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终究还是走了,不在他身旁,不知道他是否带着微笑离开。昨晚有三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在得知外公逝世的消息后,我竟然不敢跟家人打电话,尽管我是知道那三个未接电话肯定是家里打过来的,我不得不承认我是多么害怕面对死亡,甚至关于死亡的一切话题,虽然心中已经做好了外公随时会离我们而去的准备,但当事实真正摆在眼前的时候,逃避还是占了上风。我试着让自己不往这方面想,也明白“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该是怎样的一种境界,但心中隐隐的那股痛总是时不时蹦了出来,虽然不很浓烈,却挥之不去。我知道,那股痛是在呼唤血浓于水的亲情,呼唤着和他一起渡过的点滴时光,呼唤着无法取代却永远再也得不到的爱。
其实自打我能记事时起,外公不太像是那种平易近人的老爷爷。教书这份职业将他打造成了不苟言笑的知识分子形象,平日里也常见他戴着老花镜看报。本来就木讷的我碰到一个跟我有得比的沉默寡言的老一辈,我们俩似乎注定没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说。事实上,关于外公的过去,我倒是从妈妈的嘴里听得比较多,而且总是离不开那个形容词——吝啬!是的,外公是挺吝啬,单从他那时常紧闭的小嘴就可以看出他的抠门指数有多么高。而后来被我们反复引用的那句台词:“省点吃,把配菜吃完了下顿吃啥”更是他经常挂在口头上的话。吃不饱的年代逼着他只能节衣缩食,勤俭持家。偏又膝下多儿女,当时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后来条件改善了,吃好穿暖的,可外公至始至终都没见他“慷慨”过,古人说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这定律放在外公身上一点都不适用。他还是一如既往把掉在桌子上的饭粒捡起来吃,把掉在地上的烂果实捡起来吃,把有用没用的东西都像宝贝一样藏着堆着,在我看来,吝啬跟勤俭两个词他是区别不了的。
已记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变得有点痴呆了,或许真的老了,不用再精打细算地忙于生计,他终于可以闲下心来,但犹如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关机,他的脑子开始不好使了,身子也慢慢垮了下来。刚开始他还是会四处走走,我们家离他家最近,所以他也经常步履蹒跚地踱到了我家。最最美好的回忆是我们村每年几次的节日上,他总是会早早地来,坐在我们家的客厅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看看电视等着大伙开饭,到了傍晚时分晚饭也吃完了才在外婆的陪伴下走回去,要是天色暗一点就用摩托车载他们两位老人家回去。现在想想,那时的场面该是多么温馨,我突然间多么盼望时间就定格在那一时刻,一桌子亲戚,其乐融融地吃着饭,聊着家常事,我则在一旁看着外公吃饭傻乎乎的样子……
后来,他要人搀扶着才能走动,而此时的我已经上了高中,很少能有机会扶着他走路。及至上了大学,他基本只能坐在太师椅上了。每次去他家的时候,他都会安静地在角落里坐着,有时面带微笑,有时面无表情,更多的时候是碰见他闭着眼睛。我还是像往常那样向他喊一声外公,他偶尔会应和两声,通常得要外婆提醒才知道我在叫他,此时我能做的事就是和外婆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去外面晒太阳,他晒太阳那种闲适怡然的神态我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因此得以了解为何老人们总是喜欢晒太阳,自然,永远是最好的归宿!
今年春节回家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甚至也无法开口讲话了。外婆倒是挺开得开,人总有离去的那一天,能撑得下一天算一天。也许自己也慢慢看开了,是的,长这么大了,周围的人总是处于动态平衡,有生命的诞生也有生命的离去。或许无法认同庄子扣盆而歌的那份接近疯狂的坦然,但也能体会范成大“纵有千年铁槛栏,终须一个土馒头”潜藏的人生韵味。
外公,一生就只有这么一个外公,这一别,永远就不可能再相见了。小时候本该像许许多多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样缠着他给我零花钱,给我买玩具,给我讲故事,可是我没有。长大后本该像许许多多懂事的年轻人那样给他买补药,陪他聊聊天,和他一起晒太阳,可是我又没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直做着与年龄不相称的事,只是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心哀莫大于身死,的确,死亡面前一切都是那么微不足道!
外公,如果有来生,我还当您的外甥!
——写于2010-4-22(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