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养过一头驴子。我和它感情深厚。就像画家黄胄对驴子的感情一样。
驴子性情倔犟,隐忍而又善良,属于底层生物,本来难登大雅之堂,后来它突然得宠于知识阶层,据好事者考证,源于阮籍很偶然的一次骑驴游玩。自此以后,驴的命运就和文人墨客的命运难舍难分了。他们要么擅长失意,要么喜欢苦吟。失意之后便骑驴吟诗漫游山水田园,以吐胸中块垒,人生倒也快哉。要不然徐青藤的《驴背吟诗图》怎么那么得人喜爱呢。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陆放翁诗中的惆怅感伤其实更合我心意。
在无数个春日的下午,或细雨霏霏,或天空阴郁,四野静寂而苍茫,我和我的驴子一起沉默地目送着那些白色的柳絮在空中飞舞,跌落尘土,或者飘向更远处。
只是我不是骑在驴背上,而是斜坐在前辕上。我聊以慰藉的也不是诗词,而是身后的一车粪肥。我们的目的地更不是山水田园,而是田野耕地。
我们之间大多数的时候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命令,没有暗示,更没有发泄情绪的鞭打。对于它,我算是一个比较体恤下情的主人。况且,长时间的合作,也形成了应有的默契。那条从村庄通往田地的土路是多么熟悉,每一个车辙,沟坎,拐弯,路两旁的树木,杂草,隐藏在杂草丛里的瓦砾。历历在目。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凝视着驴子的眼睛发呆,它那双秀气的大眼睛充溢着哀伤,只是我不知道,它内心深处是不是和我一样,自知卑微,却又不甘于就此沉沦。
不过,我们的命运毕竟不同,它的人生是已经被设置好了的,凭一已之力似乎很难更改。而我的人生……似乎也是这样。不同的看来只有类属。
十八九岁的年龄,是一个患着妄想症。怀揣着所谓的理想,固执地认定条条道路可以通到罗马城的人。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一切,包括自己。后来终于发现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很多次我产生同样的幻象,以为那条土路是永无尽头的,天地间笼罩着浅薄的迷雾,我们就这样慢慢地走下去……
和一头驴地老天荒,虽然不是最美好的事,但也不算有失风雅吧。何况都是天涯落魄者。同样落魄失意的八大山人自称“个山驴”,而我想了又想,不知道该把自己叫什么驴。我之“驴”与朱耷之“驴”也不能同日而语。我只是一个人生经历无比单薄的失意小人儿。胸中也有块垒需要倾吐。少年人都是一腔热血,梦想着有朝一日打马扬鞭行走天下,如今却每日里郁郁寡欢,和一头同样郁郁寡欢的驴子相依相伴。有时候想,倒不如也学着我家邻居,那个叫J的瘦削男孩,于某一个月黑风高的失眠夜悄然离开。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他还会不会回来,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我对J很是刮目相看。他是那种沉默到木讷的人,平时也没有相交的朋友,偶尔会和我说一些很古怪而深奥的话。有时候我能听懂,有时候不知其所云。他应该是有一些自己的思想的。虽然他把他的思想表达得很突兀且缺乏条理。不过我尊重所有有思想的人。
三个月,或者半年之后,他回来了。听别人转述过他的大致遭遇:凄惨,衣衫褴褛……像所有有过梦想并试图与现实抗争的人。
J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回去,偶尔会碰见他。更加的黑瘦,一副老农民的标准相貌。有时候会打招呼,有时候就那么擦身而过,像那些只是面善的陌生乡亲。他除了种地,还兼职做安装水箱的活计,听母亲说有生意人的小气和计较。有时候我很怀念当年的他。有时候想起年少的J,一个人沿着无限长的铁路线行走,前路茫茫,终究还是有些凄凉。想想有一头驴子陪着比较好,起码会让人感到人间还有一点点温情。
许多年前的某一个初夏傍晚,我和伙伴赶着驴车从三十里外回家。坎坷的土路,两旁树木参差,野生的花草摇曳生姿,风吹动绿幽幽的庄稼,炊烟弥漫于隐约的天际。一棵古棠梨树静默地伫立路边,身上披挂着新新旧旧的红色布条。一种古朴的神秘气息。
彼时,清风徐来,夕阳西下。驴车晃晃悠悠的,两张青春洋溢的脸,笑语晏晏。这样的情景会让人产生一种就此浪迹天涯的冲动。一种罗曼蒂克的少年情怀罢了。
那头驴子早已作古了。它在我家生活了大约十几年的光阴。初来时年轻气盛,不听话,脾气犟,常常挨我哥打,看着让人心疼。我在家务农的那几年,大部分时间是由我来照顾它,每天晚上去给它添草料,它会抬起头来看我,默默的,眼神忧郁。
后来家里有了拖拉机,驴子就退休了。闲养着。每日里吃草,睡觉,踢腿,甩尾巴。无所事事。
有一年在外面漂泊,隔了好久才回家,看见一头小驴子在院子里活蹦乱跳,才知道是我家那头驴子生的。我都忘了它是一头母驴。可是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它在生小驴的时候难产死了。不知道失去母亲的小驴懂不懂得伤心,它抬头看我,眼神和它母亲一样忧伤而美丽。
想起一件往事,像一场旧梦,遥远而缥缈。有一次我和母亲赶着驴车去大姨家,中途遇上河堤决口,大约是从第五疃河堤开始,绵延十几里地,我们从大韩庄开始,就上了河堤,一路往西。河堤以北全部淹没了,浊浪滔滔,自西向东,有一种铺天盖地想要吞没一切的气势。
天空阴郁低沉。地面上的绿色逐渐被流动的黄色吞噬。我坐在驴车上,自河堤望下去,看到那滚滚而去的黄河水,辽阔苍茫,有一只不知来路的西瓜,绿花的皮,在波浪里翻滚前行,时隐时现。
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自内心深处弥漫上来,它苍凉,悲伤,又空旷辽远。后来我想,那大约就是我今生都无法实现的流浪之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