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就是这样神奇的地方,一切皆可发生之地,每个大学都至少有一个图书馆。我后来才知道图书馆管理也是一门学问,在大学里专门有这个学科。小布什的老婆就是做这一行的。专业化,使得图书馆管理行业涌入了一大批清新亮丽的妹子,她们和图书馆固有的老大爷们共同构成了图书馆管理的灵魂。
我们常说高手在民间,这话一点也不假。我们图书馆的大爷在中南地区就是传说般的存在,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就像金庸《天龙八部》里藏经阁的扫地僧一样,我们图书馆的大爷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存在。
按照规定,我们的图书馆会在九点半闭馆。然而大爷的工作热情异常高涨,为了突出自己的先进性总是在九点二十就急不可耐的敦促我们离开,甚至不惜采取强制关灯的方法。于是在我的印象里,他仅仅是一个会在不恰当的时间扯开嗓子用浓重的方言喊:“闭馆啦,闭馆啦!”的老头。那声音里掺杂着粘痰、咸盐、浓茶和烟草的质感,撕扯着我们的耳膜,叫人仓皇逃窜。
大爷的工作区域在图书馆一楼大厅,出入口之间的一张小桌子后面。比起忙碌的年轻女士们,他只有三种状态:闭目养神,负手而立,以及巡楼闭馆。两相对比使得他总是表现出一副很闲的状态,简直跟吃空饷的一样。他的桌子上永远整齐的摆着一包烟、一包槟榔、一部收音机、一杯据说是茶叶的黑水和一部诺基亚1010。
第一次让我觉得大爷有存在价值的事发生在盛夏时节。据说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以后只有三种动物活了下来:苍蝇、蟑螂以及日本人,由此可见苍蝇这种动物的生命力之顽强。然而一种生命的顽强或许是对其他生命的困扰。尤其是盛夏,这个世界俨然成了萨特笔下的阿尔戈斯,苍蝇们无孔不入,以至于竟没有一块清静的地方供我们摆脱它们。当时还是新生的我跟随者高年级的脚步来到了图书馆。
图书馆大爷还没从作业的酣眠中醒来,又或者昨晚他根本就没有睡觉。后来我才知道,每每苍蝇在与人的斗争中占到上风时,人民群众总是无比迫切需要大爷,仿佛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人民群众解决困难。然而事实上,大爷虽然在我们的视野里刷满了存在感,他本身却并没有什么存在欲。我甚至怀疑那些黑水也就是他所谓的茶,其实是一杯老抽。所以本质上,大爷并不是为了解决我们的困难,而是在他的内心,那种表演的欲望和自我实现的快感正在苏醒。就像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他们并没有向外界表演饥饿的想法,饥饿已然同他们本身融合一体。
大爷半睁开略显困倦的双眼。他端起黑水杯,将杯子轻轻送到唇边,慢慢慢慢地倾斜杯体,同时慢慢慢慢地后仰透露,轻抿一口黑水;而后,他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猛地喝下一大口黑水,没有人能够看清那些水是怎么进入他的喉咙。之后,他拿出一块槟榔送入嘴中。体型微胖,个头中等,头发灰白的大爷手扶座椅缓缓起身,在刚刚离开椅子的一刹那,猛地弹起身体,右手上多出一柄苍蝇拍。他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啪”,“啪啪”,“啪啪啪”。血腥的屠杀开始了,这只能说的上是单方面的虐杀。此起彼伏的啪啪声夹杂着女生因为场面太过血腥而挤出的惊悸的尖叫和男生重拾久违激情的低沉吼声。
绝大多数苍蝇都是在飞行过程中被一拍子秒杀,也有极个别自认为聪明的,它们信奉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停在了大爷身上。此时,大爷将拍子轻轻上抛,腾出手来一指将苍蝇弹开,而后接住下落的拍子,向着摊开苍蝇的方向用力就是一拍。飞着的苍蝇死了还能留个全尸,停在大爷身上的都变成了肉酱。这是强者对弱者挑衅的最直接回应。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此时苍蝇们正确的选择应该是四散奔逃,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然而苍蝇们显然已经放弃了本能,甚至于失去了理智。它们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更令人生厌的苍蝇团。
我们经常会在视频里看见动物的这种集群行为,比如海里的小鱼们聚成一个庞大的鱼群,与意图捕食它们的鲨鱼展开搏斗;天空中的鸟汇聚成羽毛的风暴,与鹰隼周旋。尽管科学家的研究表明,这种集群没有任何规律性和科学性可言,却总是会有文艺气息极重的人赞美这种集群方式。他们认为这兼具了美感与实用性,是弱小群体与强大个体斗争的智慧,是伟大的天赋,是生存的本能,是美的体现。
然而,这只是小动物们自我麻痹的行为。当它们形成集群时,它们唯一的原则就是在运动中不要触碰其他同类。它们天真的觉得,形成一个庞大的集群会在它们强大对手的视网膜上投射出一个庞然大物,在对手的脑子里深植下恐惧,进而迫使它们放弃图谋。事实上,抱团导致每个个体的移动受到了限制,使得群体的逃生能力大大下降,而抱团也无法使群体产生任何攻击力,因此鲨鱼最喜欢小鱼们抱团了。一个个追多麻烦,冲到鱼群里张开嘴就能吃个饱。群体里的鱼成了赌徒,拿自己的生命赌博,赌自己会被命运所垂青。
于是,吃的饱饱的鲨鱼告诉同伴,以后就找抱团的吃。没有抱团的鱼不会再被群体接纳,它们成了孤魂野鬼游荡在浩瀚海洋。被吃掉的鱼只是觉得自己命不太好而不会意识到自己愚蠢的本质。活下来的鱼没有意识到有同伴的牺牲,在群体了它们不仅不想碰到同伴,甚至都不想看到同伴,它们只是觉得这种做法太正确了,以后还得这么干,它们拼命繁殖,只为能形成更大的鱼群。
后来,有一种叫人的生物发明了一种东西叫渔网。
其实这种集群在个体数目达到一定规模时是很有效的,比如虫子。可惜,这些苍蝇显然没有那么好运。大爷真正的笑了,如果马导看得到这种笑一定会录下来并日夜加以学习。他重重地哈出一口夹杂着宿醉、口臭、黑水、槟榔和香烟味道的口气,对苍蝇们完成了团灭。
我依稀听见他说:“我一个也不饶恕。”
我从未想过闯入你们的生活/那是本能赋予我的无奈/把你们最为鄙视的肮脏/作为我维持生命的口粮/其实我也很善良/在我身上的某些地方/数不尽的细菌在耍流氓/你们从来不能杀死我/我只是借你们的拍子自杀。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我想大爷有时也会和诗里的宫女一样,有一种孤独寂寞的感觉,不同的是大爷那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千百年来,苍蝇们与天斗、与同类斗、与敌人斗,不但种群日益壮大,个体也日趋强大,这对他们的敌人来说简直是灾难。人类一直醉心于用化学的方法捕杀苍蝇,结果却是使得苍蝇们通过一代一代的繁殖具备了免疫能力,虽然它们还是那么脆弱,承受不起甚至是很轻盈的打击。我常常想,或许我们应该换一种思路对付苍蝇们,向大爷一样,用力量碾压,虐杀,直至清除殆尽。可是我转念一想,如同日本人一样的苍蝇又如何除得净呢?也许我们的打击会使它们走向另一种进化道路。它们会生出坚硬的躯壳抵挡我们的排击,长出强劲有力的翅膀以飞的更快更高,会有更加灵敏的感知能力察觉每一丝风吹草动。人和苍蝇或许真的只是相爱相杀。你无法想象没有苍蝇的日子,就像你无法想象没有我们岛国邻居的世界。
在萨特笔下,俄瑞斯忒斯终于还是带领阿尔戈斯的人们摆脱了神的控制,认清了自由的本质,将阴魂不散的苍蝇驱逐出去。在图书馆,世界也安静了。在欣赏完大爷的演出后,男男女女们陆续投身到他们本应完成的事业中,大爷亦步亦趋的回到座位上,重重的坐下,身上松弛的皮肤和肌肉微微的摩擦摩擦,继续坐下休息。清新亮丽的管理员妹子们明白,她们显然还没有资格独自承担起维护图书馆的重任。每一个新进来的人看着他懒洋洋的坐在那里,鄙夷着这吃空饷的行为,却把这难得的清净视为理所应当。
图书馆里回荡着打扫卫生的大妈们的骂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