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可笑,一个26岁的大龄未婚老姑娘,居然对一个独自在家的深夜感到害怕,她说怕鬼。
是人都有害怕,这不奇怪。怕苦怕累怕脏怕痒怕蟑螂怕老鼠,怕细小密集的东西,怕尖锐刺耳的声音,怕见血,怕歹徒,这一切都能得到理解,而一个成年人怕鬼,却成了一件滑稽的事情。
这有什么办法,她不怕别的,就是怕鬼。
小时候生活在奶奶家,在爷爷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害怕的睡不着觉,总感觉有看不见的人在盯着她,即使闭上眼,也感觉那个无形的人看透了她的心,知道她在假装。听着身边亲人熟睡的呼吸声,并没有感到多少安心,反而更加无助:他们都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多幸福啊,只把我一个人抛下了。
更不巧的是,全家人吃饭时,都习惯按自己的老位子坐,从上到下依次是奶奶、爸爸、妈妈、她。她也很习惯自己的座位方向,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
每当忙碌的家人在餐桌前坐下时,都已是掌灯时分。昏黄的灯光,尽力把自己负责的那一片区域点亮,对于屋子深处的神龛、柜子、粮食堆成的小垛爱莫能助;重叠的影子在沧桑的墙壁上制造出一些从未见过的景象,那是《格林童话》、《茶壶的故事》、《十万个为什么》里面都没有的,那个时候,这已经是她知识的巅峰。
而她坐的位子,刚好背对着爷爷奶奶的房间。房间门开着,客厅的灯光刚好能勾勒出黑洞洞的门口。那个黑洞里面明明有熟悉的一切:奶奶的柜子,里面装着好吃的米花棒,捉迷藏的时候还最爱躲在里面;经常和奶奶一起睡觉的大床,床底下还放着把尿的痰盂。此刻他们荡然无存,仿佛被黑暗这个怪兽一口吞了下去,化为一团黑乎乎不可寻觅的东西。这个不满足的怪兽依然盘踞在黑暗里,嘴巴伪装成房门,虎视眈眈地盯着正围在桌前的人们。
大人们温馨地说着话,喝着汤,毫无知觉地享受着属于他们的宁静的夜晚。愚蠢至极!她很不安,只有她一个人发现门口的秘密,没有人会相信她,也没有人可以安慰她,她只能时刻提防着。于是,她扒两口饭就小心翼翼地往背后看看,还好,那个可怕的东西还没有动作,只要大家都在一起,至少可以保证安全。大人们依然没有发现一切,也好。
就这么一直提防着,对抗着,她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到如今成为“剩女”。她活泼合群,也淡漠疏离,比起热闹更爱独处,相较激情更爱冷静,但其实,真正的独自一人过夜她都没有经历过几回。小时候和家人在一起,读书了寄宿,工作了与人合租,总之黑暗来临的时候,都没有完全一个人过。只要夜深时有人,不会把自己一个人丢在黑暗里,这个人在隔壁房间或者对面楼上都行。
偶尔的那几次,身边,周围,附近,都没有人,高楼,树木,路灯好像都害怕这夜色,静默不语。晚归的人回来了,随手把黑暗关在门外,对面高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也向黑暗妥了协。她把那些平时看不进去的大部书移到枕边,打算来个催眠,结果竟然也能看上一夜。因为即使困了,也不敢闭眼,迷糊一下,一个激灵又醒来。
到底害怕什么,她也想问问自己。但是一个人的时候不敢深究,在一起的时候又忘了恐惧。
今晚,又是这样。家人热热闹闹地团聚在一起,说好晚上吃火锅。结果一个老邻居过世,爸妈临时去吊唁,和弟弟吃完晚饭,他要去赶火车,到另一个城市参加考试。突然间,只剩她一个人。黑暗一下子发现了她,把家里发光照明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诡异。她坐立不安,风钻进窗缝轻轻推动了房门,轻微的响动也像是挑衅,阳台上的晾衣架也颤抖着发出细小的呻吟——
这不行,我得找个人陪伴,她想。
于是她拨通了发小的电话,这个从小一起长大,一直在一起的朋友。
“喂”
“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啊,我还以为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呢!”
是的,在这之前,她们已经两个月没怎么联系了。因为在这期间出了一些事情,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发小约她出去她拒绝,后来几次打来电话她心情很糟,甚至没接。
“没有,对不起啊...”
现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她想让发小来陪她,也能敞开心扉聊聊这些。
“嗯,你现在在干什么?”
“回家,在爬楼梯。”
她听到发小一边喘气一边上楼梯的声音,这时,已经十点了。
“哦..."
"怎么了,你有事吗?”
“没事,没什么。”
“你说没事就是有事。”
她瞬间眼泪都要出来了,虽然一直不愿意求助,不想麻烦别人,但是现在她需要她们,需要帮助。她不想再逞强,装作温暖坚强知心姐姐,然后自己遇到事情就躲起来疗伤。她决定告诉好朋友,她现在很害怕,这件事没什么好丢脸的,她需要她们。
“其实也没什么,我挺不好意思那样——”
“哦,我还以为是我又有哪儿得罪你了呢,我想想也没有啊。”
“今晚你可以来我家吗?我有点怕,也想跟你聊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这样再也说不出口。
“没有,之前不好意思,你早点休息吧。”
“好吧。”
她知道,如果她要求,发小绝对会来,即使外面北风裹着黑夜。她们会和以前一样在被窝里嬉笑怒骂,一团和气,但是以后再遇到什么事情,她依然没办法对发小敞开心扉,因为这些她看来很难以承受的事在她看来很微不足道。她是很别扭,然而一把别扭的梳子不是为精致的发型准备的,没有同类,那就闭嘴。
低沉混沌的黑暗不容许她想这些,她甚至感觉那个每天晚上睡前都会提着头偎在她身边的善良的人今晚到现在都没来,因为今晚的路格外黑暗。
她总是做各种奇怪到不能忍的梦,还经常梦到故去的亲人,她知道他们不在了,但是他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她不怕。在一个奇怪的梦之后,她就感觉每晚睡前,都有个提着头的魔鬼来到她床边,在她身边躺下,她看手机,它也看,她看书,它也看,这是个好人,她也不怕。以至于她后来习惯到默默地在心里打声招呼:“来了?”
但是今晚它没来,只有自己一个人抵抗。试试看其他人吧。
翻开微信,一排排看下去,这个朋友好,可以陪我聊聊。没有任何兜圈子,她说:
“今晚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
“傻瓜,我随叫随到!”
事实上她们身在两个城市,相距一千多公里。
“讲真,我特别怕黑,怕鬼。”
“有个屁的鬼!”
“但我就是对这种未知的神秘的东西感到害怕。”
“胆小鬼!”
“咋办啊?”
“你赶快睡觉,不要想其他的啦!”
她生怕有变,急切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想告诉朋友这是她心里的秘密,想和她交流这种恐惧的来源,想在她的陪伴下仔细分析到底害怕什么。但是朋友叫她睡觉,她就是不敢睡觉啊,如果再说下去,估计朋友也会很无语。所以她说:
“好吧”
“嘻嘻”
她想,现在她并没有感觉好一点,反而有另一种害怕。隐隐的,想要向朋友寻求帮助这件事告诉她,求而不得。另外一个朋友应该能懂,她最爱和我说话,对我很温柔,一定会陪我的。
“小羊,睡没?”
一段语音,点开一听,是一个小朋友稚嫩快乐的声音:
“阿姨~”
她明白,这个朋友现在回老家了,因为孩子是爷爷奶奶在带。而且,她现在应该在享受愉快的亲子时光,自己说这些太不合时宜。
“宝贝声音好甜。”
“怎么了?”朋友关心
“没什么,问候一下,宝贝早点睡。”
然后,愉快地道晚安,她喜欢小朋友,软软糯糯的声音可以驱散一点黑暗,让她勇敢一些。但是另一种不被理解的压抑让她很想倾诉,她想知道有谁可以是能够说这些的朋友。
还有谁可以说这件事呢?可以给她帮助呢?对了,妹妹。
妹妹和她小时候感情很好,有很多话能聊到一起,也能互相理解彼此,何况我们还是亲人。现在我向她寻找安慰应该最有默契。
“妹儿”
“啥事儿,老姐?”
“我晚上一个人怕得慌,想聊聊天。”
“啊?快找个男票,陪你聊天。”
配上妹妹惯用的表情符号,好像她就在对面。
“聊天不够,我怕鬼。”
“老姐居然这么胆小,”
顿了一下,妹妹又来了:
“我室友说让你刷刷淘宝,就不怕了。”
配了一串捂嘴笑的表情。
然后妹妹教了一大堆办法,拉紧窗帘,在被窝里蒙着头刷手机,戴上耳机听音乐,总之就是困了就睡着了。末了,还嘱咐她赶紧找个男朋友。
她一一应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让这些方法听起来很有用。妹妹说,想聊天就戳我,我陪你。
心里有些温暖,但还是不够。妹妹明天还要上课,只是这样已经很满足了。能说出我陪你的人,已经很让人感动了。只是再这样的深夜,除了害怕黑暗,还有了另一种恐惧,在你想说话的时候,有人可以刚好在一个频率吗?
她想了想,是自己太寂寞了吧,应该去谈恋爱,去找男朋友。于是,她给那个相亲后唯一还在联系的对象发了消息,因为有共同的朋友,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她决定只字不提,只是聊聊。如果他也有意思,那就主动发展,毕竟,能够找到聊得来的不多,哪怕能够听她说,也很好了。
“你好,路飞在吗?”
那个人的头像是路飞,她想自己应该轻松点,虽然现在她的心情已经不知道怎么形容。
然而,那边并没有消息过来。她等了两分钟,苦笑了一下。对了,他的作息很规律,十一点,早就睡了。
她给好久不见但是感情最深的朋友发了消息,漫无边际地聊着,好像默契还在,但是又飘忽不定,最后,朋友说,我要结婚了,你来当我的伴娘吧。朋友说,别怕,我陪你,或者打我电话。
已经十二点了,这个时间最好脑补一些东西。现在她听从了那些建议,关紧门窗,偎在被子里,刷着手机。但是她的脑海里无限翻滚着一个声音:
谁是你可以在深夜拥抱聊天的人?
她想告诉朋友她怕鬼,这种害怕不是说着玩玩,她需要陪伴,需要理解,需要朋友告诉她你的害怕不是可笑的事,我们来探讨一下你关于灵魂的理解和敬畏,你对于未知形态的兴趣,你对神灵的害怕与接受,而不是,你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看推理小说,你别信那些徒增烦恼,你睡着了就什么也不想了...
然而,能陪伴她的不理解,能理解她的无法陪伴,还有既不能陪伴更不能理解的人,在这个深夜,她感受到了来自世界深深的恶意——在她惧怕的黑暗里,让她感受到了温暖的孤独。
但是怎么样呢,天还是会亮,恐惧会过去,或者等到自己有了必须保护的人,自然会更加勇敢去克服恐惧。而这些深夜里的对话同样来自朋友的善意,即使没有达到目的,也已经是朋友尽力能为你做的所有。
她想,自己必须直面恐惧,从内心打破它,她很希望拥有可以在深夜里聊天的人,但是同样珍惜给她温暖的人。即使没有遇到另外可以聊天的人,也不否定烟火气息的朋友,更不放弃自己。
可遇不可求的事情,还能怎样呢?
如果你已经拥有,请一定要珍惜。