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回廊,听到一段江南小调,深情款款,像在说故事。
池子里,锦鲤不浮不沉,尾鳍轻摇,好像能听懂。但我听不懂,因为唱的是吴语,只觉得一字一句尽是断肠之声。
走到一座亭子,花娘子立在那儿,歌,就是她唱的。她从竹篮里拎起一尾小鱼,往水里一抛,回廊地板颤颤巍巍,水下冒一阵气泡,一条黑色大鱼跃水而出,吞食小鱼。大鱼落到水里,掀起水花,我和白素的衣裳都打湿了。
花娘子见了我们,道声歉,吩咐侍女带我们去换衣裳。来到阁楼,白素往楼上走了,侍女领我在楼下更衣。衣服拿出来一看,全是红色,无比扎眼。我说怎么都一样?侍女说,不一样呀,公子,你看,这是水红,这是朱红,这是藕色,这是酱紫。我想,袈裟不也是红的嘛,就随便挑一件换了。
刚出门,听到楼梯吱吱呀呀,回过头,看见白素,看见她一袭红纱衣,心神忽然一乱。
她立在阶梯上,说:我好看吗?
我说:我看好你!
折转长亭,和花娘子相对而坐,她沏上茶,自称是这座宅园的主人,姓花,又问我们怎么称呼。
我合掌说:小僧——
白素突然抓着我的手腕往下一压,打断说:我姓白,他姓唐。
花娘子说:刚才他——
白素说:哦,他单名一个森,森林的森,平时我叫他小森。
花娘子说:原来你叫唐森啊!
我擦把汗,说:罪过……
白素赶紧说:醉过知酒浓,爱过知情重,花娘娘可曾听过?
花娘子说:你们思维那么跳,我都快跟不上了。
白素干笑一声,对我说:小森,你别那么跳了啊!
我闭上嘴点点头,不敢再接话,四下看风景。虽然是二月寒春,园里百花顶风盛放,风起时,花瓣纷扬。
亭下一席对谈,花娘子自述身世,说,十二年前,她四处游历,乘一叶小舟穿过姑苏城时,撞上了另一条船,对面跌过来一个儒生,出乎意料,但又好像符合期待。花娘子搀他起来,看见他一身白衣,一把白扇,脸颊干干净净,看着看着,就想咬上一口,莫名其妙,但又发自内心……
当时两人挨得很近,儒生一呼一吸,热气擦着花娘子的脸,她登时芳心大乱。儒生拱手告辞,她一把攥着他的手。一面之缘,竟至于不舍。
不料,船刚穿过一座石桥,桥上跳下来一个红胡子大汉,说:淫贼大力,老子等你多时了!
说着就是一棒,儒生当场昏死。
红胡子大汉见船舱里坐着花娘子,赶紧单膝跪下,拱手说:对不起,惊扰了姑娘,这个白面儒生,其实是个大淫贼,姑娘你……没什么事吧?
花娘子摇摇头。
大汉见花娘子一个人远行,就决定护送她一程,又怕花娘子有所顾虑,于是立在船头,任凭风吹日晒,绝不入船舱半步。
花娘子心里慨叹,这真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呀!
不料,岸上突然飞来一串铁链,钩住红胡子大汉。一个穿铠甲的男子飞身到船上,单手一掌,劈晕大汉。他看见花娘子,抱拳说:姑娘真是大意,竟跟人贩子同乘一条船,看你如花似玉的,卖到青楼,又要吹箫,又要吹唢呐,还要吟诗绘画,想想都觉得残忍呢!
花娘子刚要道谢,迎面闯过来一条独木舟,上边立着一个道士,说:哈哈,妖孽,哪里逃!说完,撒一把符咒,穿铠甲的男子化作一阵黑烟,道士跳过来,拂尘一扫,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水下扑出一个黑衣人,一拳把道士打趴下,说:反贼,我找你十年了!
与此同时,船夫挥起船桨一拍,黑衣人脑浆迸裂,船夫突然跪下,说:母亲大人,孩儿终于替你报仇了!
与此同时,一群姑娘跳上船,掐着船夫脖子,花娘子赶紧弃船下水,身后只听见姑娘们说:负心人,今天就要跟你同归于尽……
花娘子浮在水上,回想刚才,脑中一片茫然。这时,岸边伸过来一只手,说:姑娘快上岸!
花娘子仰起头,看见一张脸,憨,厚,跟他的手一样。花娘子一笑,他也笑。
……
一夜过后,他突然要走,花娘子不舍,留他一夜。第二天他又要走,花娘子大怒,觉得他竟然是这种人,实在可恨,出门居然用走的,不坐轿子,看来也是个穷鬼!他没话说,继续住下来,又过了一夜,花娘子醒过来,抱着他一亲,湿湿的,怀里居然是狗那么大一条黑鱼,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花娘子赶紧把他放到水里,然而,他再也没有变回人形。
变成了鱼,他就在姑苏城河道里游荡,一高兴就叫唤两声,不料他的叫声像哭声,吓死了一片人。后来有人白天看见他,已长到船那么大了,姑苏人没见过那么大的鱼,大家都觉得他是鱼王。再后来,金山寺来了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往柳湖里扔了一串佛珠,鱼王以为人家来投食了,一口吞下,差点噎死。
这件事发生后,花娘子在柳湖中心造起一座宅园,日夜陪伴,盼他有一天从水里再走出来……
不料,金山寺的和尚走了,玄头翁就来了。
玄头翁是一千五百年乌鬼,他还没有化成人的时候,曾经想吞食花娘子。花娘子跟他的宿怨,就是那时结下。
玄头翁来了姑苏城,不论什么,都要从花娘子那里分割一半。不给,就雇人上花娘子家吃瓜、刺绣、捏脚、骑马……公差来了,他们就跑。公差走了,他们就回。花娘子不堪其扰,妥协了。
如今玄头翁又想要鱼王了,所以借故重新划分柳湖,就是想把鱼府划到他的范围里。而鱼府是鱼王最常出没的地方。
说到这里,花娘子看看我,看看白素,又看回我,说:别人听了这故事,都是眼里出水,你怎么额头出水?
我擦把汗,说:那是因为,别人都把自己当成你,而我把自己当成那条鱼。
花娘子说:他可不是普通的鱼!
我说:你也不是普通的人。
花娘子说:对,我是花仙子。
我说:玄头翁是千年乌鬼,我听说过伥鬼水鬼,乌鬼是什么鬼?
花娘子笑一声,说:乌鬼不是鬼,是水鸟。
白素补充说:就是鱼鹰。
我于是释然。
聊着聊着,不觉天黑,花娘子安排饭食招待。菜肴上桌,扫一眼,果然没有鱼。席间,花娘子不说为什么邀请我们,她不说,我们也不问。我们觉得她肯定在等我们问,但我们都不想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