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小霸王”回乡记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是烟不离手。爷爷抽的是烟叶卷的烟,烟叶是在集市上买回来的。他将买回的烟叶剪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再搓成烟卷状,将其插在铜制的烟锅里,烟锅后是一根泛红发亮的烟杆。爷爷从嘴里拿出烟杆,一股烟从爷爷的鼻子和嘴里吐出。烟味浓烈刺鼻,爷爷却乐在其中。

爷爷和大伯住在一起,大伯家在农村。爸爸是家中的幺儿,和妈妈都在城里工作,我是独生女,又是同辈中最小的孩子,堂兄堂姐都让着我,爷爷伯伯宠着我。大伯在家带我,我哭的时候,他就在床上翻跟头逗我。我常常给大伯扎一个朝天辫儿,即使他出门,也不许解开辫子。大伯就顶着朝天辫儿进进出出……爷爷叼着烟笑呵呵地说:家里来了个小霸王。

那时候,大伯大妈要下田种地,爷爷挑着担子去集市上售卖糖果花生瓜子之类的小食品。他不赶集的时候,就在大伯家门口支着摊子,抽着烟,要么和人打牌,要么和人摆龙门阵。

大伯家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平时带我的是两个姐姐。大姐刚上初中,二姐上小学,小学校就在村子的西边。有时候我缠着两个姐姐,不让她们去上学,性格温和的二姐就会从爷爷的摊子上抓两把瓜子,放进我衣服口袋里,背着我去上学。

学校有一个不大的院子,几间教室。二姐让我挨着她坐在教室的条凳上。老师上课,学生们听课,我坐在凳子上晃悠着小腿,不停地吃瓜子。一节课的时间太漫长了,我根本坐不住,二姐只好把我送到院子里,叮嘱我:千万不能跑出院门,邻村的贼娃子专偷小孩子。于是我就蹲在院子里看蚂蚁,到院子的墙边揪小草,等着二姐放学带我回家。

下午,大姐二姐都放学了,她们背着竹篓去割猪草,我这个甩不掉的尾巴一定要跟着去。路上,我坐在大姐的背篓里,随着大姐的脚步摇晃着,惬意极了。大姐话多声音大,二姐话少性子柔,路上都是大姐在说话。

她们割猪草时,我在旁边玩。有时两个姐姐兴奋地聚在一起,我也挤过去看个究竟。只见大姐顺着一棵藤蔓摸过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挖土,一会儿,大姐提着一串拇指头大小的圆圆的东西,在我眼前晃动,是野地瓜。大姐扯下个头最大的野地瓜,用手搓搓上面的泥土,再放在裤子上蹭蹭,递给急不可耐的我,二姐也如法炮制,一串野地瓜多数进了我的肚子。两个姐姐只吃了最小的。现在想想,野地瓜并不怎么好吃,只是脆脆的略带甜味,但那时却是孩子们的美食。

两个竹蒌装满猪草,天色渐暗,该回家了。大姐把二姐竹蒌里的一半猪草放在自己的竹蒌里,她用力压着猪草,猪草都高出竹蒌了,她背上竹蒌,从背后只能看到大姐的两条腿和竹蒌。二姐抱起我,放在竹蒌里的猪草上。我手扶竹蒌,随着二姐的脚步晃回村里。回家的路上,偶尔会有小插曲。

大姐弯腰背着竹蒌,走在狭窄的田埂上。大姐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二姐,又看看田里,二姐心领神会,蹲下身子,卸下背蒌,把我从背蒌里抱出来,将我的小弯刀递给我,指着田地里的一个嫩绿的小南瓜,在我耳边说:去把它砍下来,晚上给你炒着吃,千万不要割了手。我按照二姐的吩咐,拎着刀跑过去,刀落下去,藤却不断,砍了几下,藤还是没砍断。我回头看,两个姐姐蹲在那儿焦急地看着我,给我打手势:用力砍。终于,藤断了,我抱起小南瓜跑回来。大姐笑嘻嘻地把南瓜埋进猪草里,二姐笑盈盈地抱起我放进竹蒌里,继续往前走。

远远地看见爷爷在院坝的竹椅上抽烟。厨房里的柴火烧得正旺,锅里冒出的热气弥漫在厨房。今天,饭桌上多了一盘炒南瓜丝,大妈说大姐:不要去摘别人的南瓜,免得南瓜主人看见吵上门来。大姐说,是妹妹去摘的。大妈笑了:你还能砍断南瓜藤?我还以为你只会砍墙砍柱子呢。大姐说:别人看到是妹妹摘的,也不好意思说她呢。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去摘别人家的南瓜,别人不会说我。只是很得意,因为大妈总是骂我是莽子,拿着刀不做正经事,到处乱砍。

刚回老家时,我看到大伯大妈两个姐姐都有镰刀,就吵着闹着也要一把,爷爷从集上给我搜罗了一把小小的弯弯的镰刀。这刀秀气而可爱,我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下刀对象——房子的立柱。立柱已经有年头了,上边有缝隙,对着缝隙砍下去,刀尖可以插在缝隙里。正当我用力砍缝隙时,大妈看到了:莽子娃儿,你是要砍掉屋顶么?哼,不让我砍柱子,我拿着刀子去砍竹篾墙壁上的泥巴缝隙,我正砍得起劲儿,大妈又说:莽子娃儿,你这是要拆了屋子么?晚上让你睡在院坝头!唉,不让我在屋子里砍,去屋子外头找东西砍。

转到屋子后头,是一片竹林,粗壮的竹子我砍不动,小小的带着尖尖的小竹子,一刀砍过去,胳膊长的竹子应声倒地,拣起来,再砍下去,一刀两断,太好玩了,继续手起刀落,直到把那截竹子宰成了细碎的一堆,大妈来找我了,这次她不会说我了吧?大妈又大声说:莽子娃儿,你把一盘好菜宰没了!我才知道,我开开心心宰的是竹笋。

今天,这把刀终于派上用场。白米粥上顶着淡黄色的南瓜丝,南瓜丝的清香唤起了我的食欲,我乖乖地喝了一碗稀饭。从那时起,我爱上了嫩南瓜的清香。

摘别人的南瓜是偶一为之,大哥领着我们到邻居家的鱼塘里“钓鱼”却充满风险。

找来一根线,线头上不知放了什么,丢进鱼塘,就有手指长短的鱼咬住线,提上来丢进洗脸盆里,哥哥带着姐姐和几个男孩子蹲在鱼塘边,忙得不亦乐乎,眼看着洗脸盆里的小鱼越来越多。

当时正值一天最热的时候,大人们都在家中避暑,只有孩子们在外边玩耍。我看着哥哥姐姐们提起一条条小鱼,也要钓鱼。极有耐心的二姐给我一个小竹竿,上面绑着一根线绳,她让我把线绳丢进池塘里,等着鱼上钩。

大家正玩得起兴,大哥喊了一声:不好,侉子来了。侉子是鱼塘的主人,大哥叫我:妹妹,快把这盆鱼端回家去。他让我双手端着盆沿,顺着田埂往大伯家走。二姐叮嘱我:慢点走,别掉水塘里。大哥喊了一声:侉子来了,快跑!他领着两个姐姐和几个男孩子踩着田埂向另一边跑去。我端着小半盆鱼,晃晃悠悠地走在田埂上,嘴里念叨着:侉子来了,快跑……一双大手把我抱起来,他乐呵呵地说:小心呀,不要掉到塘里。他抱着我走完田埂,才将我放下。

我端着脸盆向大伯家走去,坐在院坝角落里抽烟的爷爷,看见我跌跌撞撞地走进院坝,气喘吁吁地放下脸盆,问我:跑什么呢?我说:侉子来了。爷爷从嘴里拿出烟杆,笑着说:侉子来了又怎样呢?我说:大哥说快跑。爷爷抽了口烟:刚才抱你的就是侉子呀。啊?抱着我的那个黑瘦的男人就是侉子?这时,大哥和姐姐跑回来了,大哥看到脸盆里的鱼笑了:我说得对吧?让妹妹端着鱼,侉子就不会把鱼倒回鱼塘里。爷爷用烟杆指着大哥说:就你能耐!你妹妹要是掉倒鱼塘里,看你怎么和你幺爸幺妈说。那天晩上,大妈做的小鱼,我并不觉得好吃,但哥哥姐姐们却吃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才明白,我这个城里的孩子,不仅是大伯家的客人,也是村里人的客人,所以,村里人看见我偷南瓜,不会责怪我;侉子看到我端着他家的小鱼,也不会把它们倒回鱼塘,怕我掉进鱼塘,还要抱着我走过田埂。村里人就是这么淳朴。

天气太热了,大妈哄我睡午觉。等我睡醒时,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躺在床上,看着屋顶的天窗里透进的一方阳光,竟然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柱子,柱子里满是上下翻腾的细细的灰尘,我会对着一柱灰尘看许久许久,甚至想到,我可不可以顺着这根灰柱爬上天空呢?直到爷爷在院坝里喊我,才极不情愿地下床,因为很少出太阳,也就很少看到这个奇特的灰尘柱。到了门口,我没理睬爷爷,爷爷吐出一口烟笑了:又耍小霸王的脾气了。

有时,我跟着两个姐姐去放家中唯一的山羊,姐姐让我骑在羊背上,羊不紧不慢地边走边啃路边的青草。到了地方,把羊拴在一棵树上,让我坐在羊边上看着羊吃草,她们去割猪草。我坐一会儿,就躺在草地上。天上,好多好多的云,它们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又分散开,这块有点像兔子,那块有点像山羊,又飘来一块更大的云,天啊,还带着黑色,像大灰狼,好像要从天上冲下来,我害怕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大姐,快来救我……大灰狼来了。

羊还在那儿自在地吃草,难道它不怕大灰狼来吃它么?如果大灰狼从天上冲下来吃了羊可怎么办?我的哭声更大了,叫喊声也更高了,两个姐姐奔过来,大姐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大灰狼!大姐说:做梦了?我说:我没做梦。大姐问:大灰狼在哪儿?我指着天空:那儿,你看,那不是么?大姐乐了:瓜兮兮的,那是云。我哭着说:就是大灰狼。大姐转身走了,二姐蹲下身子:不怕,没有大灰狼。就是有大灰狼,你不是有小镰刀么?可以砍它呀。走,跟着姐姐大灰狼就不会来了。

两个姐姐背着猪草,我骑在羊背上,晃晃悠悠地回大伯家。村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爷爷已经坐在院坝上的椅子里抽烟,等着吃晚饭了。

转眼我上小学了。快放暑假了,我对爸爸说:快告诉我爷爷,让大伯来接我。

终于又回到大伯家了,大伯大妈依旧每天忙着地里的庄稼,大哥骑着摩托车到处跑,天黑才回家。大姐学理发去了,二姐放暑假待在家中。二姐的工作是做饭,收拾家,顺便照看我。

我不用二姐照看,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而且很快成了孩子“头儿”,因为我有特殊的法宝。

我回乡下时,妈妈给我带了好多苹果,告诉我一天吃一个。苹果又大又圆,又红又脆。村里的孩子们看着我手里的红苹果,眼中流露出羡慕和渴望。我举着苹果说:你们谁听我的话,我就给谁咬一口苹果。看到了吧,这么大一个苹果,我不吃,分给听我话的人吃。于是,几个孩子举起手,纷纷向前靠。我拿着苹果,让他们一人咬一口。第一轮吃下来,还剩一个不小的苹果核,我把它给了比我大一点的铁哥。

铁哥家和我大伯家很近。吃过了这个苹果,我还没有真正的成为“头儿”,有几个孩子没有吃苹果。

我还有第二个法宝。我从爷爷的糖罐里抓起一把水果糖,揣在口袋里,又抓一把水果糖,再塞进口袋,一边往外跑,一边有糖从口袋里掉出来。大妈在我身后喊:莽子,那是卖钱的,你拿那么多做啥子?卖不卖钱和我没关系,但是,让小朋友们听我的话才是我在意的。

我站在土台上,看着小朋友们:听我话的,每人一颗水果糖。这些孩子们,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到水果糖,平时能吃到麻糖就不错了。这次,那几个不吃苹果的男孩子也举起了手。

当然,我的法宝还有瓜子花生。花生,一人一个就够了;瓜子,每人分一小撮……在食物的引诱和贿赂下,很快,我成为了孩子头儿。我说去什么地方玩大家一起去,我说玩什么大家就玩什么。于是,村子里多了一道风景,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领着一群年龄从六七岁到十来岁的男孩子女孩们,从村子东头蹿到村子西头,从水边闹到竹林边。

每次带着大家玩的时候,我都先要跑到铁哥家门口,大声喊“铁哥出来玩了”。铁哥有时帮他爸妈做事,他会先跑岀来告诉我他一会儿就来。铁哥有很多奇妙的建议,让我们玩得开心。

大家一起玩的时间长了,有些我不喜欢的孩子,坚决不让他和我们一起玩。那次我们一群孩子正在村子里浩浩荡荡地走着,一家院坝里跑出一个小男孩。这个小男孩六七岁,但是个子很矮,最大的毛病是爱哭。游戏时碰到他,要哭;大家一起跑,他跟不上,也要哭;分东西时,他嫌分少了,更要哭……他蹦蹦跳跳咧着嘴巴笑嘻嘻地跑过来。

我立刻让队伍停下来,指着那个男孩:伟伟,回家去,不许跟着我们。伟伟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所有的孩子都冲着伟伟说:快点回去,快点回去,不要跟着我们。面对所有孩子的拒绝,伟伟咧开嘴哭了,大家继续让他走开,他只能转身哭着跑回家去。一个挑着担子的大人停下脚步,对我说:哟,你还不带伟伟玩?伟伟是你大老爷的孙儿,你们亲得很哟。我才不在乎他是不是大老爷的孙儿呢,我只知道他太爱哭,我不想带他玩。而且,我看到爷爷坐在不远处抽着烟,他都没说让我带着伟伟玩,你真是管得宽。我一招手,带着一群孩子跑了。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喊铁哥的男孩子要叫我孃孃,伟伟是我爷爷的哥哥的孙子,和我是一辈人,我要叫他弟弟。

多年以后,我又回到大伯家,大伯家的房子翻修成了二楼,院坝里抹上了水泥。大伯家面对的还是侉子家的鱼塘。大伯大妈依旧每天在房前屋后忙碌着,种菜养鸡,哥哥姐姐们都搬到县城去了。

往事如烟,我沿着村中熟悉的小路走了一圈,寻找童年当小霸王时的踪迹,村子里安静极了,没有看见一个孩子,路过铁哥家门口,铁哥的妈妈惊喜地说:妹妹回来了!好多年没见过你了。她告诉我,铁哥也去了城市,只有过年时才会回来。

爷爷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去世了。我走在小路的转弯处,似乎又看到爷爷坐在大伯的院坝里,悠闲地抽着烟,笑着对我说:小霸王回来了。泪水浸湿了我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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