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下班回来,见牛黄又捡到足够烧大半个月的一大萝煤炭花,十分高兴。
老妈拍了拍他脑袋瓜子。
“牛大,你真能干!”
牛黄趁机对老妈要求道:“上次你答应给我买的笛子,该买了吧?”老妈迟疑了一下,终于摸出了一块钱扔给牛黄:“买吧,哎,你这么喜欢吹笛子,莫非以后要靠它生活?”
牛三恰巧这时闯进厨房,趁牛黄不注意,一把抢走他手中的钱就往外跑。
牛黄紧追上去,俩兄弟拉扯着谁也不让谁,吵成一片。
要说这牛三,仗着在家最小调皮捣蛋,什么都要占强。
牛黄早就恼怒在心里。
如今,见他屁颠屁颠的抢过自己的钱就跑,一副得意忘形的模样,忍不住使劲抱着他将他手一掰,硬是把钱抢了回来。
牛三怔了怔,往走廊的地板上一滚,一咧嘴嚎啕起来。
老妈忙蹲下去哄着牛三。
“么儿乖,快起来,地板上脏。”
牛三占强惯了,父母亲没在时尚且如此。此时当着母亲的面,更是滚动着嚎啕了个六佛出世,七佛升天。
邻里都惊动了,纷纷扔下手中的活路,前来观看。
周伯说:“大欺小,不要跑,牛大快给牛三认个错,将就他一下嘛,他小嘛!”
黄父抽着烟依着楼栏杆,慢腾腾的喷着烟雾。
“嘿!这小子,人越多,闹得越带劲,聪明着呢。”陈师傅也蹲下去,劝道:“牛三娃子,别闹了,亲兄亲弟的,有什么解不开的?”
在众邻里的数落下,老爸下班回家。
见这么多人围在楼梯口,你一言我一语的,先兀自吃了一惊。待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脸陡然阴沉下来,一把扯起仍赖在地下的牛三,就往屋里拉。
平生极要面子的老爸,狠狠地将牛三揍了一顿,顺便也抽了牛黄几个耳光。
牛黄委曲极啦,抽泣着把身上的围裙一脱,往地上一扔。
“又不是我的错,怎么乱打人?”“乱打人?我不打好人。”老爸瞪着他,没好气的吼道:“有你这样当哥的?他要钱,你就让给他嘛,让了就吃了亏?他比你小嘛。”
“小?小就应该占强?”
15岁多的牛黄已有点模糊的思维了,他不服气的咕嘟:“什么都让他,他又不是皇帝。”
“嘿,这话算你说对啦!”
一边一直未开腔的老妈,忽然插了嘴。
“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牛黄你懂么?别生气啦,老爸也是为了你好。”牛黄撬起了嘴巴,小声地咕嘟道:“为我好?算了哟!”
“你还在说什么?”
老爸没听清楚,又不耐烦的冲着他吼一句。
“快去弄饭,我吃了还有事。”。
见牛黄拖着双腿慢吞吞向厨房走去,老爸自豪的扬起了眉头:开玩笑,旗下三个虎子,眼见得吃了饭顺风长,一天天的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壮实,不树立自己权威还行?岂不翻了天?
晚上,牛黄有些忧郁,便独自提了一把二胡,背朝外的坐在厨房拉着。
要说这牛黄,也真有几分音乐天赋。
不用人指点,曲子一看就懂。
乐器一学就会……
慢慢的,竟在红花厂区内外,有了点小名气。
社会上乱蓬蓬的,大家伙都在忙碌着革命,文化生活真正绝了迹;可是,新的一代却无声地成长起来,青春与热血毕竟不以人的意志甘于寂寞,总要以一种行为方式进行渲染流泄。
于是,许许多多牛黄一样的少年,便发狂似的自发性地迷上了音乐……
一只手轻轻搭在牛黄背上,是周二。
“你拉得真好”
周二对牛黄喃喃道。
“在哪儿学的?能教教我吗?”“教你?”牛黄有些得意:“不好学哟,练指是很难的。”“有什么不好学?我就要学。”
周二的眼镜,在厨房不甚明亮的灯辉下,闪烁着发光。
“唉,这真是一个荒芜的世界,没有电影没有歌声没有文化艺术更没有爱情,整天就一个劲儿斗呀斗的。”
“什么、什么?什么爱、情?”牛黄有些惊慌:“你说些啥哟?”
周二的眼光越过牛黄,望着片片乌云飘浮的夜空,梦一般的喃喃自语。
“你不懂!我们都还太小,太小!”
“把你拉的歌单借给我看看嘛”周二收回目光:“舍不舍得?”“有啥舍不得的?”牛黄翻出歌单递给她。
周二刚走,老妈进来了。
“你刚才递给周二什么东西?”
“歌单”
牛黄拉着二胡淡淡的回答:“我抄的,借给她看看。”
老妈舀起水缸的冷水,又拎起灶上的水壶将热水一同倒进脸盆,洗着脸仿佛温漫不经心的问:“真的?别是什么条子吧?”
牛黄奇怪的瞧她一眼,他不懂老妈说的什么条子?
更不明白老妈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
黄五出现在厨房门口,身后还有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这是后村的陈星,也是吹笛子的,他想请教你一些问题。”
牛黄招呼二人坐下,大家有板有眼的聊起来。陈星告诉牛黄,自己总掌握不好吹笛子时的口型,因而肺活量小气息控制差,吹出的气息白白浪费不少。
此外,笛子的单吐、双吐、滑音、颤音与不间断换气等等,吹奏技巧也不行……
牛黄便手把手的教了他一通,陈星高兴极了,非要认牛黄为老师不可。
牛黄哭笑不得。
“我是什么老师哟?我就是这么无师自通自己摸索着学的,你要是愿意,咱们以后就是好朋友,常来往一块玩耍。”
陈星答应了。
三人边聊边慢慢下楼。
红花厂是远近闻名的老纺织工业厂,除几十年的老厂区外,解放后陆续新建的住宅区也有十几年历史了。
在与老厂区同龄的老房与新住宅区之中,有一大块据说是原先准备修什么的空坝。空坝很大,曾有马戏团来演艺过。
空置时间一久,空坝上便陆续堆积了砖块啦沙土堆啦什么的,更多的是长起了青草。
那青草贼精。
趁人们忙着造反革命时,悄无声息的吸吮日月精华,在风雨如晦中生长。
终于,一大片、一大片半人高的青草迎风摇曳,骄傲的坦现在人们面前;青草中,居然还有许多无名的野花,一年四季都开着花萼。
微风吹来,青草丛摇摇欲坠,那淡淡的花香飘散得整个住宅区都能闻到,喜得人们都昵称它为“花海”。
花海,是红花纺织厂的人们和少年少女常来常往的地方!
牛黄和陈星、黄五信步走向花海。
正是初秋时节。
花海一片斑斓。走在半人高的青草丛中,闻着淡淡的花香,手抚滑腻的草棵,眼光穿不透半尺厚的草丛,再抬头望望夜空,真是别有风味。
“这儿真像草原”
陈星说,又问。
“牛黄,你到草原上去过吗?”
“没有”
“我去过”
陈星骄傲的叉起腰:“去年老爸到科尔沁草原支左,我随他去过,草原好美哟!好美!”“我哪儿也没去过,一天就在屋里煮饭”
牛黄悻悻的踢踢草丛。
“我也是”黄五咕噜着嘴巴,跟在后面,无聊的用手拨动一棵棵草茎。
“喂,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陈星的眼睛闪闪发光。
半晌,牛黄回答:“我想搞艺术,当一个大艺术家。”“当贝多芬,柴科夫斯基和施特劳斯。”“贝多芬,柴科夫斯基、施特劳斯是谁?”
牛黄怔怔的看着陈星。
陈星轻轻一笑。
做了解释。
又问黄五:“你呢?”“我要当官,越大越好!”牛黄不禁笑了起来:“你不是当过我们班上的体育委员?还想当什么大官?”
“你不知道”
黄五不理牛黄。
像沉浸在幸福中一般。
“大官好呵,说话人人都得听,而且是当了大官,老爸就管不了我了,还得怕我、听我的。那时我就天天命令他,老爸,自己抽自己几个耳光,然后拎马桶去倒,再把全家吃饭的碗洗啦!”
牛黄和陈星忍不住大笑起来。
黄五咧咧嘴,弯腰捡起一块硬泥巴,使劲往草丛深处扔去。
“唉哟”
草丛深处发出一声惊叫:“是哪个龟儿乱扔嘛?砸到人了哟。”“哎呀,丫头,你头上流血了,快,快,到厂医院。”
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向厂医院的方向渐远渐趋地响去。
牛黄和黄五都愣住了:声音是那么地熟悉。
丫头是黄五的大姐,丫头正在热恋中!
远方,一阵优美的吉他声隐隐约约传来。三人加快脚步,连蹦带跳的跑出草丛。
只见新建住宅区第七幢的一楼院坝里,围着一大群少男少女,一位英俊的男青年端坐正中,正自弹自唱的弹着吉他,是吉他手黄天明!
据说,黄天明是中央音乐学院的高材生,因看不惯院里的造反革命而回家当了逍遥派。自他回到家中,他的家便成了红花厂少年们每晚聚集的圣地。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明媚的远方/我要顺着这条曲曲弯弯的小路/跟我爱人一起上战场/”
一曲终了。
如醉如痴的少年们发出一阵掌声,一位美丽的少女忙递上一杯水。黄天明接过一饮而尽。
他用手抹抹嘴唇上的水滴,望着身边黑压压的少年们笑笑。
潇洒地一摔右手,又伏下身子。
一阵清脆的吉他又随着他磁性的嗓音响起。
“快乐的童年一去不复返/往昔的时光消失在眼前/我听见伙伴们在轻声呼唤/哦/我来啦我来啦我来啦/老人河哟我的老人河/老黑奴要回到你身边/”
黄天明兀自沉溺于自己梦中。
唱着唱着,一大滴晶莹的泪珠滚下他眼眶。
他右手慢慢儿一拨,一缕悠长的余音,颤栗着抖动在夜空,久久不散。
少年们又发出一阵掌声。
一位高佻的少女自告奋勇地挤上前来:“黄大哥,我唱歌你伴奏,行吗?”黄天明轻轻一叩首,歌声伴着吉他骤然响起。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人们走过她的帐篷/都要不断的回头眺望/”
陈星和牛黄听得入迷。
黄五却心神不定的左看看,右瞧瞧。
牛黄心痒痒的动着手指,后悔没带笛子;陈星边听边做着吹笛用气的模样,薄薄的嘴唇一吸一动的。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你身旁/我愿做你那手中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牛黄突然发现,那唱歌的少女正是肖蓉蓉!
“散开,散开!”粗野的声音蓦然传来,是执勤的纠察。 少年们发出不满的嘘声,在纠察队员恶狠狠的目光中,慢慢散去。
牛黄和黄五回到老房,老房正像一锅沸腾的水。
邻里们围在黄五家门前,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丫头,也就是黄五的大姐,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哭兮兮的坐在木床上。黄母正揩着眼泪听她倾述……
黄父狂怒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不时挥挥手,叫到。
“敢打我的女儿?是谁?是谁?查出来我非抄他家不可。”
他一眼看到躲闪在家门口的黄五,不禁怒上心头:“你死到哪儿去了?你姐被人砸了,你知道不?一天只知道玩耍的东西,还不快给老子滚进来?”
黄五低着头侧着身溜进屋里,不出声的蹲在地板上。
“呐,你一个人跑到花海去干嘛?”
黄父发过一阵火后,有些发闷的问。
“丫头,你说。”
丫头用手捂住头,蚊子般哼哼声:“我是和周二一起散步,走去耍的。”“周二?嗯,你要是一个人敢跑到花海里去,瞧瞧看!看我不打得你喊天?”
正巧周二屁颠屁颠地站在门口看热闹。
黄父一眼瞧见她。
就高声问到。
“周二,你刚才是和我们丫头一起去的?”
“我?一起去的?”周二莫明其妙的看看黄父,再瞧瞧低着头的丫头:“哦,是的是的,我是和丫头一起去的。”
“既是一起去的,你为什么没被砸?光是我们丫头一个人被砸了呢?”
邻里们都听得有些哭笑不得,忙劝道:“老黄,别再问了,孩子没出大事是好事呵,这还不是你平时严加管教得好。”
黄父才渐渐平静下来,逐一迭声地谢了众邻里。
大家慢慢散去,各房里响起邻里们督促孩子睡觉的声音。
临睡时,牛黄一个人在厨房里洗脚。
周二周三悄悄溜了进来。
周二兴奋地朝牛黄眨着眼睛:“嘿,差点儿还把我问黄了;没说的,丫头肯定不是一个人去的花海,我知道她,丫头胆子小,一个人根本不敢去那儿。”
“丫头怕是在耍朋友哟?”
周三也有些兴奋,搓着双手。
“要不,她一个人跑到花海去干什么?”
牛黄道:“别乱猜,她老爸要是知道了,还不把丫头打死。”
“打死就打死呗!”周二将头一昂:“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嘛”周三瘪瘪嘴巴不满的瞟姐一眼:“中了书毒,一天就是爱呀爱的,谨防我告你状,真欠揍!”
“我才不怕哩。
你去告嘛。
还有周大喜欢陈二,他俩还约会呢。
有本事你一起去告嘛,瞧我和周大不捶扁你。”。
粗犷而漂亮的陈二是陈师傅女儿。陈二一人常年在外,少在老房露面,偶尔回家也匆忙来去的,从不与邻里说笑。
因而她具体做什么工作?
嫁人没有?
等等,对老房的邻里说来一直是个迷。
牛黄慢腾腾的洗着脚,慢吞吞的说到。
“别说啦,越说越离谱啦,明天一早,我们去梨树湾剥树皮,去吗?没引火柴烧啦。”“去,当然去!”周二高兴地说:“喊不喊黄五?”
“喊,只要他愿意去。”
“那喊丫头和二丫头一起去”“只要她老爸答应”
“我有罪,我有罪,”
一阵凄厉的叫声从楼下传来,在寂静的夜里,令人毛骨悚然。
“疯子又在叫”许久,周二悄悄的说:“怪可怜的”牛黄和周三面面相觑,相顾无语。
疯子姓姚,年轻时漂亮得一塌胡涂,嫁了个国民党宪兵团的连长,生了三个孩子。姚三是牛黄周二和周三的同班同学。
学校停课时,在一大群一大群义愤填膺的革命人民揪斗下,疯子就疯了。
穿得破破烂烂。
瘦得皮包骨头。
走路踉踉跄跄。
逢人便嗑响头:“我有罪,我有罪。”
姚父和姚大姚二姐妹俩,早不知去向,剩下姚三这一棵独苗,窝着一间残破的瓦房守着疯妈。姚三低头缩肩靠里侧走路,也免不了常被同伴欺侮。
同伴们谁要是那天被老爸捶了。
被老妈骂了心里不舒畅。
或者莫明其妙的想玩儿,就找到姚三出气。
如果。
恰巧在路上遇到了姚三,不论男女大小,只在人们喝一声:“姚三,站住!”姚三便立正站好。“打自己耳光”
姚三便左右开弓地打着自己。
不喊停他就不敢停下。
“在地下爬,学狗叫”
姚三便趴在地下爬来爬去,嘴里还汪汪地叫……
有一次,黄五半路上碰到夹着头赶路的姚三,一时心血来潮,便喝叫一声:“姚三,站到!”姚三闻声立正站好。
但他低垂的眼睛,斜睨到是同班同学。
眼中一亮。
头抬起来。
嘴唇动动想说什么。
黄五大怒:“你这个反动派的孝子贤孙,还不想低头认罪?”吓得姚三赶紧低下头去。
这一幕碰巧被下班回家的黄父撞见,气得黄父一步蹦上前狠狠地揪住黄五的耳朵,对姚三挥挥手示意他离去。
然后。
把黄五好一顿拳打脚踢。
“你这个不学好的家伙,居然也学会了欺侮人?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啪啪、啪!”
“哎哟,老爸,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哎哟,妈妈呀,快来呀救我呀!”。
正在做饭的黄妈,听见了儿子的惨叫,手上的灰面都来不及洗,忙连呼带叫地气喘吁吁,连叫带蹦的窜下了四层楼梯。
可是。
当她从黄父手中连吵带骂的抢过了黄五,待问明白事情原因。
也生气得将黄五狠狠一推。
“你哟,小小年纪不学好,干嘛学着欺侮人哟?你这个遭天杀的!”
“谁叫他是坏人?”
黄五低着头,不敢再看愤怒的母亲,嘴里仍不服气的咕嘟:“反动派的孝子贤孙嘛,人人都可以打哩。”
“你给我闭嘴。”
母亲严厉的看着他。
“什么坏人好人的?你懂什么?人家还是你的同班同学哩,你这个善恶不分的东西。”
“给老子滚回去”,黄父上前一步又扬起手掌,威风凛凛地吼道:“下次再碰见或是听说你欺侮姚三,老子活剥了你的皮。”
老妈出现在门口。
“哟,周二妹,还没睡呀?”
“早哩,伯母,你也没睡嘛”
“二妹真是越长越乖了,水灵灵的;周三,你们明天一早和我们牛黄去剥树皮,要注意安全哟。”“没事,伯母。”
周三大咧咧的拍拍胸膛。
“我们老房四楼上的人都去,不会有事的。”
“哦,二妹也去?”老妈若有所思。
牛黄却不耐烦了。
“哎呀,妈,你去睡嘛,别耽搁我和同学吹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