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遇见你到离开你，15天半，总花费大约六千。
这多么像一场旅行！
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你来过，雁过无痕，只有看见过的人才知道。
——记九九
说不清老公是因为想借助遛狗来锻炼，还是对柴犬这个品种痴爱有加，在纠结了无数次不了了之之后，2017年的最后两天我们很随缘的从一家犬舍买回了一只两个月大的小柴犬。我喜欢九这个数字，又觉得这数字吉利，给它取名九九。
九九来了，当晚我们如同新生儿的父母一样手足无措的发现，家中少很多东西，又多很多东西。少的是，没有买店家的狗粮和尿片九九连晚饭也没有，尿尿的地方也没有；多的是原本格局塞下一只大大的狗笼很是局促，想到将来还要放它出来恨不得先扔掉一个小沙发。但这样的窘迫马上被爱心人士化解了，在楼下的宠物医院买到了靠谱的幼犬奶糕狗粮，小小袋装的；在另一家宠物美容店店主直接把自家狗狗的尿不湿送给了我们，不相识的人像庆贺一个婴儿一样恭喜着我们，一时间我相信，养狗的人群是自然而结的一群人，相互关爱和帮助，让我们归属感和幸福感很强烈。我开始了每天一句的九九日记，想到多年后回看该是多么幸福和略带羞涩的事情，写到今天第16行 。
安顿好小住两天后，九九吃喝拉撒一切正常。它本来就并非纯种，但看得出老公还是很满意的，这是他相中的品种相中的个体，他对它，充满爱。此时的九九并不认人，更谈不上知晓自己名字，但它也确实比喵要好控制，除了尿尿和便便还记不住地方。我常会为它拉错地方而生气，趴在地板上处理尿便对于魔都的寒冬来说是件难熬的体力活，但看着它乖乖的表情又忍不住想它还小呢，转变也许就在一天之间呢。但比较烦恼的是它的叫，它白天见人会叫，晚上睡前会叫，半夜一两点、三四点、五六点毫无规则都会叫，很拍它扰民，我和老公每天下班都在网上查看犬吠原因和克服方法。有说不要去理它不然它会习惯用叫声来示威和撒娇，有说叫了就要立刻轻打它并喝止，有说可以买止吠套，三种方法逐一试过了，效果时好是坏。语言啊真是巴别塔，我们之间还不熟无法沟通，如果我能一开始就懂得你的意思该多好，你是不舒服呢。记得送我们尿不湿的犬师说过，狗狗是一种特别能忍的小动物，所以你们要多多观察它包容它，唉，没有懂你，真对不起。
在家住满一周后九九基本正常，而我也在经历了一次疑似过敏后庆幸，这下我们不会重蹈养猫的覆辙，九九不会激起我的过敏体质，长长久久养下去的风险顿时少了一半。我们决定带它去打疫苗，医院嘱咐打完会有萎靡或不安的状态，你们不用太过担心哦。这个我懂，疫苗嘛其实就是一次小小剂量的感染，和人打疫苗也是一样的事。回家后一天过去小家伙却丝毫没有病态，照样该吃吃该喝喝，“真是一条笨笨的贱狗呢”我这样打趣它心中却是喜欢的。现在想想人就是这样的不知满足——它来时我只求我不过敏可以养下去，发现我不过敏后就希望它也健康无恙，发现它活蹦乱跳后又嫌弃脑子不够聪明要是能学会定点方便该多好……如果它学会后我一定还会马上有新的不满足和吐槽吧，日语中有一个词“绊”真好，连发音都像吐露心声般贴切。就像玫瑰花对小王子说：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朵玫瑰，但你养了我，我就是你唯一的玫瑰。牵绊是多么神奇，冥冥中的一根线牵着这头的你和那头的我，只有我们才看得见这根线。
疫苗后的第三天上海进入了三九四九的严冬，人冻得直哆嗦，那天晚上九九开始打喷嚏。喷嚏之外却是活泼的，能吃能拉，给它笼子内垫了厚衣服没想到它总是控制不了尿尿在上面，自己又踩在尿湿的垫子上，清理起来不胜其烦，更悲剧的是它还会拉稀便黏在垫子上或笼子铁杆上，就像人着凉感冒后上头是鼻涕嗒嗒下面是肚子泄泻。我把垫子撤了老公很心疼它买了小衣服穿上保暖。然而这样并没有减少它的喷嚏但也没有其他更多不适的表象，只是半夜的吠叫非常吵，以为要尿尿抱到厕所陪着老半天又没反应，我们不懂上周已经基本学会的事情怎么长大一点反而更笨了，那种难以控制的深夜叫声让人忍不住要打它，我和老公说养个毛孩子让我变毛躁了，有时觉得自己像个虐狗的家伙，又觉得像看孩子做作业的家长，总是有股无名之火会蒸腾而起，恨铁不成钢，无可奈何也。
两天后又一个周末，是约好了做体内驱虫的日子，把九九抱到店里，抱上了看诊台，老公不经意轻描淡写的和医生说，一样来了您再看看它是不是有点感冒了？医生也不置可否的说那要不做个全面细菌病毒检查吧，但要收费的你们同意吗？对于养宠向来不在乎钱的老公立马就同意了。护士拿出了类似验孕棒一样的卡标，用棉签沾取九九的鼻涕口水等体液拌入一支带有液体的小试管，又吸取了两滴点在卡标一端凹槽处。医生继续问有没有摇头的症状等，我们说倒是最近两天常有，气氛略显尴尬。突然护士几乎是弹跳般的躲开了一步指着卡标的两条杠……两条杠，学医的多少知道通常意味着某种阳性，我问真的是感冒了吗必须吃药吗？医生是台湾人，一个年轻的偶像剧男主模样的男孩子，艰难的吐出两个模糊的字眼…狗瘟。说实在的，这个字眼本身的威力远远不足医生与护士的肢体语言，一瞬间，护士用眼神拦住了此屋前后两间的工作人员示意他们不要过来，自己下意识的不知道要脱白大褂好还是不脱，我直直的看着医生问到底怎么治，医生答非所问的说了三句，第一致死率80%以上，第二治疗费用超高，第三即使活过来多半会有脑神经受损的后遗症。
什么叫晴天霹雳，这就是。我和老公在这一刻不知道怎样转变刚刚还轻松聊天的那张笑脸，心里却也瞬间明白是犬舍无良无疑了。医生看我们样子就知道买到了染病的星期狗，我们没有追问怎么治，医生却像怕我们要治一样非常恳切的提醒我们先带回去自己去查一下感染这个病的整个病程再做打算。就在这么几句话说着的过程中，前台几个刚才抱过我们九九的姑娘已经脸色大变脱去了白大褂去消毒换洗衣物，医生这时也明确摆手告诉玻璃门外的另一家狗狗不要靠近，并向我们解释说这病传染性极大致死性极高，你们走后我们这里也会大消毒的。我们为竟给医院带来这么大困扰而羞愧不已，装好九九怔怔地先回家了。
到家后，我们很有默契的给九九照常喂食，喂了更多一点。然后分别开始网上查资料——白底黑字冷冰冰！无救无救无救！而且接受救治的病例，后期狗狗分别出现了眼角口角流脓，身体溃脓，高温寒战，头部震颤，形貌怎个惨字了得。给卖狗的店家打电话，一口的不乐意不认账，一查才知道是我们功课做得不够，大众点评上面早已差评如潮，那些主人拼命救治的狗狗，无一例外在一张比一张痛苦的照片后作孽的离去。这边是写下并转发差评以避免更多人上当，另一边我当机立断说不治了，其实在我心里这个“当机立断”几乎就在医生吐出狗瘟两个字时已经定好了，措辞可以选择，细微的行动和眼神却难以遮掩，医生那绝望的轻声叹息我至今难忘。老公心中应该比我更不舍，但他没有更好的办法，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蹲在笼子边摸着九九，我喃喃自语：都说破财消灾，九九你大概就是在这个刚刚开始的年头来带走我们灾祸的吧，说着瞬间眼泪就下来了……看着老公迟疑的问：你说要不要赌一把治一治呢？他痛苦的摇头。所以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了：安乐死。第一，我们不想为了让它多活几天（其实也最多一周，这个病是急转直下的）眼看它病得遍体鳞伤，第二，也不能就此放生随它去，万一感染了其他狗狗罪孽更大。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只能说看出了每个人对待生命的不同理解。我无法忍放弃生命质量而追求生命长度，活着就要开心，好在老公心中亦是。
迷迷糊糊很不踏实的睡了一晚，清早老公很难得的过了六点还没醒来轻轻的打着呼，也许他的伤心麻痹了清醒，竟主动选择沉沉睡去不愿醒来。然而天总是会亮，为了避免彼此为了照顾情绪再打哑谜更加憋屈，醒来后我们直接了当的顺了一遍早上带九九出发前的一些事宜。九九胃口还是有的像往常一样吃了，脑子还是不好使又拉在了笼子里，便便还是一样的很臭，是稀便。跪在笼子前，只是这次我们配和好擦洗着笼子更换着尿片，没有开玩笑般骂它笨狗狗。老公说九九可以感知主人情绪的，所以早上它叫了几下也停了。
我们就像昨天带它出门一样，心情却完全不同，这是去赴死啊！医生当然知道我们的来意，他看着九九，如果不做那个检测它只是一条有点病恹恹的狗呢，何足去死。我问医生如果我们昨天没做测试会怎样？如果我们没有带它来打预防针会怎样？——其实何必问呢，这和预防针有什么关系，染病爆发是迟早的，疫苗只是加速而已。医生当然明白我这些假设的幼稚，明白我是在最后一刻哄哄自己，我说我是医学院毕业的，曾经处理过很多实验动物，小鼠小兔大兔，处理它们时并不难受也不害怕，因为知道它们的生命是人给的，它们留有这条命就是医学需要。但今天看着九九，这条前几天还被我嫌弃的狗狗，不知道该怎么爱它才能弥补送它离去的决定。医生宽慰了我们很多，并感谢我们理智的选择了安乐死让动物少受折磨。他讲解着安乐死的过程，内容如同我在上课一般，但可惜，这，不，是，啊。这不是课，它不是实验品。当它叫九九时它就不是芸芸众狗了。
我颤颤巍巍的签完了安乐死协议书，万万没想到，人生的第一次有关生命的签字是在这里完成，头脑中简单到空白。医生给它输完液后，允许我们再去抱抱它，因为马上，马上就要安定了。我以为我比老公坚强的，但这种仪式感让我即使现在写下时仍然心痛到不行，眼泪自然是收不住的，安慰自己小家伙是在美美的样子时基本没有大痛苦的睡去的，它若懂我当是欣然，但它是不懂的，不知道这种选择是欺骗它还是欺骗我，两难之中又岂有完美，成住坏空一松手，只愿你在最后一刻不曾惶恐过来到人间，在店里已经感染上瘟病后还有一次意外的邂逅，从此有了父母，做了15天有爹有妈的毛孩子。
我倔强的不愿背过身去，看着它在注射下昏睡过去，看着医生听着它的心跳停止，看着它被装箱放入了冰柜等待火化。离开前平静的和医生聊了一会主要是讲出了自责，回家后投入大扫除发泄完一身的力气，和老公憧憬着一年半载后去领养一条救助狗狗（有狗瘟热的家庭至少半年内不得续养），我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真的发生，但嘴上还是这么说着，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老公。
昨天，在九九确认病情的这天，我们刚刚看完电影《无问西东》——如果知道命运的历程，你还有勇气出生吗？振作起来吧，我对自己和老公说，这笔钱这段时光，恰好如同一次中长度的穷游，旅途中有计划有惊喜又矛盾有妥协，我们是带着期望上路的，路上得到了任何其他都无法替代和比拟的体验，我们在其中爱过，被爱过，一起憧憬过、绝望过、勇敢过，生命是如此无常，无问西东，谢谢这场爱的旅行，只是现在我写不下去了……
2018.1.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