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好了,英国人打进来了!”
悠悠吐出一口浊气,道光帝把手中的烟斗放下:“急什么,我大天朝岂是容洋贼横行霸道的地方?传朕的口谕,遣御林军包围紫禁城。他们敢来,朕就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突然,勤政殿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就像有东西挡住了门口透进的光线。
道光帝缓缓抬起头,看见一个少年逆着光站着,一手支在门边,另一只手上执着一把令人不寒而栗的银剑。他金色的碎发被风轻轻吹动,雪白的风衣的下摆也轻轻卷起一个几乎不可见的弧度,此时此刻,他好像不是的催魂夺命的英军统帅,而是堕入凡世的阿波罗——那样温暖而美好。
薄唇微启,如碎玉落盘的声音却是最冷酷的话语,
——“Is there still time for you?”
自1840年鸦片战争起,一直到1900年俄德法美日澳意英联合侵华。大清走过了太多的阴暗与屈辱,他曾尝试着自救,却每每都失败,每每都摆脱不了被压迫被奴役被控制的宿命。
是的,尹岳摆脱不了这一切。无数次他被英俄肆意玩弄,就像是低贱的玩偶——玩偶也许还会被人珍视,然而他呢?
“父皇……”一个长得如瓷娃娃般精致的小男孩走到他身边,伸出洁白如雪的小手轻轻拉扯着他的袖子,幽深如海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尹岳低头看了眼那男孩,心底的怒火就无来由的升起。
姜清,他和那时闯入勤政殿的Tequila上将在二十世纪初侵华战争时生下的的孽种。八国联军以来,五年了,这孩子一天天长大,却该死的长得越来越像Tequila,特别是那对幽蓝的瞳。这样相似的眼睛,带着孩童纯稚的目光,总让他想起自己的肮脏,让他无地自容。
“滚开!”重重一甩手,五岁的姜清被狠狠地摔了出去,跌坐在地上。低头侍立于大殿两侧的宫人们见状,深谙这皇上的脾气,谁都不敢开口劝阻他,更不敢上前去扶姜清一把,只是纷纷把头低得更低。
像是被这样对待已成了习惯,姜清没有大哭大闹,而是拍了拍身上起了褶皱的衣服站了起来,神色黯了黯。
看着再次走到自己身边沉默地站着的男孩,怒意去了大半的尹岳望着他粉雕玉琢的脸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烛光把男孩的影子钉在墙上,纹丝不动,就好像没有生命的木偶——静立,是他唯一会做的。
殿中的空气密度仿佛在这一刻陡然变大,就好像快要容不下供人们呼吸的氧气,浓浓的窒息感像一只大掌把所有人的心脏紧紧攥着。宫人们的头就快埋进衣襟里,月光洒了一地,徒增寒凉。平日里温和舒适的风,此时也只如冷冽的刀锋,在这一块四四方方的地方流窜,时不时轻擦着人的脖颈而过。
就在尹岳的怒气槽再一次攒满之前,一个柔弱的宫女焦急地跑了进来,拉住姜清,开口:“五皇子殿下,可是找到您了。”
抬眼又看见尹岳站在那儿,她吓了一跳,赶紧又行了一个礼,“奴婢参见皇上,奴婢这就带小皇子回去。”
默了几秒,尹岳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旋而又转过头淡淡道:“行了,下去吧。”
那小宫女连忙福身行礼告退,牵着姜清离开了。行到门口,宫女突然觉得背脊一寒,但转瞬即逝。她脚步顿了顿,却也没放在心上。——她并没有看见她身后的宫人们都用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这个宫女,从今晚起,便不会存在于这世上。
过了平静得有些不平静的夜,在屋檐活跃的黑猫又都隐匿了起来,等待着下一个入夜时分。
“五皇子殿下,从今往后由奴婢来伺候您起居。”掀开床前的帘帐,姜清还没睁开睡眼,一个陌生的声音变在房间里响起。几乎是本能的,他猛地睁开眼睛,身体早已先思想一步动了起来,稚嫩的手死死掐住来者的脖子。这场面有点诡异。
那个婢女大气也不敢喘一口,连忙解释道:“五皇子殿下误会了,奴婢是替代枝绿姑娘来伺候您的。”
哦,是吗?看来这个叫枝绿的又是死了吧。
打他记事起,身边的侍女就换了一个又一个,而最终的结局都逃不过是因为自己而触怒了皇上,死于非命。
但他一点也不愧疚,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那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干的。
这样的人才不是自己的父亲。
手渐渐离开了面前侍女的脖颈,感受到对方如获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姜清不屑地轻笑一声。
没用。
“下去吧。本皇子一会儿有事再叫你。”
那宫女颤颤巍巍地退下了。正当姜清以为终于可以清静些时,门口突然有说太监来报。他眉目微动,随即传之进来。对方一进来并不急着禀报,而是略显拘束地低头站着,好像在等待姜清下达什么命令。
姜清挥了挥手示意门口的侍卫退出去,并把门关上。
“五皇子殿下,太医院的人说,皇上今晨突然气血攻心昏了过去。”那小太监说话时还小心地左顾右盼,似乎生怕被谁发现了什么端倪。
“哦?”看来自己从懂事起就开始筹划的一切并没有白费。
那药还是有点用的。
微微一挑眉,姜清示意小太监接着说下去:“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给皇上诊过脉了,就连方神医也都给请来了,但还是没个确数,谁都不知道皇上究竟是得了什么病。”
指尖在红木椅子上有节奏地敲击,姜清陷入了久久的思索,像是在策划下一步的行动。
自己等了两年。机会终于来了。
很好。
“这……五皇子,您是否需要亲自去看一下?”那个小太监依旧是一脸谦恭的样子。
姜清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对方心领神会地退下了。
“来人,伺候本皇子更衣!”
门外的侍女十分疑惑为什么自家主子刚穿上的衣服又要换下来,但她面上却不敢有所表露,只是唯唯应了一声,恭顺地低着头走了进去。
“还愣着干什么?”看着那侍女迟疑的动作,姜清眉头一皱,厉声喝道。
“奴婢斗胆问殿下为何要着丧服?”纵然面前这个虽然年龄小但行事狠辣的五皇子可怕,可作为下人对所谓天子的奴性还是让她壮着胆子问道。
皇上还没有驾崩。他这样做便是有违孝义,蔑视圣上。
“怎么,本皇子做事还轮得到你一介下人来管教?”姜清的眼睛危险地眯起,幽蓝的瞳孔中散发着冷冷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宫女,“你第一天来胆子就挺大嘛。”
见那宫女还是迟迟不动,姜清嫌恶地一挥手,门前的侍卫便把她拖了下去。直到这时候那侍女方才醒悟,在这小皇子面前道义什么的都见鬼去吧,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哭喊着求姜清放过自己,可姜清连眼都没抬一下。
殿中其他仆人见此个个吓得面如死灰,纷纷丢下手中的活,伏倒在地上:“五皇子殿下息怒!”
殿前水泥地上接连跪倒了一片仆从,他们越是表现得恭顺,姜清越是感觉讽刺。他不屑地站在殿前石阶上俯视着这一群在他眼中如蝼蚁一般的下人,看着他们个个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底的样子,就莫名地想要放声大笑。
尹岳那个混蛋那样对待自己的时候,他们也一个个都是如这般的狗样吧?
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要保不住了,就又转而伏在自己脚下。
这世上果然只有权力和杀伐能让人顺服。
无条件顺服。
当你拿这两样东西去束缚人时,总是屡试不爽,每每都手到擒来。人们都会毫无原则、毫无尊严地拜倒在求生求存的本能下。
“你,进来伺候本皇子更衣!”
一个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的宫女听到姜清冷声点了自己,全身如坠入冰窖,但想到之前那侍女的下场,她连忙擦干自己脸上的眼泪,应了一声。
当她进去看到惨白的丧服时,她也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在姜清冷厉的目光中小心地替他换上。
自家主子的冷血让她害怕,就像无情的野狼般,视人命如草芥,就连刚才处死了那个侍女转眼也就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还只是个孩子。
这样的一个五岁的孩子使她自心底涌起一种恐惧。
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侍女颤抖着手给自己系纽扣,姜清一把打开了她的手,自己把最后一粒扣子扣上,走到门前将大门推开。
他环视了一遍眼前的花园,仿佛要通过这个四四方方的囚笼睥睨整个终将属于他的天下。
一切,才刚刚开始。
华丽的轿子停在了养心殿前,一身素白的姜清从轿中走下来,小小的身形却暗含着让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臣服的强大气势。
“五皇子殿下,您这是干什么?”正在殿前焦急地来回踱步的皇上身边的大太监看见披麻戴孝的姜清径自顺着台阶走上养心殿,尖细的声音便冲破了他喉咙的束缚。
并没有急着回答他的问题,姜清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一步一步迈上这九九八十一级台阶,每走一步,脸上的笑意也就深一分。
“给父皇送终。”
那太监浑身一颤,似乎是没想到这个不及自己一半身高的孩子会说出这样冷酷的话。看着他无视自己,从自己身侧走向养心殿的正门,刚想阻止,却发现自己被一股大力钳制住。那太监转头看去,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太监正死死押住自己。
那小太监正是之前给姜清报信的人。
盔甲上铁片金戈之声屑屑传来,那太监向殿下看去,密密麻麻的士兵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这里。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大势已去。气数已尽。
“出去。”看着殿内忙碌着的宫女和太医,姜清冷冷地喝道。
一众宫人放下手里的工作不解地看着穿着白衣站在殿中央的他们的五皇子,一时没敢有所动作,感觉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出去!”骤然拔高了音量,姜清小小的身躯爆发出可怕的气势,叫人吓得打颤。
毕竟贪生怕死是人的劣根性,那些本来还在忠于君上还是服从少主的抉择中摇摆不定的宫人们很快便都散了。
我的好父皇啊,看看你身边的人。
姜清踱到尹岳床前,看着他因疾病而深陷进去的眼窝和瘦得都能分清有几根骨头的脸颊,感到一阵快意。
你也会有今天。
这时,气息奄奄的尹岳突然开口了:“孽障,朕便知道这是你所为!”
吃力地睁开眼睛,看清此刻的姜清正一身丧服时,尹岳的怒火更盛:“你穿成这样是…咳咳咳!!…给朕奔丧吗?!”
“你都成这副鬼样子了…”看他痛苦地咳嗽着,姜清近乎残忍地开口,“谁说不是呢?”
“你…你!!你……”尹岳大口的喘息着,似乎随时可能背过气去,连话也说不完整。
“还是留口气多活一刻是一刻吧。”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姜清怜悯地看着眼前苟延残喘的老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时候即位,如何能对天下人交代?别担心,朝中大臣早就都是我的人了,至于那些宫外的平民嘛……他们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这些的。”
——“他们知道的只会是宣统帝驾崩,其第五子继位。”
最后一句话姜清故意说得很慢很慢,仿佛在故意折磨尹岳般。
“你个孽子!!孽…咳咳…孽子!!”尹岳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上也不断有冷汗落下。
“看父皇这么痛苦,儿臣便帮父皇一把,送您安稳地上路吧。”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姜清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一寸寸缓缓地插入尹岳心脏。
看着尹岳嘴角淌下鲜血,死不瞑目的样子,姜清将沾满血污的手在丧服的苍白上拭净,嘴角满含着残忍。
1905年8月,反清人士与日本东京成立中国同盟会。
1911年辛亥革命后,次年2月12日,宣统帝宣布退位,清政府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统治终是崩塌。
同年中华民国在南京正式成立。
姜清不会想到1905年他在东京只是点头之交的一位外交大使日后会成为扰乱他生命的存在,更没有想到自己手刃父亲之时,雕花窗后有一个人目睹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