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快看!你快看是谁来了!”随着餐桌上泛起的躁动,阿妮兹手心里的汗都浸湿了那被紧握住的手绢。她捏着摇晃着坐在一旁的哥哥博德拉亲王的手臂,伸长了脖子望向大厅门口。
博德拉不耐烦地拿开她的手,“你可以端庄一点吗?请坐好”说着给她身后站着的穿着侍女波琪使了个眼色,拜托她管管这个任性的妹妹。
希梅利克城里的舞会与音乐沙龙,似乎从未间断过,作为上流圈子里的一种社交手段,这算是最高效的信息沟通场所了。说得夸张些,是男男女女的情场,政治家们的战场也不为过。不过菲利普现身于这个沙龙让大家很是意外,一般来说,女王不在的聚会上是很难到见到他的身影的,女王在的时候他也是时时刻刻待在女王的身边,更别说平日里的他几乎不会参与贵族们的娱乐活动。
菲利普身为女王最为信赖的高阶侍卫,仪表堂堂,剑术高超,又很有绅士风度,在希梅利克城可是多少女的梦中情人。
“我想去跟他打个招呼……”阿妮兹躁动不安地想要起身,却被波琪按住了肩膀。
波琪的肤色略深,面容削瘦,双眼长得深邃而神秘,在傻乎乎的阿妮兹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成熟稳重,“一会儿他就会主动过来,别急,问候亲王本就是他分内的事情。”
阿妮兹答应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用刀叉拨弄着银盘里的百里香叶子,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前不久女王坠马受伤,是他把女王从玫瑰丛中抱起来,骑着马赶了一天的路送回夏宫,是真么说的么?”阿妮兹对面的年轻军官向身边的黄裙妇人小声问到。
“好像是的,”黄群妇人摇着手中的珍珠链羽扇,胸有成竹地说道,“我的外甥在夏宫工作,他跟我说,那天菲利普带着女王回去的时候女王浑身都是血,菲利普的身上也有许多伤口,简直是惨不忍睹。”
听到这话,阿妮兹揪心地看向菲利普,她想努力看清他身上的伤口到底在哪里,而且恨不得亲自在他身边照顾他。
“不过说来也是真的巧,”年轻的军官脸上露出像是嫉妒且不屑的神情,“怎么会偏偏在看护都不在的时候落马,还正巧就能摔进路边的玫瑰丛?这种英勇骑士在玫瑰丛中救起女王,再千里奔袭……连大作家拉马泰也编不出这么荒诞的剧本吧。”
说到这里,军官的嘴角不禁翘了起来,“你说,会不会女王一感动,暗许芳心……”黄裙夫人伸手捅了捅他的腰窝,军官立马反应了过来,收住嘴不说了。
博德拉看在眼里,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个桀骜不驯口无遮拦的少年,也确实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自己,这种话要是传了出去,他怕不是要第一个被腰斩吧……
就在他对餐盘里的烤肉排切下第一刀时,菲利普走到了他的桌前。
“请原谅我的迟到,博德拉亲王。”菲利普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没关系的,我们也是刚到不久!”阿妮兹抢在哥哥前面回答了他,并迫不及待地伸出手,面对着菲利普的迟疑,说道:“上次和哥哥来希梅利克,还是两年前……”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您是亲王的妹妹……额……”菲利普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
“叫我阿妮兹……他们平时也会叫我安妮……”阿妮兹有些羞涩,菲利普有些牵强地弯下腰,礼貌地在她的手背上吻了一下,连嘴唇都没有碰到阿妮兹的皮肤,但对于阿妮兹来说,这样的接触简直如同求婚一般,幸福地自己差点儿没晕厥过去。
“来,拿着。”博德拉递过一杯酒,用茶匙轻敲了敲自己酒杯的边缘,清脆的玻璃声令在场的嘉宾都安静下来听他讲话:
“难得今晚菲利普阁下光临我们的聚会,前几天的事情大家应该都有所耳闻,菲利普不顾自己的安危,将女王及时送到医馆,把对王国的损失降到了最低……在我眼里,他已经是我们东俾利兰斯的大英雄了。”说着举起了酒杯,“敬菲利普,敬英雄!”
大家也纷纷举起酒杯,异口同声地说道:“敬菲利普,敬英雄!”
“听说菲利普阁下累的大病一场,”其中一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小姐不紧不慢地说到,“不过今天看到他,这么精神地来参加聚会,想必是已经恢复地差不多了吧!还不拿出最好的葡萄酒和最高级的菜肴出来给他补补身体?!”说着拍拍手召来了管家,给了他酒窖的钥匙,又拍了拍手,乐队又继续表演起欢快的舞曲。
“天呐,马琳,上次我问你要两瓶红酒送给我的表姐你都不给我!”博德拉戏谑着说道,“菲利普的面子还是比我大啊…哈哈哈…”
菲利普与马琳互相敬了杯酒,刚欲动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在与阿妮兹的侍女波琪擦肩而过的刹那,波琪的手竟大胆地从他的手上抚摸过去,这触感不似那花痴少女的挑逗,冰凉而充满挑衅的感觉仿佛一瞬间贯穿了全身,引得菲利普不由得打了个冷颤。那一瞬间他知道她摸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他手上因病浮起的硬皮。
他不自觉地转头疑惑地看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波琪抬起那只摸过菲利普手,大拇指和三四指互相摩擦了两下,一抬眼正对上了菲利普的眼睛。
波琪的眼神并不躲闪,仿佛是要将他看穿一般,目光从他的眼睛上挪开,向下看去,停留在他半掩着的,脖子里的项链上。
虽然药油没有露出来,但菲利普也反应过来,编织那吊着药油的项链所用的珠串儿材质与自己的白衬衣确实搭得格格不入。他伸手放在嘴前挡了挡咳嗽声,然后顺其自然地掖了掖领口,将项链藏在了领子下面,故作镇定地坐在了德伯拉的对面。
波琪碰了碰阿妮兹的手臂,“小姐,你知不知道女王曾奖赏给菲利普一把宝石配剑,是先王在建立俾利兰斯之初一直使用的随身佩剑。”
“我知道,这可是人尽皆知的事情。”阿妮兹说道,“所以呢?”
“德博拉亲王之前收到的那个贡品,就是那个冰裂纹石展柜,用来放那柄佩剑不是正合适么?”波琪说到:“如果你送他这个礼物,他一定会非常喜欢的,不过前提是,我们不得先办一场家宴把这件宝贝拿出来欣赏欣赏……”
“噢!你的意思是,让菲利普来我们行宫?!”阿妮兹兴奋而娇羞地说到,“我……我有点说不出口。”
“交给我吧……我会说这是亲王本人的意思。”在阿妮兹感激的目光下,波琪拢了拢头发,端起一杯酒走向菲利普。
菲利普见她款款而来,竟有些紧张,礼貌地起身,“你的名字是,波琪是吧……”
“龙鳞粉。”波琪突然靠近了他的胸膛直截了当地小声说到,纤细的手指上长长的指甲拨开他的衣领,露出了挂着药瓶的珠链,“哇哦~真奢侈。”
“你……你在说什么?”菲利普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认了出来。
“你的这一份,”波琪仔细看了一眼珠链,“红黑蛇纹皮绳,高原狼棕,是南部猎人世家科利奈家族的标志。”
“科利奈……”没有听说过,菲利普思索着,他听说过东部的路特家族,北部的埃利阿斯部族,唯独没有听说过什么科利奈。
“当然了,如果你到现在都还能听到他们的名字,那龙鳞粉也不会是违禁品了啊。”波琪有些惋惜道,“他们本该是最顶级的猎龙人。”
“猎龙人?!”菲利普吓一跳,感到头皮发麻。
“而现在科利奈家族留存的人,可能比留存下来的龙都少了。”波琪又扫视了一遍菲利普手上的皮肤,“这么珍贵的东西用来治病真是浪费啊,不如卖给我吧,怎么样?”
“抱歉……”
没想到她竟能说得出来这瓶龙鳞粉的渊源,这样的人怎么会甘心做一个贵族小姐的侍女呢?她既然知道这瓶龙鳞粉的价值,她一个侍女又怎么买得起?唯一的可能性只有……
“难道你也是?”菲利普纠正了一下:“你也曾是?”
“呵呵……我可不够资格。”波琪笑了笑,“不过我不介意跟你聊聊,三天后来德博拉亲王的行宫吧。”
“波琪小姐,请……请你不要告诉别人。”菲利普恳求道。
“当然了。”波琪平淡地说到。
酒过三巡,也不知是过了多少首舞曲,菲利普始终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身旁的侍从不知道他的酒量深浅,只是麻木地一杯接一杯地给他满上。
菲利普的脑中不断回想着与约瑟和希尔在那个教堂里的场景和与波琪的对话。
‘我还能活多久,我还能活多久……’
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
女王伊莉丝骑着白马在自己的脑海中疾驰,马蹄铁在道路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震动着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
‘伊莉丝,慢一点,我追不上你!等等!’脑海里的声音回响着。
在酒精蔓延的迷离下,菲利普恍然间感觉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与鹅黄色的大理石地面连成一片,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沙漏,沙子从缝隙中流下,不断地堆积在自己的身上,越来越重,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流沙声盖过了音乐,盖过了嘈杂的喧哗声。
“菲利普,菲利普……”阿妮兹贴近了他,用手绢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珠“你脸色很差,别再喝酒了。”
菲利普侧过头看了一眼阿妮兹,浓烈的香水味让他觉得恶心反胃,他努力撑起身体站起身,但突然觉得一股血腥味自喉咙深处向上极速地涌上来。
他下意识地去摸胸前的玻璃药瓶,但已经来不及了,一大口血从他努力想捂住的嘴里喷射出来,溅地到处都是。
菲利普跌跌撞撞地向大门口走去,期间又咳出几口鲜血,想上前搀扶他的人被他一一推开。
“抱歉……抱歉……”菲利普涨红着脸艰辛地说着。
惊呼声,叫喊声,侍从白衬衣上地血印,阿妮兹溅满鲜血的脸,波琪似有若无地浅笑,成了菲利普失去意识之前最后记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