈…看着她一脸认真又带任性地看着我的肚子说着些调皮的话,这些年过去,我倒是越发的温和和没有脾气,安安却依旧如同孩子,有一双对外界充满好奇的眼,即便是古铜色的皮肤加深了皮肤的斑,额头眼角爬上了细纹,都挡不住骨子里的那份热情洋溢,她依旧没有变,我也是啊。
呆不多久,她又满世界地去飞,学瑜伽,参佛教,当志愿者,开青旅这些使徒者般的行径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我再没看她纠缠于情感之中,而我们之间唯一的默契便是每年她会回来一个月,看望我和孩子。
这一日,恰是我整理杂物的时候,书柜的抽屉最底层,一拉开,有个铁皮边牛皮箱子,皮面沾满了灰尘,我忍不住抚开灰尘,打开来,那些年的信,依然安安静静地躺着,我又默默地拿出来看了一遍,透过窗户,屋外,安陪着小欢在院子里同隔壁的小伙伴玩耍,到日落。
晚饭时,我老公还没回家,要加班,让我们带着孩子先吃饭,小小欢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安很有耐心地喂她吃饭,比我这个母亲还尽责,我不满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可以自己吃饭,安却要惯着她,一口一口饭喂到嘴边,突然,安说了一句谢谢,我诧异地看着她。谢谢你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一愣,你在说什么呢,我的家不就是你的家嘛。安却一脸认真的看着我,眼神坚定而有力,你懂我的意思的。我回以微笑,是的。我们从来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啊。
我懂那些她追梦的日子,要遭遇的命数,她悉数提前说与我听,我们都明白该躲的劫难,她却非要往上扑,即使知道这结局,却依然冥顽不悔,她不似我,求一处安稳栖身之地,什么都可以委曲求全,安于平稳的日子,过家庭主妇的生活。我懂她离开我的不舍,她懂我内心对她的埋怨,悲伤,可后来,她不在身边也成了一种习惯,反而她偶尔的到来成了小小的惊喜。那些泛黄的信,像框裱着我们感情的记事本。偶尔回味,在现在这种年纪里显得恬淡而温情。
我们过着各自的人生,我们一直爱着彼此,十年如此,二十年如此,三十年如此……我们要好好的在我们的躯壳里生活,互相陪伴,我们要坚信,我们的灵魂本就是一体,千丝万缕都会是连在一起的,到哪里都不会走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