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写文章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其实,如果只是从数字大小的角度来看,从我不写文章至今并没有过去很久,还不到七十天。在这段时间里,没有熟人离去,没有建筑建起,没有事物被时间磨损……总之,什么都没改变。但每一个个体对于时间长短的感知都不相同,就我个人而言,这真的是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我能感受到,在这段看似很短的时间里,我失却了什么。
这段时间里我几乎忘记了自己与文字的一切关联。若不是有许多未写完的稿子杂乱地堆满书桌以及几本印有我笔名的薄到不足以称为书的小册子放于书架的显眼位置,我可能会彻底地忘记自己的笔名,忘记自己写过的故事,忘记自己是写故事的人。
酒吧倒是每天都会去。我以前都是在酒吧里写文章,纵使不再写文章,还是想在酒吧里面消磨时间。除酒吧之外也没有他处可去,除消磨时间外也无事可做。
酒吧的名字叫“薄暮”。每天日落时,夕阳的橙红色的光刚好可以洒在“薄暮”的玻璃门上,继而在暗色的酒吧地面上投下玻璃门亮而透明的影。
我每天都在日落时走进“薄暮”,按照酒单的顺序点一杯鸡尾酒慢慢喝到有些倦意,然后趴在桌子上读写满墙的签名和留言,直到深夜。
……
“愿未来可期”
“我会去往哪里”
“再见”
……
一遍又一遍。
“薄暮”的顾客本就不多,每天零点过后几乎只剩下我一个人,今天也是如此。调酒的姐姐已经趴在吧台上睡了,我只好喝啤酒,加冰块加柠檬,看泡沫消逝。
电视播放着体育比赛的重播,留声机里的民谣不知何时换成了爵士乐。灯光暗了许多,已看不清深色桌面上映出的我的影。
那映在桌面上的模糊的影究竟是不是我的影呢?如果不是,我又以何种方式存在于哪里?
距离晓来找我还有一段时间,我走上二楼的木质阳台,背靠着木栏杆继续喝剩下的酒。阳台下面便是“薄暮”的后街,透过阳台木质地板的拼接缝隙可以看见深色的街道。
夜风吹过,街灯细腻的光晕洒落,杯中一阵泡沫升腾。酒轻轻地晃了晃。
我抬起头,只能看见挤在城市空隙中的小片的天空。建筑物庞大的暗影横亘在视线里,仿佛随时都会倾倒。
我将杯里的酒饮尽,仍挣不脱建筑物带来的极强烈的压迫感。我只好闭上眼。
第一次遇见晓的时候还是夏天,那时的天明同现在一样来得很早,甚至比现在更早一些。
遇见晓之前的夜晚,我无论如何都写不出文章,一段都写不出。许是因为前一天刚刚写完一篇一万多字的短篇。我并没有很在意,也不是第一次写不出文章。既然写不出,便大杯大杯地喝凉啤酒。
那时没有想到此后许久都写不出文章,也没想到此后每天都会喝下大量的酒。而日子就这样湿润地延续着,生活从未如此平和。
那天我第一次喝下如此多的凉啤酒,酒意未醒时天便亮了。人们已经涌入了城市,晨鸟在城市的上空往来徘徊。
走出酒吧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晓。她拿着纸质的城市地图像是在寻找某处。
用纸质地图的人已经非常少见了,她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纸质的地图带给我一种很沉重的错位感,街声与鸟羽,叶香和风凉,时间及空间……存在于这里的一切都若虚若实。我似乎置身于此处的同时又置身于彼处,丢失于此时而同处又丢失于彼时。
“想去哪里?”我问她。
“在找天桥。”她说。
“这附近没有天桥。”
“你找过?”
“没找过。”
“那怎么知道一定没有?”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确实如她所说。
此后,我每天都会陪她找天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找天桥或是找到天桥。她拿的地图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地图,十几年里城市变化很大,很多店铺都已经关张,许多建筑和公园都已不在曾经的地方。老街区修了地铁,旧巷子开了商场……昔日的城市与生活仅仅依靠一张老地图已无从追索。这个时代已经不带有上个时代的余温,其所绽放出的稍纵即逝的辉煌也不会留给下个时代。
我也曾问过她,为什么不用新的地图。她说:“以前,很久以前,用这张地图找到过天桥。”
我不知很久有多久,也不知以前是多遥远的以前。
于是我们一直找天桥。
太阳还没升起,天空泛着淡淡的紫色,建筑和街灯在清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
我扶着有点潮湿的木栏杆,望着匍匐在阳台下的街道。晨风吹过,拂干洗脸后残留在耳畔的水滴,带来极轻微的疼痛与干燥感。一片叶从我眼前飘过,遮挡了我一瞬的视线。而就在这一瞬,街上唯一的路人便不见了。或许是转入了另一条街,也或许是走进了路旁的建筑,这条街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街灯忽然都熄灭了,天空在建筑的一角染出一抹有些暗淡的亮色。月凝成了白色的光点,沉向遥远的天际。东方,朝阳缓缓升起,纤细的晨曦洒入了晨雾,照亮了深色的云,照亮了清冷的街道,也照亮了木质栏杆的层层纹理,过处一片措手不及的空寂。
我不知道天明究竟能带给我们什么,纵使看清了眼前的街道,我依然不知道我要去往哪里。我只能伫立在这里,边遮挡着刺眼的阳光,边望着在高空中交叉纵横的电线。
这些电线就静静地在那里排列着,割开天空,也割开眼眸。但它们既不存在于天空中,也不存在于眸子里,我不知其究竟存在于何处。它们如此分明地存在着,却又如此不真实。
城市缓缓掠过飞鸟的眼睛,微风起于晃动的木刺,时间在建筑上斑驳开裂,只有我跟这些电线停留于此。而我从未想过追寻这些电线的两端,不知从何时开始,归宿与远方已经失去了意义。
我只能伫立在这里。
虽然我相信我并非独自迷茫着,但在这样的天明轰然降临的清晨,只有我一个人于此迎接新的一天。
日复一日。
晓站在街边用她的地图仔细地对照着路牌和路旁的建筑。虽然是很久以前的地图,晓保存得很好,只有折叠处有一些破损。深陷在那些罅隙中的,是无数不可挽回的光阴。
我知道,看地图对于晓来说只是一项不得不进行的工作,这是在城市里寻找某处必要的仪式感。
而寻找者,或者是迷失者,也可以借此得到安慰。
我们需要的,仅仅是方向而已。
对面的大厦的蓝色幕墙里映着城市泡沫般的种种,在摇曳着的流光与碎影间穿梭的面孔都如同玻璃般易碎。
生活中最琐碎最平常最脆弱的一切就这样在幕墙中发生着。而久久注视着幕墙的我,已然分不清入耳的声音和响动是来自我所处的世界还是来自幕墙中的世界。
我抬起头,看着被明亮的天空晃得有些模糊的电线。这些电线似乎真的不存在,像我跟晓许久都未找到的天桥那样。似乎世间许多事物都是如此,所谓“存在”,真的重要吗?
“走吧。”晓拉了一下我的衣角,轻轻地对我说。
我跟晓沿着来时的路往前走,这条街很长,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交错重叠,街边成片的树影里光斑闪动。走到路口,我跟晓转进了左边的小巷。转出小巷,我们又走上了宽敞熙攘的长街。跟晓一起找天桥的这段日子里,我几乎逛遍了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也过遍了这个城市里无数个平凡人的无数种生活,唯天桥不见踪影,想过桥人失去了彼侧。
我从没有刻意地去找天桥,我觉得晓也是如此。我们就这样带着似有若无的目的在城市里行走,偶尔漫不经心地转向或者停留,时间久了,甚至连在行走都忘记了。只是忘记了。不及麻木,更未失望。不算平静,也不悲伤。
我边走边怔怔地望着街边的树,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连自己是不是在看那些树都不确定。能确定的只有“我的确在看什么”这件事而已。
“我该走了。”晓忽然对我说。
晓每天都在太阳初落时离开,我不知道她要去往哪里,不知道她是不是去见谁,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独自生活。只记得她说她必须在日落的时候离开。
我曾问过她住在哪里,她只是说那里是我到不了的地方。
我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太阳确实西沉了。晓确实该离开了。
“还记得我找到的第一座天桥吗?”每天离开之前,晓都会问我这个问题。确切地说,她在问她自己。她似乎很害怕自己忘记那座天桥。我知道那是她找到的唯一的天桥。
“记得,你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你走上那座天桥,站在最高处,然后有无数凉风吹过,风息后便有一种很沉重的晕眩感汹涌而至。那天往后,你再也没找到过天桥。”
晓点点头,说了一句“明天见”,然后向我背对的方向走去。我转过身时,已经看不到晓的身影。
回到“薄暮”的时候天还亮着。不知为何,已经过了秋分,白昼却日渐漫长。
我推开门走进“薄暮”,玻璃门水质的影微微漾动了一下,外面的天空便彻底暗了下来。
时间并不算晚,除了我以外还没有其他的顾客。调酒的姐姐站在吧台里面调酒,我不想打扰她,就坐在吧台前静静地看着。调完一杯后,她喝了一点便把酒倒掉了。
“今天是Tequila Sunrise。”看到我之后,她调了一杯龙舌兰日出给我。
“你是作家?”
“算是吧。”
“你说,写文章究竟是怎样的过程?”
我没想到她会问我这个问题,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双手握着调酒器不停地摇晃着,似乎并不想得到答案。
“像是找天桥。”我说。
“找天桥?”她将调好的酒透过滤冰器倒进装了半杯冰块的杯子里。
“尝尝?”她把酒递给我。
酒的最上层浮动着一层淡淡的紫色,下面是很亮的橙色,紫色跟橙色的过渡很自然,不知是如何调出来的。
我喝了一口,是没喝过的酒,味道有一点点像螺丝起子,大概基酒是伏特加。
“什么酒?好像没喝过。”
“我自创的。”她笑了笑,“不过还是没有傍晚的感觉。”
“傍晚?”
我拿起酒杯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酒的颜色的确很像傍晚的天空,但如她所说,喝起来没有傍晚的感觉。说不出缺少了什么。
“你说写文章像是找天桥?”
“嗯。”
“为什么非找天桥不可呢?”
“不知道。”
“想来,我也在寻找,所以才不停地调酒。”
“那你在寻找什么?”
“傍晚。”
傍晚。我转身看向了玻璃门外,有许多车堵在了“薄暮”门前,车灯亮如光河,快步走过的行人被映成了黑色的剪影。
“你很久没写文章了吧?”她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们已经弄丢了太多东西,就算把之前的人生再认认真真地过一次也找不回来。”
我继续喝她自创的酒,她双手托着两腮不知在想些什么。
“帮我给酒取个名字吧。”
“嗯。”
“算了。”我盯着酒想名字的时候她忽然说。
“算了?”
“算了。名字根本不重要吧?而且可能不久就忘记了。”
“也许。”
我将酒饮尽,然后吃掉了剩下的冰块。几个人推门走进来,晚风匆匆吹过又被闭合的玻璃门隔在了门外,只留下些许的凉意。
“我又失去了一个傍晚。”说着,她走到玻璃门旁边,打开了留声机。
“Hey! Mr. Tambourine Man, play a song for me.”
我拿起以前放在书架上的纸笔走上了木质楼梯,上到二楼时还隐约听得到楼下的吵闹和留声机里的吉他响。
“…I'm not sleepy and there is no place I'm going to…”
我靠着巨大的落地窗想了许久,终于写出了一句话。
“不再写文章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真的很久了。
想不起从何时开始,我总是丢东西。去年夏天,我弄丢了一本很喜欢的诗集,诗集的封面和扉页间夹着两封很珍贵的信。今年春天时,我弄丢了已经用了好多年的U盘,许多回忆就在我的往日中永远地消失了。后来,每当意识到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时,我就会沿着电线向电线的某一端走,数着经过了多少个超市,路过了多少个地铁站,直到精疲力尽。再后来,我就连电线的两端都不再追寻,我只是站在那里,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某处。
至于我为什么不断地失去,至今为止,哪怕几乎一无所有的现在,我仍不得而知。
楼下大概顾客渐多了,吵闹声已经盖过了留声机里的吉他响。
我走下楼,穿上了落在吧台上的外套。
“去哪里?”
“出去走走。”
上一次在“薄暮”附近散步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夜已深了,街上并没有行人,只是偶尔有车喧嚣而过。微凉的夜风透过薄外套涌入我的皮肤,大概可以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的。
沿着薄暮的后街走了许久,我看到了天桥。也曾和晓在这附近转过,不知为什么没找到这座天桥。
我走上天桥,站在桥中间俯瞰下面的长街,忽然想起了晓的地图上面的破损。
或许我所生活的这个庞大的世界只是某个人的地图上面的一处破损而已,我们是否存在,那个人也无从知晓。透过那处破损,他只能看到他的世界的街道。
天空也好,城市也好,我们也好,似乎都挤在缝隙里。
回到“薄暮”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顾客都离开了,只剩下一片狼藉。
我走上楼,坐回落地窗旁,听着隐约的音乐。
又一天过去了,而我,看着几乎空白的稿纸和空啤酒杯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度过了这一天。
日出似乎比昨天晚了一些,晓也来得迟了一些。
一楼还是昨夜的样子,调酒的姐姐看着摆好的调酒器发呆,似乎没意识到天已经亮了。
“你的酒里或许可以加一点薄荷。”我对她说。
她微微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谢谢。”
我带着晓找到我找到天桥的地方,但是并没有看见昨夜的天桥。
“你……是不是开始写文章了?”她问我。
“想写我们找天桥的事。”
她没说话,看上去很失落。我跟她也没走很远,只是在附近随意地转了转。
我跟晓又绕回了薄暮的后街,她一直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也没看她的地图,也不说话。
“为什么想写出来呢?”她忽然问我。
“只是想。”说着,我不经意地抬起头,发现夜幕已经降临了,日落比昨天早了许多。
我看向晓,她正望着那悄然暗下的天空发呆。过了许久,她忽然匆匆忙忙地向我背对的方向走去。
我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渐行渐远。在我几乎看不到她的身影的时候,她转过身对我说了一句“再见”。
天色越来越暗,很快她就在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在“薄暮”的二楼写了一整夜,一杯酒都没喝,终于写出了两千多字。
许久都没写这么多字了。
天亮后,并没有看到晓。
我独自走到我找到天桥的地方,天桥还在。我走上天桥,一种晕眩感汹涌而至。
我站在桥中间给晓打电话,阳光倾泻,我的影清晰地映在桥上。
电话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