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很小的时候说话总被指摘还是跟小伙伴模仿的,我患上了口吃。说话结结巴巴,大部分时候一句话说不完整,关键时候第一个字词总卡着发不出来。
奶奶自认为找到偏方,跟家人说在我结巴的过程中出其不意删一巴掌就好了。于是,我经常吃着饭被突然甩过来一巴掌。口吃当然不可能被打几次就好,这明明是治打嗝的怪招吧。
小时候不过家人听了不舒服罢了,上了学,发现还会影响学习。大家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听你说话磕磕绊绊时会模仿,嬉笑。于是愈发不敢说话,在别人看来就是内向了。
后来随家人搬到吴方言区,学习新方言,心里紧张尤甚,口吃程度更厉害了。父母太忙,孩子也多,完全顾不上这事,他们也没注意到这已严重影响到我的生活。
去同学家玩,进门用方言喊阿姨、叔叔好,常常出门就开始酝酿阿姨、阿姨。进门称呼人这事,独特之处在于见了面称呼才有效,有谁会在进门不打招呼,中途再叫一声阿姨的呢。但看见人的那一刻,常常张开嘴却“阿”不出来,只好意兴阑珊作罢。这在别人看来就是不礼貌吧。
初中英语老师喜欢考试,几乎每周一次。考完大家交换批,批好她按点名册叫名字大家站起来报分数。我最怕的是这种突然、必须立刻发出某个音的时刻。
尤其以6、9开头的分数,我报起来特别吃力,所以甚至试图考七十几、八十几。但英语老师不按常理出牌,她还经常让大家报你批改的卷子分数。别人的分数怎么能把握呢,考六十几分的多了去了。
于是常常大家报分数时我就开始酝酿准备手里那个在别人看来简单不过阿拉伯数字,但轮到我时,还是会稍微卡一下。于是我就尴尬地坐下,接下来的半节课全是局促不安。
估计老师、同学都认为我因为异乡人,学语言不熟又胆怯所致,并没有多想。越是这样,我就越小心隐藏,不敢暴露。
羞怯、隐忍,整个童年和青春期都蒙上厚厚一层阴影。我担心这种残缺无力、被剥夺感会跟着我一辈子。
因口吃,我还莫名丢了一份青春期的友谊。
去食堂打饭菜,我练了好久才能顺利把“二两米饭”脱口而出。至于菜,每天换着花样是很难的。青菜、鸡肉常见的多练练会好些,不至于在排队时半天说不出来,让别人等得心焦。
所以,有特别喜欢吃的菜我就用手指指,打菜的阿姨有不耐烦的时候,“谁知道你指哪个啊,不会说啊。”
有人说我不能理解哎,你是不是看心情和环境,想说就会说,不想说的时候就说不出来。
不是的,是想说却一下发不出那个音,像被卡住了一样,张开嘴期期艾艾,特别尴尬。如果看过《国王的演讲》或身边有个重度口吃患者,可以参照一下,几乎就是那样的。
熟悉的同学、朋友包括父母听了都会惊讶,不可能,怎么没发现你是那样的,感觉你口才还不错啊!
那是因为我善于伪装啊,而且后来真的改变了很多。青春期的女生都好面子,为了不在众目睽睽丢丑,每次都千方百计压抑、掩饰。每次说话我会挖空心思找容易表达的词语,也许因为这个,反而在某种程度上锻炼了写作。
不过,总有表达不畅怎么都没法把一句话说完整的时候。好在,说不完也没事,不说呗。越长大越发现,没有那么多人认真听别人说话的,尤其面对一个本来就很少说话的人。
高一时大家打菜为了省钱省时间,一般都是两两搭伙吃饭。每周一个人负责买菜,另一个负责买饭,下周交换。
我那时因为生活费有限,很少打荤菜(现在想想,一直茹素的人多了去了,身体也很健康。)后来,班里的范范主动找我搭伙,愿意承包荤菜。
她在那么小的年纪,就有那样的想法还是挺让人感动的。但吃人嘴短,道义上也过意不去,因为你没法一直打荤菜补偿人家。
我不记得后来是怎么达成一致的,反正事情就那么定了。说真的有时兼顾自尊又接受别人善意是很难的,但适时接受别人的善意也是一种礼貌。
某天下课,范范说有事不能一起打菜了,让我去打饭菜,并说打什么什么荤菜。我一听,那个荤菜名字对我来说是很拗口的,不由自主显示面有难色。
那一瞬间,范范的脸拉了下来,随即充满冷冷的鄙夷。她火速结束了我们的搭伙行动。
当天我收到范范的小纸条。大意是自己付出那么多,却没有得到回报。平时看着很善良的人,眼睛居然充满了狡猾。真是看错人了之类的话。
后来,有另外一位朋友笑着描述过我的眼睛:你眼睛有点狡黠。我感觉她充满善意,在间接夸我聪明呢!我听了反而高兴。
可是这跟范范的纸条里描述的“狡猾”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那天我一个人躲起来很久,晚上也没好意思回宿舍睡觉,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认为我是白眼狼的舍友。
同学或者朋友的友情看似纯洁,也因为纯洁而不容一点玷污,有时一个小小的误会就会让亲密无间的两人形同陌路。
面对朋友的误会你会怎样?年少时不知如何变通,居然没想到解释,也许觉得再多解释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借口。
我没法告诉她我短暂犹豫的原因,也没法告诉她,为了克服口吃我已经无所不用其极。我甚至在深夜的宿舍大家都睡觉时,把小石子塞到嘴里模仿古代的口吃演说家锻炼口腔。(貌似没用,请勿模仿。)
当然,如果现在再碰到类似的事情,我可能会解释。我会说说我的无奈和对友谊的珍惜。哪怕对方认为是借口,哪怕破镜不能重圆,毕竟我曾努力挽回过。
我没想到范范的纸条对我是双重打击。
我有收藏东西的坏习惯,包括别人指责我的纸条。月假回家,爸爸无意间在我书本里发现了那个纸条。
他喊我到面前,一脸失望。他说,进了重点高中成绩不再风光无限没事,可是他的女儿在同学眼里怎么会是这样人呢?他可以允许女儿成绩不好,不能容忍人品有问题。
其实那一刻真正该失望的是我呀,我口吃爸爸是知道的,只是我从来没有告诉他已经严重到学习生活。我总觉得他还有忙各种各样的事,不愿给他添麻烦。
可怕的地方在于他养育了我十几年,难道凭别人一张纸条就完全否决女儿的本性?这种父母信任的坍塌实则比友谊的失去对我打击更大。
从那以后,我更沉闷了,说话更少。因为说得少,就暴露得少,就不会有人发现。直到那时,我还是在刻意隐藏语言上的缺陷。
或者也有一种心理,我觉得那跟我本人是否优秀是无关的。希望自己在别的地方做得更好,让别人关注到我更好的特质。我甚至还一直渴望做广播节目主持人、做记者,虽然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梦。偶尔会觉得自己可笑,痴心妄想。
看故事最喜欢看番后,那么我也来一个番后:
高一文理分班后,范范去了文科班,我去了理科班。平时很少谋面,更别谈说话。高三的某个中午,两人路上迎面走来,小范突然露出笑容说,“恭喜你,夏,我看到你发表在校刊上的诗歌了,写得不错!”
距离当初的不满和埋怨已隔两年多,我也早过了渴望被理解的时刻。但还是感谢她的赞赏,终于让结局不再那么晦暗。
其实我不是刻意记住悲伤,只是苦恼记性不太差。其实我更希望她能看到这篇文章。我得向她说声谢谢,感谢她当年对我的善意关照,那时我们都还小。
另外我的口吃,你知道的,我做过兼职教师,做过记者,跟朋友说话也可以是一个逗比。当然不会影响到生活了。
多年不见的小姑后来得知我做记者,每天出去采访别人,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啊,你说话都不利索,怎么采访别人。我大笑不已,你知道我现在说话怎样啊。
无意间跟朋友说起,发小、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同学讶异,啊,没发现,你怎么可能口吃?
到底是他们隐藏得好,还是我隐藏得好呢?不管怎样,都好感谢大学的卧聊和一帮姐妹。我一改中学的内向、沉闷,每天说啊说啊,仿佛把前十几年没说出话都说了出来。不管我说得多断断续续,多磕碰,她们总是善意等待,还夸我妙语连珠,机智。这无所顾忌改变了我太多。
长期不自觉的训练,加上越来越放松、自信语言上的障碍几乎缩到不仔细实在注意不到的地步。包括跟我一起生活七年的爱人都说,没有发现,你现在完全就是一个话痨啊,比很多人说得都顺畅呢。
我笑笑,其实我可能永远也没法克服它哎,它就像调皮的小孩,不忍舍我而去,偶尔还会出来逗我玩。只是别人基本发现不了,因为只是偶然的某个瞬间,而且我有办法巧妙避过。
就像那是我跟它的小秘密。这么多年来,我没法最终跟它再见,但已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学着努力改变的同时和平共处,不再想要急切地把它撕扯下来。
PS: 如果哪天发现你发现身边的朋友突然语言磕绊,你可以装着视而不见,也可以微笑耐心等待。你的善意会让她成为更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