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木工坊

许多年前,一个背影,逆着时光,由远及近,由朦胧而清晰,在我眼前不断涌动。一袭青衣土布,一顶瓜皮小帽,一双敞口布鞋,肩上扛有一挑由斧锯刨凿堆扎而成的木工小担,早出晚归,与星月为伴,与风雨同行。绵绵的土布青鞋踏出的跫音几乎无人听见,引来的却是阵阵露滴虫音,一道明暗不定的手电光,驱开山村地头的寂黑、大街小巷的清寒,赶到主人家门时,有时主人还未起床开门,迎接他早到的身影往往是几声犬吠,一阵鸡鸣。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这个背影让我想起我的父亲及那一代渐行渐远的艺人们。

晃荡在背影后的木工担子,是父亲全部的家当,载着父亲一生的忧乐与艰辛,希冀与梦幻,不断在我的记忆中飘摇。它是移动的木工坊,有时架在山村渔寨之间,有时架在天地树荫之下,有时也架在自家的瓦屋檐前。

由几根旧木柱支撑起来的结构,狭窄而低矮,一面倚靠着正屋的土墙,三面向外伸展。一些破旧木板镶拼的墙体简陋与随意,时见朗月星空,天作穹庐,茅草与牛毛毡共顶,遇上雨雪天气,屋漏与屋漏痕并行。四壁各色木材林立,时而整齐划一,时而杂乱无章。每天,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把我从梦中敲醒,闻着阵阵原木的清气,鼻翼一翕一张。

有时父亲也带着他的儿子们将一棵棵载有岁月年轮的树干截了又锯,锯了又分,分了又段,不断的由大到小,由圆转方。各式的家具家什,大桶,小桶,农具,器具,犁锸锄锹,水车,纺车,桌椅板凳,床具橱柜,门窗屋檐等一切与木有关的东西都归他管。

派料与划线是师傅的总体设计、规划与安排,梭锯、凿眼、刨料是徒弟们的基本功与看家活。每天有两项活儿归我,早晨帮着父亲将一些需要派用的木料和工具排列出来(其实很多的木料我根本拿不动,不过是跟着添乱罢了),傍晚,将他们一天工作留下的废料、刨卷,收拾到厨房,作家用燃料。

我和弟弟常将刨出的木卷,架在鼻梁上,当作眼镜,每每将木卷的眼镜一架,满眼变黑,伸出双手,向前摸去,没走几步,眼镜就掉滑下来,眼前一片光明,重归现实。我们不断地做着各种游戏,然后将木屑洒了一地,最后还是由母亲来收拾残局。

每天放学回来,总喜欢来到父亲的木工坊看看,看父亲将画线的铅笔夹在耳际,一边说话,一边监看着徒弟们所锯的每一根线,所刨的每一块料,所凿的每一个眼的精确与工整,速度与节奏。有时半截子烟头沾在嘴唇上,烟灰也长中带卷,欲掉未掉,有时发际脸上,汗珠带出汗线,白里透黄。

传统的木工是个技术活。你着,斧劈长料,由上而下,锯截长短,稳握伸拉,平刨板料,先粗后细,一伸一展,既要稳中有力,又要把控节奏,质量是技术加细腻,也是情绪的产物。一件好的作品,总是材料与工艺的有机组合,实用与美观不可偏废。多思与巧干总需并行,识性是经验的自然累积。从木料中所散发出的清气,我很快就能分辨出是哪种木材与树种,从斧劈刨卷中所发出的清音我也基本能辨识出大木小木的家什,从木质的细纹粗理可归于适应的大体范围。

父亲常因主人身份的不同,而所制家具也有所不同,量体裁木,量木为用,尤其遇到名贵木料,更是视如珍宝,倍加细致。欲擅工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于工具的制作与维护,父亲大概也是业内最为值得称道的。此中的学问,不入其门,不得其要,不用其具,不识其精。就工具的数量而言,林林总总,不下百件;就工具的精度而言,斧凿刨锯,墨刀线尺,锉锤磨石,各呈其态,各具特色。欲识锋利,常以指横拖锋刃,欲使线直,则以指垂牵轻弹。潜移默化,我看得入神,触类旁通,我多少也学会了些识器与识人。

乡人学艺,更多的时候,是观察与思考,师傅的每一个步骤与节奏,既有其原理,更有其道理,如果不细心观察,师傅又少有言传,看不出道道来,往往几年也出不了师的。在坊间,流传着一句俗语,世上最难三门巧,禾夫,鼓架,风车斗。

一次我将一只只有三条腿的八字小木凳补上一条腿,从出料的粗细宽窄到凿眼的角度与内壁的光洁,再到外表的倒边,除新旧的色差之外,几乎看不出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中午吃饭时被父亲无意中发现,问是谁做的?我以为犯了什么大事,支支唔唔,吓得不敢说话,父亲放下手中的筷子,将小木凳在手中翻来覆去,把玩了许久,对在桌同吃饭的人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看的出,父亲一脸的严肃却透着难得的喜色。

父亲的木工坊,更多的时候是他堆放杂木工具的地方。一幅精简的木工担子,将作坊变成流动的场地。一年四季,走村串户,春去秋来,寒经暑往,有时要扛担上山,有时又要深入田间地头,现场修补农具。在乡下做着木匠活,常常是与石匠、泥瓦匠、篾匠同时进入东家的门,东家把场地摆开,各位师傅分别干着各自的活,一到吃饭的时候,他们也许太忙,连手都懒得洗一洗,满手沾着土灰泥点,抄起筷子,仍若无其事。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泥灰掉到碗里去了怎么办?母亲总要我打盆热水,供师傅们洗手,父亲很高兴,先用手浇着盆里的水在盆外先搓洗一遍,再在盆里细洗,这样不至于一双手洗下来,整个盆里成了泥浆,手还是没有洗干净。

马师是与父亲共事最多的老师傅。他是邻村的木匠,不姓马,也是姓黄,比父亲年长,至于为什么叫马师我不知道,但他满脸的麻子却是事实,那些岁月留在脸上的刻痕凹凸不平,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在父亲的眼里,马师就是自己的师长与知交。马师脾气有点躁,但对我们这些小孩却相当和善,有时和我们开个小玩笑,逗我们的乐。我还是怕他,每每遇见,总要躲的远远的。我们学校每年新学期开学,总要先请他们来修理课桌课凳。工暇之余,马师拿着几颗花生送到他孙子的课桌上,父亲也拿着几颗花生送到我的课桌上,还有一颗糖,那个年代,跨过饥饿与单一,所有的幸福与满足,都聚集在这简单无比的一点点食品上,吃着这样香甜可口的花生和糖,一股暖流涌上我的心头,几十年过去,回味还在梦中萦绕,心中荡漾,每每想起那美妙的记忆,总让我口水不止,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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